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婼清脆的聲音像刀子一樣捅刺過來!
即使在燈光下,蘇绶也掩飾不住臉色的鐵青,他雙手微微擡起,像是要阻止什麽,但無形的阻礙又壓制着他,使他懸着氣的樣子,看上去就像個迷失了靈魂的紙人!
“她死了,”蘇婼停在距離他不足一尺的位置,直直地盯進他的雙眼裏,“你撫她的牌位有什麽用呢?你記住與她相關的那些細節有什麽用呢?你再喚她的小名,她也不會回來了。她再也不會受到你的虐待,你自以爲是,把自己裝得再無情些也沒有用,你以爲這樣你心裏就能好受多了,可你麻弊得了自己,在面對母親牌位時你還能當作不存在嗎?”
燈下的“紙人”,像被風吹動了一樣在搖晃。
蘇婼退回去,站直了身子:“爲什麽我要指出這些,是因爲我實在看不得你偏安在無情的面具之下,我不捅破你,你仍然會繼續沉浸在天性冷漠、從未心悅于發妻的假象中,看到你那麽心安理得地蜷縮其中,我覺得太便宜你了。”
并不高亢的聲音浮動在燭光裏,虛掩的門口有風進來,将一室的空氣也推動出了波湧。
投在地下的影子,明明蘇绶的更爲高大,可是眼下纖細的蘇婼才更像是無比強勢的那一個。
蘇绶在看不見的波湧中垂下了雙手,風吹起他的衣袖,像是沙場中垂落的旗幟。
門外樹枝搖曳的輕響中,他仿佛聽到了一些來自久遠記憶裏的聲音,就像沖破了堤壩的水流,它們先是出現了一點點,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猛,變成了滔天的洪水,和震耳欲聾的呐喊。它們将他淹沒,将他包裹,将它在消逝了的過去十幾年歲月中推來撞去!
他看着地下那抹與印象中幾乎能重合的纖秀的影子,勉力地于洪流中穩動心神,他把攥到發麻的雙手重新背到身後,以極之緩慢的速度說道:“你爲什麽變成了這樣?”
他不相信過去的蘇婼也是這樣的,即使他的确沒有多麽關注過這個女兒,可是他是在衙門裏處理過那麽案件的官員,對這些他有直覺。她是近期才變的,确切地說,她是自莊子裏養病之後變的。“你在莊子上那半年,遇到過什麽?”
蘇婼對着空氣靜默了半晌,才輕輕地哂出來:“父親覺得呢?”
他擡起頭,目光幽黯如潭:“你在莊子裏那半年,看來并沒有閑下來多少。細數起來,鬼手第一次出現在京城賣鎖,正是你在莊子上的時期。靠莊子裏那些人,你肯定做不到這麽嚴密,看來你在經營鬼手名号的同時,也拉到了不少幫手。”
說到這裏他又微微擡頭,将目光落在屏風上:“我要是沒猜錯,你這些幫手,此刻應該就在這後頭。”
蘇婼抿唇。
即使她完全扯破了蘇绶的僞裝,占據了主動,他也還是沒有變得狼狽,在被她步步逼問之下,他也沒有喪失思考力,而完全爲她所牽動心緒,——她都猜對了,他果然不是真的懦弱,不是真的可以爲了保平安而無底線地退讓。
“是。”她說道,“在莊子裏那半年,我很忙。我需要用錢,所以我以鬼手爲名制鎖賺錢。那麽父親知道我爲什麽要用錢嗎?”
“比起你爲什麽要用錢,我更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麽擁有這身技業的?”
“因爲我想查我母親的死因,所以我要花錢!”
蘇婼自顧自地回答自己的話,“父親長年在外,聽說過身邊人對母親這樣的評價沒有?她剛強隐忍,從不自怨自艾,她即使從小疾病纏身,卻也并不灰心喪氣。她對你心灰意冷,但對一雙兒女卻視如珍寶,你覺得,她借着那天夜裏的暴雨自盡的說法正确嗎?”
“你想說什麽?”
蘇婼揚唇:“母親是被人害死的。”
蘇绶定定望着她,須下的雙唇抿成了一條線。
“我本來以爲父親是不知道的,但其實你知道,至少你肯定也有過猜想,對嗎?”蘇婼慢慢地斂住神色,“田頌的來曆,我在這裏有幫手,你什麽都看出來了,我想你當年肯定也起過疑心。但是,你爲什麽沒有查下去?”
蘇绶緩吸氣:“是誰告訴你的這些?”
“是母親。”蘇婼望着他,雙手卻從衣袖裏掏出一本簿子,“這是母親生前留下的起居記錄,爲了消磨那些被丈夫冷落的時光,她用記錄生活瑣事來打發每天的時光,這裏頭有她十幾年婚後生活的諸多痕迹,我從裏頭沒有找到絲毫她想尋短見的迹象。”
蘇绶目光落在簿子上,随後快速伸手。
蘇婼卻收手避過,翻到最末尾的一頁才遞給他:“父親得從這一頁看起。這是你在祖父孝滿除服之後執意離京赴任那日,母親與你争執之後留下的字句。這是她的親筆,清楚寫明了她的心境。她沒有尋死的心,她不對你抱期望,但是對我與蘇祈依舊愛如骨髓,她沒有因爲你而尋短見的任何理由!”
蘇绶接了簿子。
他的雙手在燈影下篩糠。
蘇婼極有耐心地看他視線在紙上梭巡,看他夾雜着各種情緒的神情在反複地湧動。
他的反應其實是有些出乎蘇婼意料的,先前那一刻她本以爲,蘇绶對謝氏的死因應該有着比較清晰的結論,但眼下他的表現,很顯然不是這樣。
“這是哪裏找來的?你母親留給你的?……不,如果是她留給你的,你應該三年前就會拿出來,而不是眼下。”
蘇绶握着簿子,皺起的眉頭下遊動着灼人的光芒。
“是母親留給我的,但是我卻是從莊子裏回來後從遺物裏找到的。”蘇婼避重就輕地回答,“在莊子裏我聽到了不少關于那場洪災的信息,閑着無事,我去查了查南郊河堤岸,然後有了一些發現,伍兒屯堤岸下涵洞口的鐵門,應該在事發當夜被人動過。”
“何以見得?”
“因爲那道鐵門是朝外打開的。洪水從主河道湧入村中,隻會把門推緊。但那天夜裏它卻是打開的。這必定屬于人爲。”
蘇绶屏息而立,再度低頭看着手上謝氏留下的字迹。
蘇婼望着他:“父親當年沒對此産生過懷疑?”
“那涵洞我也去看過。”蘇绶攥緊薄子,“但我卻得到了一封你母親的親筆遺書。”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