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又起來了,太子手指更加抖得厲害。
屋裏一時落針可聞。
直到許久許久,保持端正坐姿的蘇婼幾乎腰酸到要挪動時,太子才将手中物事放下,極緩地說道:“多謝你。”
蘇婼不得不把腰背下壓:“殿下言重。”
太子卻道:“若非你,也許孤一輩子都無法看到它了。”
蘇婼不敢多言。
桌案一陣緩慢的響動,他徒手将散開的銅件一一都撥回了銅匣,最後那束青絲與絹帕卻如珍寶般收入懷裏。
他望着蘇婼:“那日阿瞞在宮中大呼蘇家忠臣。你不想跟孤求點什麽麽?”
蘇婼垂眸起身,屈膝一禮:“不瞞殿下,臣女确也想求殿下能看在蘇家忠心份上,來日體恤蘇家一二。隻是,解開此鎖不過是臣女舉手之勞,若是開口相求,卻像是臣女挾恩圖報了。”
“那你就白白放過這個機會?”
蘇婼跪下地:“臣女謹記家父所說,我們蘇家人,爲臣忠心是本份,行正坐直是祖訓,蘇家隻要做的是對得起社稷和百姓之事,至于其它魑魅魍魉,無所畏懼。”
太子聽完,微點頭,緩聲道:“不愧爲太祖帝敬重的蘇家人。”
說完片刻,他又道:“張家到了眼下這步,那你覺得他們接下來會如何?”
蘇婼道:“回殿下,臣女覺得他會觀望。”
“哦?”
蘇婼望着地下:“他會觀望皇上的态度。畢竟,他屬于長甯公主與細作的後人,還隻是我們的猜想,并無實證。若以此動手,将會落人口實,讓世人攻擊皇上心懷猜疑,以莫須有罪名忌憚張家坐大亂朝。“
太子沒有表态。隻道:“還有呢?”
蘇婼沉氣道:“還有,臣女要是沒猜錯,皇上和殿下,應該也是在觀望。”
不然的話,爲何這兩日宮中都未有任何動作?
就算是不想打草驚蛇,也至少會去求證吧?
她可不信皇帝當真會因爲皇室體面而裝聾作啞。
太子終于颔首。随後道:“既如此,不知蘇姑娘介不介意做個惡人?”
“……還請殿下明示。”
太子道:“如果不介意,回頭孤會把阿瞞叫上,入夜後一道去一趟張家,陪他把這戲唱下去。”
……
蘇婼不介意做惡人。
因爲她想瞞也瞞不住了。
宋奕如實實在在已聽到,張昀防備起了蘇家,也恨上了她蘇婼,她裝不下去的。
裝沒這回事也沒有用。
不管怎麽樣,張家都已經盯緊她了。
而與其等他先下手,撕不撕破與張家這張假面,已然無所謂。
她自然也知道太子的意思,張昀既然已經發覺秘密暴露,那他便會采取措施。要麽是即刻翻臉,來個魚死網破,要麽是按兵不動,等着宮裏先出招。
她和韓陌發現了張府的秘密,并沒有當場拿下證據,張家自然可以矢口否認。并倒打一耙,栽贓蘇婼。退一萬步說,就算那畫像暴露,他也可以狡辯,聲稱那畫像不屬于自己。
總之,僅憑這一點,尚且無法掰倒張昀。
作爲一個盤桓朝堂數十年的老臣,他不會這麽沉不住氣。
那就隻能宮中給出該有的反應,前往張家求證。
宮中有動作,這才正常。沒有動作,才值得懷疑。
而一旦有反應,自然蘇婼和韓陌就得暴露。
她逃不過的。
所以,做不做這個惡人,她沒得選了。
這一日對張昀來說是極少有的煎熬。
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知道謹慎是他的必修課,之前數十年裏,他失手的事情,五根手指頭都數得過來,其中就有薛容死前那番不要命的作爲。
薛容死後,他暗中鋪墊三年,一切又恢複了常态,他仍然穩坐在内閣閣老的高位上,聲望日漸增高。
但之後——
從哪裏開始就不對頭了?
是了,是從東林衛的袁清死後,韓陌抱着銅匣威逼蘇家給他解鎖時起。
讓韓陌抱着銅匣去逼蘇家,其實也是他的計劃之一,他需要蘇绶,需要他的衷心,蘇绶受到來自外頭的壓力越大,才越可能對他俯首帖耳。
那把銅鎖是楊燮制的,蘇家現有的水平如何,他知道,楊燮也知道。
他們能猜到蘇家無人敢去解那把藏着火藥的鎖。
但是,蘇家竟然破天荒地解開了!
韓陌沒能把蘇绶怎麽樣,蘇家化險爲夷,不用求到他們張家頭上。
好在,那銅匣是假的,根本就沒有什麽所謂的證據,于是他順勢授意羅智去告韓陌禦狀,韓家父子實在是他們前進的一大阻礙,他得除掉他們,哪怕先除去其中之一,也足夠剪皇帝的羽翼。
韓陌竟然選擇了去順天府當捕快!
……也罷,起碼沒在東林衛了,手伸不了那麽長了。
可是誰知道,僅僅當個捕快的韓陌也如有神助,破了好幾樁案子,包括周家夫妻那血案!
血洗周家,其實是爲了那個叫阿吉的小丫頭。
周承禮的妻子哪怕做得再周密,不留任何痕迹就消失了,他也還是查出來那丫頭來曆可疑。因爲他對薛容太熟悉了呀!互爲同僚這麽多年,薛家幾口人,薛容爲人如何,他能不摸清楚麽?
再者,對于保存血脈後裔這種事他太清楚了。
薛容既然死得那般慷慨,就一定就有防範,既然有防範,就肯定有後手。
不管怎麽說,他要抓到那丫頭。
可是,那丫頭竟被蘇婼買進去當了丫鬟!
蘇家他暫時不能動。蘇绶在他手上學到了學問,也學了他的謹慎。一旦遠離朝堂紛争的蘇家出了丫鬟被暗殺的血案什麽的,他便會有暴露的風險。畢竟,比起蘇家來,薛家這小丫頭,暫時還不算什麽。
他讓她活了下來。
然後,又一次向蘇绶提及了聯姻之事。
可蘇绶依舊油鹽不進,把個懦弱怕事的模樣裝得極逼真。
蘇绶是知道怎麽騙他的!
果然最了解自己的人,永遠是自己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