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長風站在洛陽街頭,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
現如今的薛長風身上已經看不到半點昔日儒雅的樣子,在崖州過了五年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生活之後,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光頭,滿身紋身,面貌黧黑的南蠻。
這些年他很是在崖州過了一陣子逍遙自在的日子,如果不是崖州突然起了瘟疫,他還想繼續留在那裏。
跟海上野人打交道其實也不錯,雖然少了禮儀,但是呢,相處的時間長了,很容易混成他們的首領。
主要是薛長風是一個很會總結經驗教訓的人,他開始跟着野人混的時候,捕魚是他的弱項,隻能幹最累的活計。
慢慢的他跟這個會抓螃蟹的野人學一點,跟那個會捕魚的野人學一點,再後來跟挖蛏子趕海的女野人學一點之後,他很快就成了野人中什麽都會的人。
再加上他還會烹調陸地上的各種食物,沒過兩年,他就成了那一片野人群的首領。
這一次進洛陽,完全是崖州地方官員們希望他能作爲崖州特産,野人王參與到皇帝封禅泰山的高端活動中來。
在皇帝需要萬邦來朝的時候,當一個野人首領其實很不錯的一件事,朝廷供應吃喝,還花錢幫他準備敬獻給皇帝的禮物,回家的時候還是官府出錢不說,還有很多的賞賜。
唯一不方便的是他不能說自己是崖州野人,應該說自己是南部野人,還是一個野人王,因爲仰慕大唐皇帝,這才不遠萬裏來到洛陽,隻是爲了給大唐皇帝磕個頭。
這其實算不得鴻胪寺,禮部的官員們作假。
主要是,想要給皇帝陛下湊齊一個萬邦來朝的儀式實在是太難了。
這些年,大唐周邊能說人話的部族,國家越來越少,原本遼東就能湊齊十幾個藩屬國,可惜,自從遼東一戰之後,遼東能拿出來的就剩下一個新進起來的大賀氏聯盟下的契丹部族,大賀氏聯盟原先是有八個部落的,屬于松漠都督府治下,因爲薛仁貴走了一遭營州之後,就剩下一個遙遠的契丹部了。
至于高句麗,新羅,百濟,這些藩屬國的明珠國,現在已經沒什麽人提起了。
北方的突厥也是如此,原本突厥部共有十個王族部落,現在能稱得上部落的,也就剩下來了三個,而且,就這三個,如果不是鴻胪寺極力勸阻,他們也早就消失在史冊上了。
隻有西域之地還有一些藩屬國……不過,就這些藩屬國目前的處境,也是一言難盡。
大唐匠作屬下的火藥作坊,一年産火藥二十六萬八千斤,其中十七萬斤火藥被安西軍消耗掉了,至于消耗在了那裏,兵部隻肯讓皇帝以及幾位宰相知曉,對外,屬于絕對機密,這就導緻西域雖然還有一些藩屬國,不過呢,這些藩屬國很多根本就是名存實亡。
至于廣州都督府,乃至交趾都督府,治下多野人,多蠻人,在皇帝陛下需要萬國來朝這個大禮儀的時候,就有很多文章可做。
野人部落,蠻人部落裏雖然能挑出來不少的草頭王可以糊弄交差,可惜,這些野人根本就不會說唐話,更不要是懂得唐人的禮儀了。
薛長風這種會說大唐官話,知曉大唐禮儀的野人,哪怕在崖州治下,也是難得一見的野人中的瑰寶。
因此上,此次嶺南道就給薛長風配備了不少的安南野人,讓他當首領,好回答皇帝的問話,參加皇帝的飲宴,參加皇帝封禅泰山,以藩屬國之王的身份湊數。
爲什麽會有這樣的好事落在薛長風身上,不僅僅是因爲他會說唐人話,知曉唐人禮儀,最重要的是嶺南道的官員們不喜歡看到馮盎一族在嶺南一家獨自享受封禅泰山的榮光。
總之,原本打算在崖州享受陽光,沙灘,自由自在的生活,逃避被人利用生活的薛長風現在來到了洛陽,并且居住在洛陽鴻胪寺裏,接受鴻胪寺裏的博士們教導他們如何正确的行大唐禮儀。
薛長風毫無疑問就是學的最快,最好的那一個野人,因此,他獲得了兩日的假期,可以好好的遊覽一下這座被稱之爲神都的大唐都城。
在兩位鴻胪寺小吏的陪同下,薛長風幾乎遊覽完畢了整個洛陽,雖然這兩個家夥看似在陪伴他,實際上,這一路上就沒有給薛長風這個野人王花過一文錢,盡管,他們出門的時候,這兩個家夥可是領過老大一袋錢的。
路過百花樓的時候,薛長風在轉角的青磚上看到了一個似乎是胡亂劃出來的塗鴉。
看了片刻之後,薛長風就趁着那兩個小吏喝花露飲子的功夫在這個塗鴉上添了幾筆。
雖然雲初這個人不是好人,不過,在雲初麾下薛長風還有不少的好友,他也想知道老友近年來的境遇。
就在薛長風背着手在洛陽街市上閑逛的時候,一輛豪華的過份的四輪馬車在一群吐蕃人的護衛下從他身邊駛過。
就在馬車離開不到二十步遠的時候,馬車停下來了,一個帶着一絲顫抖的聲音在他的背後響起:“長風兄。”
聽到這個稱謂,薛長風無動于衷,單手捉住路邊小攤子上的一枚小葫蘆,顯得極有興趣。
“長風兄。是你嗎?”
