崔氏是一個好人。
這一點雲初能證明,她不僅僅對她的主人雲初,娜哈好,同樣的,她其實對院子裏的所有依附雲家生活的人也很好。
白日裏因爲打爛了一摞子瓷器的侍女,被她用鞭子抽了兩下,到晚上的時候,她卻會拿着藥膏去幫她塗抹傷口,并且說很多的話。
所以,院子裏的侍女們,很害怕崔氏,但是呢,遇到事情卻願意第一個跟崔氏說。
崔氏是受過大苦的人,所以,她知道目前的生活得來的有多麽地不容易。
離開長安十四年,如今歸來,卻沒有一個人認識她,就算是昔日親如姐妹的人,在晉昌坊巨凰腳下遇到,也形同陌路。
一個是雲鬓高髻,滿頭钗環,前呼後擁的貴婦,一個是青布素衣,頭插荊钗的仆婦。
一個高昂着頭行走在大道之中,睥睨四方,一個垂頭彎腰候在路邊,等貴人先行。
不是崔氏僞裝得好,而是,即便認識又如何呢?
訴說過去十四年的苦楚,還是希望她幫自己回複昔日榮光呢?
十四年,自己受盡淩辱,早已形容枯槁,與其湊上去卑微地尋找殘存的一絲親情,還不如留在雲家,幫助雲家這個驕傲的少年成就一番大業。
至少,踏進雲家之後,她就不曾受到半點屈辱,這在昔日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崔氏知道,雲初這個家主與所有她知道的家主都不一樣,最大的不同就是——這個家主不喜歡奴隸。
他不是不喜歡自家有奴隸,而是不喜歡所有的奴隸,以及奴隸主。
這樣的家主本來在長安,在大唐是活不下去的,但是,他真的很聰明,很好的彌補了自己的缺陷。
在澡堂子裏,看着娜哈用了最愚蠢的濟貧方式——發錢!
她給每一個見到的人都發錢,而她身上的錢不夠多,這導緻這個小丫頭不怎麽高興。
崔氏心疼地将神情泱泱的娜哈攬在懷裏,想笑,又笑不出來,想勸誡娜哈不該這樣,又發現自己沒資格,沒立場說這個孩子的任何不是,因爲,她什麽都沒有做錯。
娜哈在偷偷地摸崔氏已經不飽滿的胸膛了……崔氏就緊緊地把這個偷偷思念母親的孩子摟在懷裏,恨不能化身爲這個孩子的母親,把所有的寵愛統統給她。
好久不見蹤影的狄仁傑住進了那間有梅花,有陋室銘的陋室。
同時住進來了很多的學子,以前,一貫錢一個月的費用看起來高不可攀,現在,随着銅錢的價值滑落,這個高昂的價格已經顯得非常合理了。
所以,晉昌坊裏的所有空房子,很快就都住滿了人。
市面上已經看不到老的開元通寶了,取而代之的是新錢,錢換了一層,長安市上的物價卻并沒有回落。
士子們的食堂已經開業了,這裏不用錢進行交易,士子們一般是拿着特殊的竹籌過來吃飯。
這裏,一天供應三頓飯,如果想吃半夜供應的第四頓,就要自己花錢再買竹籌。
雲初習慣性地用竹籌吃飯,就像他以前在學校裏拿着飯票在食堂吃飯一樣。
今天的飯食有饅頭,粟米飯,面片湯……共計十六種花樣,每個竹籌隻能吃四種,還有一種免費的叫做甩袖湯的東西,看起來上面漂着好多綢緞般的蛋花,實際上,沒人能從裏面撈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雲初用一個盒子給自己裝了一些涼拌蓮菜,弄了一枚煎蛋,羊肉廚娘隻給一片,又拿了一個鹽菜煲,在筷子上插兩個全麥饅頭,找了一個空位坐下來,見大家又排着隊打甩袖湯,也就湊過去弄了一碗。
雲初見坐在對面的狄仁傑給自己的飯盤裏裝滿了紅彤彤的醬燒豬肉,就忍不住道:“你将來想把自己肥死嗎?”
狄仁傑撇撇嘴道:“你一個月收我一貫錢,還不允許我吃飽嗎?”
眼看着肥膩膩的豬肉進了狄仁傑的的血盆大口,雲初搖搖頭,覺得這個家夥肥一些也對,畢竟,他以前見到的除過一個瘦子,其餘的都很肥。
“你們去崇仁坊玩得怎麽樣了?伱弄到了幾條繡帶,也不見你來我這裏炫耀。”
狄仁傑搖頭道:“出事了。”
“被人當場拿住了?”
“唉,要是這樣就好了,被人拿住,也不過是挨上幾棍也就罷了,畢竟,這種事還是你情我願的事情,隻要不睡人家主母,或者愛妾,基本就沒什麽事情。
問題是,丘神績這個畜生,在辦事的時候把人家一個小婢女給活活掐死了。”
“丘神績,這名字我怎麽聽着耳熟?”
