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亭這一天的活多得很,傳好話兒,就連走帶跑趕緊回去了。
翠葉往回走了幾步,站住,往自家院子裏看了看,猶豫起來。
要是回去,她阿娘肯定讓她把好衣裳換下來,再安排一堆的活兒給她,她心情不好,不想幹活。
翠葉轉個身,往阿囡家走出幾步,掉頭往大翁翁家過去。
阿囡家沒有能說話的人,還是去找艾葉姐吧。堂姐妹中間,除了阿囡,她最喜歡的就是艾葉姐了。
大翁翁家裏已經擦洗得幹幹淨淨,院門敞開,院子裏安靜無人,隻有艾葉在廚房裏忙着洗刷收拾。
“艾葉姐,就你一個人在家?大翁翁他們都去祠堂了?”翠葉站在廚房門口,先伸頭往裏看了看。
“阿娘和二嬸去對賬了,你怎麽還沒走?你倆昨天不是說要趕早?”艾葉抖開洗好的抹布,晾在細繩上。
“阿囡被那個晚晴叫走了。”翠葉被艾葉一句話問得肩膀搭拉下去。
“阿囡是使心不使力,她操心的很,也忙得很。我忙好了,今天太陽好,咱們坐院子裏,說着話兒折元寶吧。”艾葉笑着推着翠葉出來。
兩個人坐着院子裏說着話,沒多大會兒,李士寬背着手回來了,看到翠葉,站住問道:“沒去縣城?阿囡呢?”
“晚晴把她叫走了。”翠葉忙揚聲答道。
李士寬眉頭蹙起,片刻,嗯了一聲,轉身往外走。
李士寬徑直進了祠堂,叫出正在忙碌的大兒子李文梁。
“翠葉說,晚晴把阿囡請走了。”李士寬直截了當道。
李文梁一個愣神,“這都年二十九了……”
後面的話李文梁沒說下去,哪有年二十九還上門把人叫出去的,有什麽急事不能等到年後?
“那樣的人家,比咱們懂規矩,也比咱們講究規矩。”李士寬明白兒子的言下之意,“這個時候,晚晴一個小丫頭,她哪敢,肯定是世子爺。”
“出事了?讓阿囡陪他過年?”一瞬間的功夫,李文梁就想了很多。
“要是陪過年,一走好幾天,阿囡肯定得交代一聲,阿囡那孩子,心裏有數的很。我不是跟你說這個,明天祈福祭祖這事兒,我想讓學棟主祭,陪祭的人裏頭加上金珠,站你阿娘下首。”李士寬落低聲音道。
“啊?”李文梁眼睛瞪大了。
學棟雖然不是輩分最高年紀最大,也不是長房長孫,可他是族長,由他主祭也不算錯,可金珠陪祭,這說不過去吧!
“咱們的族規也該改一改了。”李士寬接着道:“囡兒伢兒都姓李,都是李姓族人,都是祖先血脈,都該記進族譜,都該站進這祠堂裏給祖先磕頭上香。”
李文梁呆了片刻,“是因爲阿囡?”
李士寬嗯了一聲,“是,也不全是,這事兒我早就有想法,這對咱們李氏一族有好處。”
“要進祠堂祭祖就得上族譜,上了族譜就得算人頭,族産一向是按人頭算的,這要不要改?還有,要是哪家獨女無子,或是李家女攜子歸家,那李家血脈……”李文梁越想越多。
“論起來,阿囡一家和李氏女攜子歸家有什麽分别?”李士寬打斷了兒子的話。
李文梁噎住了。
阿囡一家是入贅,确實和李氏女攜子歸家一樣,都是女兒一系。
“要想光大門楣,先要寬廣心胸,有容乃大。”李士寬拍了拍兒子,“你去跟老二老三說說,你們兄弟要是覺得行,咱們就把各房頭叫過來,一起商量商量。”
“好。”李文梁轉身進了祠堂,頓住,呆站着想了片刻,疾步進去找李文儒和李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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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江城。餘家的花園大宅子裏。
吳大奶奶坐在藤椅上,腰後墊着隻圓柱靠墊,一隻手撚着隻柿餅子慢慢咬着,一隻手輕柔的撫着腹部,看着隻穿着一件單衫,揮着木槌打年糕的丈夫餘大郎,盤算着怎麽說才能讓餘大郎給她買個使喚丫頭。
雖說她婆婆還沒用使喚人,她不該越過她婆婆,可她現在雙身子,諸事不便,以後生了兒子,更得有個人提手踮腳的使喚着。
這事兒得趕緊,最好年後牙行開門就去買人,現在買了,等孩子生下來,就說喂奶太熬人,她身子弱熬不住,到時候再請個奶娘。
吳大奶奶正盤算着,院門外,苗媒婆的聲音傳進來:“大郎在家嗎?”
