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常賀凝起了眉頭,他來這麽久,隻聽說過這位“先生”,還從來沒有見過,連先生長得是圓是扁都不知曉。
往楊燮院裏方向投去一眼,他又退身隐在了屋裏。
殘月如鈎,映得庭前樹影綽綽。
楊燮坐在敞軒裏,看着來人坐在了對首帏幕之下。
“我以爲先生不至于趕在今夜過來。”
清越嗓音後便是蒼老的聲音響起:“你想必聽說了近日朝中的一些消息。”
“的确聽說了,如果先生指的是皇帝召集内閣大臣進宮茶叙之事的話。”楊燮将手中玉盞放下,“他想幹什麽?”
“我懷疑他們已經掌握了不少事情。因爲,不光是召集内閣進宮,昨日前日,同樣都召了多位大臣入宮。毫無例外,全都是一二品大員。當中更以一品及從一品居多。我如今越發相信,上回你能帶着常賀全身而退,也許并不是他們技輸一籌。”
楊燮隔空望着對面幽沉的眼眸:“他們懷疑到先生頭上了?”
“這層倒不至于。以老夫的身份地位,誰能疑心我還會與廢太子一黨有染?”
“那倒也是。”楊燮一聲低哂,看着杯盞中的燈光倒影,“先生籌謀這麽多年,自然把一切退路都謀劃得妥妥當當。他們絕不會想到,位極人臣的先生,自始至終風光霁月,背後還另會有雄心壯志。”
“公子今日,似有些多愁善感了。”蒼老的聲音微微一頓,又添了絲恍然:“是了,昨日是楊夫人之忌日,老夫竟然忘了前來燒些紙錢祭拜祭拜。昔年楊大人也算是高瞻遠矚,下了這麽一盤棋,才使得我還有與公子的這段緣份。待大事得成,老夫定當替楊大人及夫人請封尊号,以慰他們在天之靈。”
“先生總是如此重情重義。”楊燮緩聲說着,給對面的玉盞也滿上了,“先生一路輔佐我至此,我對先生萬分倚賴,自然相信先生不會被懷疑,隻是,今夜已交亥時,先生仍然趕來此地,讓我心下也突生了幾分不安。我若料得不錯,朝中形勢,應該并不如面上看起來那般利好了。至少,形勢會對先生有些不利。”
玉盞裏盛的是青玉液,一等一的美酒,是皇宮裏的禦酒。
蒼老的雙手輕扶杯盞,片刻後道:“沒錯,皇帝今日,親口将常蔚一案與首輔之争并提在一起。”
“哦?”楊燮玉盞停在唇畔。
對面閃爍着銳光的那雙眼擡起來,逐漸鋒銳得像是鷹隼一樣:“他以首輔之位爲餌,誘使競争此位的雙方參與破解常蔚一案之局。”
晚風拂來,樹梢的落葉在空中盤旋,幾經扭轉後方落于桌案之上。輕薄的煙雲紗帏幔被撩起,日間才在禦花園茶宴之中如閑雲般定坐的張昀的臉容露出來,世人眼中德高望重的淡泊閣老,此刻眉目如刀,清矍的身形挺拔料峭,鋒芒四射如出鞘的古劍,磨砺後的長矛。
常賀顫栗地把脖子縮進樹後,手腳在這酷暑夜裏卻是一派冰涼。
他知道朝中有人做楊燮的内應,也知道這個“先生”必定不是等閑之輩,但絕沒有想到“先生”竟然會是那位口碑上幾乎挑不出毛病來的張閣老!
常蔚爲官那麽多年,常賀又在京長大,且與各家權貴子弟十分熟絡,與張家二位公子甚至也稱得上相熟,可以說他猜想過“先生”是朝中任何人,都絕沒有想過會是他們張家!
他們怎麽隐藏得這麽好?
張昀深受皇帝倚重,爲何要走上這條路?
常賀好像墜入了冰窟,原來張家才是主導這一切的主謀,他一手扶持楊燮謀反,又拉攏常蔚上了賊船,而後害得常家落到今日這地步!
常蔚甯可賠上整個家族也在牢中守口如瓶,原來是因爲隻有他稍有不聽話,便有人可以将常家以及他推入更慘境地!
同樣的,隻要他聽話,那麽常家未來的事情還真不好說——照眼下境況,隻要常蔚保持緘默,皇帝不急着殺他,那待楊燮陰謀成功,張昀要保常蔚不死也是輕而易舉!
他身爲當朝閣老,還是首輔的熱門人選,朝堂之事全在他一手掌控中,他獲取信息極其便利,如此楊燮一黨才得以在背後謀劃經營這麽多年也無人知!再遠一點,也正因他權力如此之大,薛容當初才會被陷害得如此容易!
常蔚正是有了身在内閣中的張昀在暗中指點,才會如魚得水,一舉成功!那麽當初常蔚留下的那些栽贓薛家的證據,也有解釋了,這是常蔚以防萬一,拿來反制張昀的!隻不過事出意外,那些證據在派上用場之前,先行落到了韓陌他們手上!
朝廷到現在爲止還沒有懷疑到張昀,那麽當初常蔚留給他的那些東西——
臉色與月色一樣白的常賀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胸懷,借着樹葉婆娑之聲狠狠咽了口唾液。
“原來如此,”樹葉婆娑聲不但掩去了常賀的吞咽聲,也夾着有楊燮的吐息聲,“我的這位皇叔,果然詭詐。如此一來,即使先生不做爲,王慶也一定會卯足勁地參與此案,更甚至,他還會防着先生,想辦法盡快與韓家及蘇家形成聯盟,達成目的,奪得首輔之位。”
“沒錯。”張昀緩緩颔首,“老夫想要争奪此位,則必須得有行動,得向朝廷呈交破案的結果。如此一來,要麽,老夫是搶在王家之前,先行與韓家蘇家接觸,要麽,則是想辦法向朝廷給個交代,了結此案,得到首輔之位。但無論哪一種,咱們都免不了要受些損失。”
“他們的确不是那麽好應付,”楊燮皺緊眉頭,“既放出此言,不掉層皮下來,他們不會買賬。如是前者,先生與韓蘇兩家接觸之時,難免露破綻。如是後者,如何順理成章地給出交代,則極爲費思量。果然都不是什麽好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