“右武衛大将軍丘行恭的兒子,如今是國子監監生,那一晚,他也在。
本來很有意思的一件事,被他這麽一搞,弄得所有人興緻全無,還有幾個當場跟這個畜生割袍斷義了,我也是其中之一。”
“這件事就沒有後尾?”
“沒有,那家人就是吐蕃人,以前吐蕃大相祿東贊在我大唐的居所就在那裏。
死了一個小婢女人家不在乎,還給丘神績送了一根金簪,說是沒伺候好丘神績。
丘神績就用那根金簪當纏頭邀請我們去思鄉居喝酒看歌舞,被我們所有人拒絕,然後,這個狗東西就發誓,說我們今日不給他顔面,他日後一定也不給我們顔面。”
聽狄仁傑這麽一說,雲初終于想起這個人是誰了,是僅次于來俊臣跟周興,排名大唐第三位的酷吏。
“你以後還會參加這種集體活動嗎?”
“不了,再也不去了,好些高官顯貴之家,在那幾天特意把家裏看不上眼的婢女送出家門,就等着我們這群太學生去狂歡呢。
聽說,如果這些婢女懷孕了,家裏就得到了一個讀書種子,以後會成爲人家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爲奴。
老子的子孫用來開枝散葉還不夠呢,哪有多餘的給别人當奴仆。”
對于狄仁傑的話,雲初還是不滿意的,他匆匆吃完自己的飯食,就習慣性地站起來查看食堂裏衆人的用餐狀況。
看了一遍之後,發現是自己多慮了,看樣子這裏的唐人也苦大唐飯菜久矣,很多人吃完了還想吃,有錢的就重新掏出一枚竹籌繼續吃飯,沒錢的,就隻好打一碗什麽都沒有的甩袖湯,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
“我發現你對我的鄙夷又加深了一分。”狄仁傑把最後一塊肥膩膩的豬肉丢嘴裏,沒見他怎麽嚼就吞下去了。
“你對現如今物價騰貴有什麽看法?”
“沒什麽看法,這種事情每隔十年就會發生一次,不奇怪,忍受兩年之後,物價就會慢慢地降下去。
我聽一些老先生說,這是好事,證明咱大唐人有錢了,有錢了之後呢,東西少了,自然會出現這種狀況,多忍幾年,等百姓生産的東西多了,人口多了,就會慢慢地平複。”
雲初笑道:“你就沒有懷疑過老先生說的這句話嗎?就沒有想過多餘的錢是從哪裏來的嗎?”
狄仁傑不以爲然地道:“錢,自然是朝廷鑄造的,還能是哪裏來的呢?”
雲初點點頭,沒有繼續說,既然連狄仁傑這種精英人物都沒有發現其中的奧妙,他自然也沒有必要把事情說得那麽清楚,這對狄仁傑來說不一定是好事。
很多時候,糊塗的人其實可以更快樂。
下午的時候,雲初在家裏收到了裴行儉的拜帖。
準确地說,收到的是一張寫着字的白紙,就雲初目前的官位還不值得人家用正規的拜帖。
五品大官降臨,雲家自然要黃土墊道,淨水撒院才符合人家的官位。
所以,在裴行儉紙上說明的時間,雲初已經站在門前恭候了。
狄仁傑這個混蛋既然已經把雲初這個名字說出去了,以裴行儉的本事,沒有打探不出來的道理。
時間拖了這麽久才來,看樣子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人給欺騙了。
如同雲初猜想的那樣,不僅僅是裴行儉來了,公孫大娘也來了,兩人并騎而來,看起來真的很像是一對神仙眷侶。
想想也是,這位公孫大娘的劍舞名動長安,而裴行儉的一手狂草與一手刀法,更是被朝野上下認爲是繼戰神李靖之後,大唐又一名冉冉升起的将星。
在公孫大娘看到雲初的第一眼,她就對裴行儉微微搖頭,因爲此時再一次拿出教梁建方讀書的那聲行頭的雲初,跟那一晚上出現的兩個猥瑣,淫毒的小賊有着天壤之别,就連公孫大娘見了雲初都好感頓生。
“上次皇城口一别,還準備找機會主動登門拜見,隻是慚愧官職低微,不能登大雅之堂,還請長史莫怪。”
溫婉如玉的雲初跟殺胚雲初有着天壤之别,就算是見過雲初身着官服的裴行儉,也在第一時間就打消了懷疑,定然是有人見雲初相貌生的好,故意拿名字糊弄公孫呢。
“這一位就是我跟你說的,在龜茲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悍将雲初。”
裴行儉從馬上跳下來之後,就親熱地拉住雲初的手向公孫介紹。
頭上包着頭巾的公孫盈盈一禮道:“妾身公孫見過雲司醫。”
雲初上下打量一下這兩位,啧啧贊歎道:“以前不知曉風光霁月爲何物,今日見了兩位,總算是明白其中含義,兩位請進寒舍。
雲家别的沒有,倒是有一種非烈士不能飲用的酒,有幾樣非貴客不能品嘗的菜肴,兩位不可不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