“在。”餘大郎停住,拄着木槌,眉頭微皺。
他不喜歡苗媒婆。
“是苗媽媽啊。”吳大奶奶拖着長音,微微欠身,似乎想站起來又沒能站起來。
“哎呦你别起猛了!你這會兒月份小,最嬌嫩的時候!趕緊坐好。”苗媒婆一腳踩進來,看到吳大奶奶急忙叫到。
餘大郎臉色好了些。
吳大奶奶穩穩坐着,笑道:“那我就不起來了,苗媽媽怎麽來了?大過年的這麽忙。”
“有件要緊的事兒。你阿娘呢?”苗媒婆看了一圈。
“去寺裏上香了。”吳大奶奶有幾分不情願的答了句。
這會兒,她覺得她婆婆要是在家,擋在前面就好了,她不喜歡得罪人。
“你阿娘有福氣。”苗媒婆笑起來,拖過把竹椅子,坐在吳大奶奶和餘大郎中間,看看吳大奶奶笑道:“是一樁極好的事兒!是你和大郎的大福氣呢。我剛剛知道。”
“什麽好事兒?”吳大奶奶笑了。
“咱們平江織造司黃主薄的大兒子到咱們平江城了,說是一是爲了到府學附學,二是想在咱們平江城說門好親!”
苗媒婆說着,笑出了聲,兩隻手拍的啪啪響。
“你們瞧瞧,咱們四姐兒多有福氣!我悄悄去看過一回,黃大郎個子這麽高,眉清目秀好看得很呢!黃主薄正正經經的朝廷命官,從八品呢!”
苗媒婆笑的眼睛眯成一條縫。
“多好的一門親事!要是咱們四姐兒結了這門親事,咱們大郎這生意肯定好做!大郎想買多少織機,想開多大的織坊都行!”
餘大郎放下了木槌,吳大奶奶臉上的笑容不見了。
“黃主薄是官宦人家,黃大郎又生得這樣好,四姐兒能攀得上這門親?”餘大郎疑惑道。
“能!”苗媒婆揮着手笑,“有我呢!我告訴你,隻要是咱們看上的人家,那就得是咱們的!除了咱們,他别想說成第二家!
“這門親事你放心,我非得給咱們四姐兒說成了不可!
