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片喧嚣之中,一輛外表不大起眼卻頗爲寬大結實的馬車從太平峪緩緩駛來,駛進了某家大庵堂附近的墟市中,停在了路旁樹下蔭涼的位置。
駕駛這輛馬車的是個十來歲的少年,長相清秀,身手矯健,穿着一身體體面面的布袍,舉手投足都帶着幾分大家風範。
車停之後,車廂裏出來一個十幾歲的秀氣侍女,穿着一身青衣小襖,靛藍繡花半臂,藍綠間色裙,雙丫髻上插着堆紗花,腰間佩着玉香囊,說話聲音清脆,用辭文雅,端得是個高門大戶内宅裏侍候的體面侍女作派。
這侍女專門負責去問路,向人打聽事兒,等回到馬車上,車廂裏卻是個老妪的聲音在給她下達指令。隻是偶爾,會有過路的人聽見車箱中有另一個年輕的女孩兒聲音。然而車簾遮得嚴嚴實實,就算偶爾有人掀起一個小角,從外頭看去也什麽都看不到,更别說是看清楚裏頭人的長相了,恐怕連車裏坐着幾個人,外人都不知曉。
裴家娘子帶着一雙兒女在庵堂外下車的時候,就立刻發現了這輛馬車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停駐。
她認出了那輛馬車在不起眼角落裏刻下的标記,還記起了姨母玉真長公主曾曾經告訴過她的,隋王府四娘子手下心腹出門時通常用來趕車的馬的特征。
她知道,這是李玳那個至今沒在她面前出現過的小女兒帶着人過來偷偷看她了。這孩子是想要跟她見面麽?還是僅僅想要遠遠看她一眼?
裴娘子不知道這樣的做法能讓那孩子得到什麽,但小孩子家的想法,往往天馬行空,不是每個大人都能理解的。她隻知道,在李玳的幾個孩子裏,除了病弱的嫡長子明事理、懂禮數,贊成她與李玳的婚姻之外,就隻有這個小女兒沒有出現反對過了。其他幾個兒女,統統都隻懂得吵鬧。大約是李玳前頭那位死了不足一年的正妻陳氏性情過于溫柔和善了,縱得這些孩子一個個都任性胡爲,象足了李玳。
可惜,裴娘子如今真的很需要這樁婚姻。她清楚李玳不樂意娶自己,但這無所謂。她隻是需要一個身份,一個能阻止某些人把陰暗的心思打到她兒女頭上來的身份罷了。她并不在乎李玳婚後是否會寵愛她,隻要她還坐在嗣隋王正妃的寶座上,能有足夠的力量去保護自己的孩子,那所謂的寵愛又有什麽要緊的呢?倘若她能早日生下李玳的嫡子,穩固住自己的地位,那就算讓她把那個男人拱手讓給楊十六娘等妾室,都無所謂!她又不稀罕那個男人,需要的隻是那個男人正妃的身份罷了。
裴娘子不動聲色,裝作沒發現那輛馬車一般,端莊雍容地與出門相迎的女尼見禮,輕描淡寫地捐出了一筆香油錢,又低聲囑咐了兒子一通話,讓他把車馬随從都照顧好,方才帶着女兒走進了庵中。
不一會兒,又有數家權貴世族家的女眷前來,與裴娘子在庵堂前院相談甚歡。裴娘子之子鄭小郎很快就退開了。
他帶着幾個人去給附近的貧民派發在佛前供奉過的米糕與經文,一時間引來許多人将他圈在裏頭。但他并沒有驚慌,反而鎮定地讓所有人排好長隊,一個個井然有序地領走東西。他對前來領米糕的貧民态度溫和,并沒有因爲自己世家公子的身份表現傲慢,但若有厚着臉皮前來占便宜的地痞想要渾水摸魚,他就會毫不客氣地喝斥對方,把人趕走。
等到他把所有帶來的米糕與經文派發完畢之後,剩下沒有領到東西的人倒也不會空手離開。他已經提前讓手下的仆從去附近墟市買了些糕餅過來補上了。離開的時候,受惠的貧民都在紛紛贊歎裴娘子與鄭小郎的仁善寬厚,紛紛表示要去菩薩座前爲他們母子三人祈福。
鄭小郎離開了好一會兒,才有别家世族家的女眷也派了人來做類似的事。但這後來之人沒一個做得比他更有條理,态度也不如他和善,隻是受了惠的貧民,終究還是會感念好心人的恩惠,到了菩薩面前,也會一并爲恩人祈福的。
鄭小郎也曾派人給附近墟市上擺攤的人送些茶水解渴,還命人在墟市一角擺了個免費的茶攤子,給過路之人送些茶水。他家一個仆婦也給停在街邊的那輛馬車送了一壺茶來,趕車的少年擺手婉拒,卻不過對方的盛情,最後是車裏的青衣侍女出面,接下了茶水,說了一番感謝的話。
茶水送過去之後沒多久,車廂裏的人就傳出了命令,少年掉轉馬頭,駕駛着馬車離開了。
鄭小郎目送馬車遠去,給手下的一名護衛使了個眼色,後者迅速騎馬跟上馬車,一刻鍾後方才回轉,向鄭小郎禀報:“小的親眼看見那車駛向了附近的鎮子,在鎮上的市集旁停留片刻。車上下來了一個青衣侍女,在市集裏買了些雜物,便上車離開了。他們去的是太平峪方向。”
鄭小郎歎了口氣:“這應該算是滿意了吧?我娘再怎麽說也是個溫厚正派之人,就算有時候對人略嚴厲一些,也是最講道理不過的,給他們兄弟姐妹幾個做繼母,總好過他們受刻薄後娘和惡妾的折磨。若換了是别家娘子,就沖她家那姐弟幾個的作派,誰能受得了?還不往死裏折騰麽?!”
說起來,他還有幾分好奇:“他們還特地停車去鎮上市集買東西了?買的是什麽?”
那護衛也有些摸不着頭腦:“買了十來把鏡子,都是帶把手的靶鏡,大小皆有,做工也尋常。會不會是買回去給家中仆婦使的?”
王府的小娘子還會給手下仆婦買這樣的東西?可若是身邊得力的心腹侍女仆婦,也不會用這麽粗糙的玩意兒呀?長安城裏多的是精緻的好銅鏡,這隋王府的四娘子爲何要在這種地方買?難不成是她手下的侍女想要,她坐車路過,就放身邊侍女去購物了?
若是如此,這位四娘子禦下倒是寬松。隻要她不是她兩個親姐姐那樣的刻薄人,将來應該不難相處吧?
鄭小郎發了一會兒呆,很快便有認識他的人前來打招呼。他忙收拾心神,笑着迎了上去。
他沒有發現,在那輛馬車停靠過一段時間的路邊,有一棵丈許高的大樹,樹冠中停靠着一隻不大起眼的迷彩小紙鶴,正沖着他這方向看。他在那裏做了什麽,說了什麽,全都被小紙鶴看在眼裏,忠實地傳遞到了某面銅鏡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