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薛長風這才詫異的轉過頭,用一副懵懂的眼神瞅着激動地不能自已的賀蘭敏之。
“咕咕咕啊噶古……”
一連串就連薛長風自己都聽不懂的話語,連珠炮一般從他的口中噴湧而出。
賀蘭敏之卻不爲所動,瞅着薛長風道:“你沒死?”
“哥哥阿嘎咕……”
“你沒死是不是?”
賀蘭敏之的眼睛逐漸變得狂躁,抓着薛長風手臂的雙手瞬間變得極爲有力。
“這位公子,阿嘎共王是鴻胪寺的客人,伱不能如此的無禮。”
就在薛長風被賀蘭敏之捏的哇哇大叫的時候,那兩個陪同薛長風的小吏,終于過來了。
“你說他是大唐的藩屬王?”
“正是,他來自于安南都督府,在安南的叢林中有部族兩千餘人,是當地一個很厲害的藩屬王。”
賀蘭敏之一把扯掉薛長風身上的絲綢衣衫,露出他黑漆漆的胸膛,見前胸沒有他期望中的傷痕,就抓猴子一般将這個穿着絲綢衣衫,就像沐猴而冠的南蠻轉過身,又開始查看他的後背。
後背上也沒有賀蘭敏之期望中的傷口,就立刻松開了薛長風的手,一把捏住薛長風的咽喉怒吼道:“你一隻猴子也敢長得與我長風兄相像。”
薛長風雙手捉住賀蘭敏之粗壯的雙臂,在兩個鴻胪寺小吏的幫助下這才掙脫了賀蘭敏之的束縛。
見賀蘭敏之有些呆滞,小吏就迅速拉扯着薛長風鑽進了小巷子裏。
賀蘭敏之呆滞了許久之後,終于回到了馬車上,頓珠立刻問道:“你看到誰了?”
賀蘭敏之淡漠的道:“一個已經死掉的人。”
頓珠認真的道:“既然是死人,就不該活着讓你看到。”
賀蘭敏之的眼睛眯縫起來了,搖着頭道:“我覺得我不會認錯,尤其是他的背影,我絕對不可能認錯,可是,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我發現,還是認錯了。”
頓珠道:“既然哥哥不會認錯,那就說明,那個人沒有死,以前,在羊同的時候,有些和尚說他們永遠不死,隻會借助另外一具新的身體,繼續活着。
我是不信的,就殺了幾個自稱不會死的和尚,結果,他們就真的死掉了,沒有再活過來。
哥哥剛才應該把這個人抓回來,不論是不是,隻要嚴刑拷問之後,就會弄明白的。”
賀蘭敏之咬着牙道:“我的心很亂,我希望他活着,又不希望他活着,不論是活着,還是死了,對我來說都不好受。”
“那就殺了他!洛桑,現在就找到那個人,殺了他。”
頓珠沖着馬車旁邊的吐蕃人喊了一聲,那個吐蕃人立刻就帶着七八個人沿着薛長風跑路的方向追了下去。
賀蘭敏之頭痛欲裂,他也不知道要不要喝止頓珠的行爲,半晌之後,慘叫一聲,就倒在了頓珠的懷裏,往日關于薛長風的一幕幕,在他的腦海中不斷地閃現,尤其是當薛長風染血的雙手抓着大門,将之緩緩關閉的那一刻,如同錐子一般在賀蘭敏之的腦子裏攪動。
“長風兄——”賀蘭敏之怒吼一聲,就昏厥了過去。
薛長風甩掉了兩個愚蠢的小吏,快速的在小巷子裏穿行,偶爾會在轉角處看到熟悉的塗鴉,他按照塗鴉上的标識,穿過一個又一個坊市,最終來到了一座茶樓門口。
踏進茶樓,目光在茶樓中掃視一下,就看到一個胖大的女子正在櫃台後面算賬。
他徑直來到這個女人面前道:“錢婆子,我出事了。”
錢大娘早就看到了這個南蠻,隻是懶得招待,聞聽這個南蠻稱呼她爲錢婆子,就愣了一下,仔細看一眼薛長風,卻沒有認出來。
“你出事了,關我屁事,有錢你就喝茶聽說書,沒錢就立刻給老娘滾蛋。”
薛長風抓抓自己的光頭苦笑道:“我是薛長風,崖州薛長風。”
錢大娘呆滞了片刻,仔細看了一眼薛長風,就帶着他來到了後院,毫不猶豫的跳進了水井,薛長風随即有樣學樣,跟着錢大娘在黑乎乎的地下穿行了一盞茶的時間之後,再打開一座翻闆,就來到了一座小小的庭院裏。
見四個正在幹活的木匠放下手裏的活計緩緩向他逼進,薛長風就攤攤手道;“我真的是。”
錢大娘揮手,四個壯漢随即就退下了,重新拿起自己的木匠活計繼續幹。
錢大娘帶着薛長風進了屋子,摩挲着一個茶壺良久,才給薛長風倒了一杯茶水。
薛長風笑道:“我就是薛長風,你沒必要用鴛鴦壺來試探我。”
錢大娘道:“據老身所知,薛長風死在了崖州。”
薛長風苦笑道:“沒死,沒死,我隻是跟着野人出海打漁,被風浪帶去了别的地方,以至于跟兄弟們失去了聯系。”
錢大娘瞅着薛長風道:“你既然已經詐死離開了我們,爲何又回來了,薛長風,兄弟們以爲你死了,主上還特意爲你主持了祭祀,還放棄了崖州,現在,你又回來了,你有何面目再見昔日與你一同出生入死的老兄弟?”
薛長風詫異的道:“怎麽,這麽長時間,老兄弟們還沒有死光嗎?”
錢大娘咕咕發笑,笑的跟貓頭鷹一般,袖子裏不知何時冒出來一柄尖刺,悄無聲息的刺向薛長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