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昀。”
窦尹重新把帖子折了起來。
……
太平盛世下的大梁禮部衙門,一向是片祥和之地。
皇帝當初越位登基,曾被人直谏過有違禮制,因此後來在禮制上十分講究,張昀原先是帝師,後來掌管禮部,在禮部尚書位置上一坐多年,他的儒雅衿持,溫厚含蓄,更像是禮部這一重要職司的象征。
整個禮部在他的潛移默化下,也規矩和諧得不像是充滿着利益權衡的庸俗官場。
張昀下了馬車,正好出門辦事的一行禮部官員在階下行了個堪爲典範的拱手禮,直等他跨進了門檻,才直身而去。
張昀進了公事房,門下已經有好些屬官在等候了,看到他後紛紛上前拱手喚着“閣老”。他環視了他們一圈,溫聲道:“老夫才自宮中出來,諸位若無急事,可先将事務遞上,稍後老夫看過,再尋諸位大人說話。”
眼下不年不節的,能有什麽急事?大家不過都是前來混個臉熟,将來張閣老榮升首輔,也好進一步親近親近。聽聞此言衆人也就将手上文書卷宗皆放在了門下負責收發的吏官手上,拱手告退。
張昀的長子張栩也在人群之中,待人走盡,他即刻跟随張昀進了屋:“父親——”
未盡的話語被張昀迅速擡起的右手止住在喉嚨裏,張昀站在屋中,背對門口而立。許久,他清矍的面容才緩緩側轉過來,随後,穿着朱袍的清瘦身軀也緩緩轉了過來。
“皇上要破局。”
張栩目光轉爲晦暗。
“看來,得破了這個局,首輔之争才會見分曉。”
老邁的聲音像渾濁的河水流淌在屋裏,一聲聲地推動着無形的波湧。
“那我們,又該如何做?”
相形之下,張栩的聲音顯得十分飄忽。
……
蘇婼不負韓陌所托,三日内就把他要的機括打好了,下晌約好去交付,在大理寺門外卻遇見韓陌與蘇绶一塊出來。
蘇绶喚了聲“父親”,蘇绶看着她帶來的兩口木箱,沒探究是什麽,卻是轉頭問韓陌:“放出去的人,務必把聲勢做大些。”
“您放心,晚輩可是增加了原定一倍的人手出去,這聲勢隻有大不會有小。”
蘇绶便點點頭,又看蘇婼一眼後走了。
蘇婼把目光自他背影上收回來,望着韓陌:“你們剛才在說什麽?”
“先去太平胡同,我們一邊吃飯一邊慢慢說!”
韓陌不由分說把她又攙回了車上,自己也跟着擠上來,本來不算狹小的車廂,因爲他過份高大的身材而顯得有些逼窄起來。不過人家可一點都不覺得,兩腿無處可放,就挨着蘇婼坐點兒。
好在太平胡同并不遠,一會兒馬車就駛進了院子裏頭。
蘇婼聞着飯菜香踏下馬車,雖然饞蟲有些來了,等進門之後還是問:“這時候不上不下的,吃什麽飯?”
“我還沒吃飯哩。”韓陌在桌旁坐下,指着對面也讓她坐。
蘇婼看了眼滿桌子好吃的,也就不客氣地舉起牙箸,說道:“什麽事情這麽忙?”
打從放跑了常賀後,她着實也沒聽說朝中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常蔚這邊自然也是不可能突然有什麽新進展,因此她這幾日也是把注意力放在了蘇家内宅。趁着給韓陌做機括的時候,順道把胡氏院裏的機括一并做了,出門前她已經派人去送了信給蘇缵,約定明日上晌就開始安裝。
韓陌喝了兩口肉羹墊肚,說道:“你方才不是問你爹跟我說什麽麽?我們說的事,就是這幾日正忙的事。”
“說來聽聽。”
“我們打算引蛇出洞,再次把常賀招出來。”
“招他?”蘇婼夾的菜都顧不上吃了,“上次放走,這次再抓?”
“這次抓,可是真抓。”
蘇婼蹙眉:“爲什麽?”
“因爲我們要得到他身上的虎符。”
“那你怎麽知道他一定會把虎符給你們?”
蘇婼覺得這些男的可真玄乎。
韓陌笑了下,說道:“你知道皇上這幾日在忙什麽麽?”
“忙什麽?”
“忙着召集朝中的一二品大臣吃茶。也就是,我們正盯着的‘朱袍人’。昨日前日請的是武将,而今日,請的是内閣諸臣。”韓陌目光深深,透着掩飾不住的意氣。
蘇婼直起了腰:“你的意思是,皇上也在配合你們了?”
“先前的禦花園裏,皇上當着内閣諸臣之面點破了首輔之争,随後嘉獎了沈王二閣老在災情上的作爲,最後,他提到了常賀早前在常府作亂,而後,說目前常蔚一案如何破局比起災情來更加重要。”
蘇婼明白了:“皇上在推波助瀾!”
“沒錯,不但皇上在推,我們各方都在相互推動,隻有這樣推,水波之下藏着的奸佞才能浮得上來!”
原先一直都在處于被動中,常蔚案發後,因爲線索暴露得太過突然,又花時間捋了許久,如今已到了該出手的時刻,韓陌在說到末尾的時候,語氣都不由自主地放緩放沉。隐成長在大梁平靜表面下這麽久的毒瘤,是時候該一舉拔除了!
蘇婼沉吟:“原來你要的機括,是爲了用在這之上。這樣的話,我再加點什麽好了!朱袍人隐藏至深,足見其狡猾,我們得增加點赢面才是。這一次,無論如何都絕不能無功而返!”說到這裏她朗聲向外:“——把箱子擡進來!”
……
夜幕沉沉地壓在大地之上,暖風烘入帳中。
炎夏的京城,沒有冰盆時刻供着,竟是如此之難熬。
常賀穿着中衣在床上輾轉反側,心裏頭煩躁難耐。
一時間他又翻身坐起來,赤着腳下了地。
今夜有月光,但院裏頭十分安靜。遠處的街頭倒是隐約有馬蹄聲和車轱辘聲傳來,卻似與這宅院隔着十萬八千裏。
這幾日他都沒有出去,跟楊燮見過那一面後,矛盾似乎成了過去的事情。楊燮時常喚他前去喝茶談天,又時常邀他一道進膳。似乎經過那場表明心迹後,他們之間的情份更加深厚了。
但常賀心裏卻極其清楚的知道,他做這一切的目的是什麽!是要複仇!
他恨恨地把半開的窗戶推到最開,意圖借用晚風來燒熄這一腔燥意。
但推窗的這一刻他卻忽然聽到了有馬車駛進來的聲音,側耳聽了聽,他隔窗望着廊下值夜的下人:“是誰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