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不知道是喝醉了之後昏了頭,還是真的心懷不滿,借着酒意向人透露實情,反正說出來的話,十句裏有八句是對聖人不滿的,怨聖人不肯重用親侄兒,怨聖人對近支宗室猜忌多于信任,怨聖人偏愛楊家人,甯可讓外戚入朝任高官,讓胡人執掌重兵,也不肯提拔他這個才幹出衆又忠心耿耿的侄兒……他說了很多,幾乎沒有明言聖人是個昏君了。
當時在場的人裏,除了兩個愚蠢又醉酒的勳貴子弟跟着起哄以外,其他人基本都被吓着了,面色發白地看着他發瘋,一句話都不敢搭茬。李林甫的兒子身爲做東的人,竟然沒開口阻止,隻是事後囑咐席間衆人不要亂說話而已。當時李林甫還未死,他說話還很有份量,事後沒人敢透露什麽。隻有李玳本人酒醒之後回想起自己說過的話,出了一身冷汗。不過李林甫的兒子安撫了他一番,他又覺得人家沒理由會出賣自己,便安下心來,回家後也沒向任何人提起。
事實上,李玳心裏是有數的。他知道這些話一旦傳進聖人耳中,自己絕對不會有好果子吃。因此,他一聽說李林甫的幾個兒子都被控制起來了,心裏就開始發慌。
李林甫的兒子果真出賣了他,把他當日說的醉話全都供了出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再添油加醋。聖人大怒,根本顧不上親弟弟的臉面,直接派了禁軍上門抓人。李玳害怕極了。聖人可是連親生兒子都能說殺就殺的,他這個親侄兒能有多少份量呢?
被禁軍帶走的時候,李玳死死抱着父親的腿不肯松開,苦苦哀求道:“阿耶救兒!阿耶,兒不是有心的!兒是喝醉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胡話!都是李林甫的兒子在故意挑唆!是他們故意引兒說那些話的!您去求求聖人吧!兒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李玳幾乎是被強行拖走的。一身華服從地上的泥土表面擦過,變得肮髒,頭上的金冠不知幾時掉了下來,發髻凜亂,一臉的淚水與鼻涕糊成一團,狼狽不堪。誰能看得出來,一刻鍾前,他還是個傲慢體面的宗室嗣王?
隋王目送長子被帶走,整個人面色灰敗不已,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也有可能是他根本不想說。
往日兒子總是不肯聽勸,做了不知多少荒唐事,害得他這個做父親的成天提心吊膽。他如今下定了決心,找借口把兒子拘在家中,不許其與外頭的人接觸,就算兒子再犯蠢,也不會讓外界知曉。他以爲這麽做,就能杜絕一切隐患,萬萬沒想到李玳早就惹下了大禍,卻根本沒想過要跟父親打一聲招呼。但凡李玳提上一句,他事先有個準備,也不至于惹得聖人大怒,派兵上門來拿人。
今天有那麽多的宗室女眷在場,消息很快就會傳開了。隋王府注定要大丢臉面,可他這個隋王卻不能閉門躲羞,還得進宮向聖人請罪去。
就算他根本不知情,嫡長子兼繼承人敢說出那麽多對聖人長輩大不敬的話,也是做父親的教養不力。
可隋王根本不知道,自己向聖人請罪,是否能稍稍平息聖人的怒火?會不會最終連自己也被拖進泥潭中去,不得脫身?如今的他,心裏實在沒底。因爲他不知道楊國忠會較真到什麽程度,更不知道聖人對他這個親弟弟,還殘存着多少情份?
出家儀式被打斷了,今日隻能不了了之。窦王妃黑着臉,與強顔歡笑的裴王妃一同送走了諸位前來觀禮的宗室女眷,回頭就讓長史出去打聽消息,設法弄清楚,李林甫的兒子們都說了些什麽?當日與李玳一起飲酒作樂的纨绔子弟們,又是否已經被宮中拘走了?是否能讓他們稍稍修改一下說辭,好讓人覺得,李玳隻是喝醉了說胡話,并非真的對聖人不敬?李林甫一家如今麻煩纏身,就讓他們背個添油加醋拖人下水的黑鍋吧,沒必要拖累其他無辜人士了吧?
裴王妃還打算回娘家那邊打探一下消息。今日宮使來得突然,事前一點征兆都沒有,可見聖人是忽然得知李林甫之子的供詞,大怒之下就派人出來了。那聖人事後是否有可能會暫歇怒火,稍稍冷靜一些?若請虢國夫人幫着說說好話,李玳有沒有可能全身而退呢?
事情到了這一步,保不保嗣王之位已經不重要了。隻要聖人願意饒恕李玳,哪怕是丢了王爵,被流放外地也無所謂。接任嗣王之位的,很有可能是另一名嫡子李琅。他夫妻二人都是和氣寬厚之人,就算繼承了隋王府,也不會故意讓兄嫂難堪的。窦王妃不擔心自己富貴安逸的小日子會受到影響,至于李玳心情如何?她才不在乎呢!
要不是爲了自己和肚子裏的孩子,她都想撒手不管了!二嫁的男人如此不靠譜,還不如一嫁那個省心呢。隻要他别牽連家裏其他人,她巴不得他直接死在宮中算了!
送走了衆宗室女眷,窦王妃與裴王妃黑着臉回到正院來的時候,正聽到玉真長公主在提醒隋王:“要盡快向聖人請罪。哪怕是聖人給你臉色看,你也要忍下來。哭得可憐一些,讓他看到你已是老邁衰弱的模樣,一把年紀還要爲不肖子操心。你要讓聖人相信,你的忠心與敬重從未有過改變,隻是老邁無力攔不住孽子而已。這種時候你也别指望能保住阿玳的嗣王之位了,能用王爵換回性命,就已經是老天垂憐。”
說着說着,玉真長公主就忍不住歎氣,轉頭看向裴王妃,欲言又止,面露愧疚之色。
裴王妃默了一默,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阿翁,姨母,兒打算……回裴家打探一下消息,再給虢國夫人送一份厚禮,求她幫着在聖人與貴妃面前說說情,好歹……别讓聖人真個誤會了嗣王有反心。”
那死的人可就多了。這一屋子的人都逃不過去。
玉真長公主點點頭:“我也會幫着說說好話的。”頓了頓,“或許應該多罵阿玳幾句才對。他就是個蠢才!草包!這種人不過是被人灌了幾杯黃湯就敢胡說八道,實際上什麽事都不敢做,也沒本事去做!聖人聖明,何需跟這等蠢人計較呢?!”
她與隋王、裴王妃都分别對視了一眼,嘴上沒有多言,心裏卻已達成了共識。
隋王送走了玉真長公主與裴王妃,回頭卻對窦王妃道:“你讓三媳婦送俪娘回山中清修,順便留在那裏陪陪孩子,暫時别回來。”
窦王妃怔了怔,随即面色也開始發白了。
林氏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但并未公開消息。隋王這是……在爲後路做準備了麽?事情真的會到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