“不過,有件事,得大郎擔待一二。”苗媒婆看着餘大郎。
“苗媽媽您說。”餘大郎笑道。
“就是四姐兒的嫁妝,大郎得擔待些。原本,家裏備下的,她們三個姐姐再幫襯一二,就足夠了。可如今要是跟黃主薄家攀親,這嫁妝上就不能太寒酸。
“她大姐二姐家清貴是清貴,論銀錢跟大郎可沒法比,這銀錢的事,隻好請大郎擔待幫襯了。”
“這事兒啊。”餘大郎擰着眉,看向吳大奶奶。
吳大奶奶笑道,“苗媽媽也知道,大郎在細布生意上砸了好些銀錢,沒見到利,就是堆了一屋子布,我和大郎手頭都沒有現銀,得等阿娘回來,問問阿娘才行呢。”
“也是。明兒年三十,初二初三吧,我過來跟你們阿娘說說這事兒。你們阿娘可是少有的明白厲害人兒,這樁親事的好處,你們阿娘一聽就知道了。”苗媒婆說着笑着站起來,交代了幾句雙身子人可得小心之類的話,告辭回去。
看着苗媒婆出了院門,餘大郎笑道:“苗媽媽真能說成這門親事,咱們就給你四妹妹添這份嫁妝。”
吳大奶奶陰沉着臉,片刻,呼的站起來,沖餘大郎伸手道:“給我兩隻銀角子,我去找一趟二姐姐,這嫁妝就算要添,也不能讓她逮着咱們一家拔毛。”
“那也是。”餘大郎利落的摸出兩個銀角子,遞給吳大奶奶,“好好跟你二姐姐說,這是大家都好的事兒。”
吳大奶奶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進屋拿了件絲綿大襖,去平衙頭家找二姐姐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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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一大清早,李學棟和李金珠被叫進祠堂,排演祭祖。
李小囡和翠葉站在後面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趣,出來去看戲班子排戲祭神。
年三十晚上,李小囡一家七口人,和翠葉一家,都聚在李士寬家裏,熱熱鬧鬧吃了頓團圓飯,天交子時,一人吃了幾個餃子,換了衣裳出來,進祠堂祭祖。
李家不算望族,可也有大幾百戶兩三千人,今年男女都入祠堂祭祀,小小的祠堂根本站不下,從祠堂裏一路排出去,東西大街上排的滿滿的人。
阿武和雨亭當然不參與李氏祭祖,梅姐歸在李小囡家,站在李玉珠旁邊,激動不已,一邊磕頭一邊哭。
她沒想到她還有能進祠堂祭祖的一天。
李小囡對能不能進祠堂祭祖這件事木鈍鈍沒什麽感覺,在心底深處,她和梅姐的激動痛哭隔了上千年的距離。
祭祖之後,李小囡和翠葉借着拜年,到洪家看望三阿姐李銀珠,吃好晚飯才辭了三阿姐出來,洪老爺挑了兩個穩妥婆子跟着兩人,在縣城裏滿大街逛着看燈看到半夜,才回去李家集。
年初二,李小囡歇了一天,早早睡下。
顧硯說請她去臨海鎮就是看看熱鬧,這話不能全信,她跟在何老掌櫃身邊,該看的還是得看一看,該留心的不能不留心,她得歇好睡足,養好精神。
初三日大清早,晚晴和大車就到了。
李小囡一身新衣,端着個攢盒上了車。
“這是什麽?”晚晴打量着紅漆攢盒。
“艾葉姐家的炸果子,翠葉姐家的紅豆糕,大堂伯家的花生糖,還有幾樣,都是各家最拿手的,給你嘗嘗我們家年貨。”李小囡掀開盒蓋,讓晚晴看了一眼,蓋上放到旁邊,“都是能放的東西,你拿回去吃,讓石磙也嘗嘗。”
“多謝你。”晚晴眉開眼笑,欠身取出一隻雕漆提盒,拿出一碟子山楂糕,放到李小囡面前,“你别怪我,這是我們世子爺的吩咐,說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這一碟子,說是讓你消消食。”
李小囡拈起一塊,咬了一口,含糊道:“山楂糕也是糕,吃這個消什麽食?食消食嗎?”
“可不是!”晚晴笑出聲。
“忘了問是晚宴還是午宴了。”李小囡掀起簾子,看了看外面騎着馬,跑的不緊不慢的幾個護衛。
“午宴哪兒來得及!咱們午末能到,吃點東西,你還要重新梳洗換衣裳……”
“啊!”李小囡一聲驚訝打斷了晚晴的話,“你怎麽不早說,算了早說也沒用,我就這一身新衣裳了,洗個臉梳梳頭,我把裙子解下來……”
李小囡直起身,晚晴一把把她拉了回去。
“衣裳在這兒,都備好了,我給你挑的。我們世子爺說了,你跟着何老掌櫃,一身布衣裳不合适。”
李小囡斜着晚晴。
“我們府上不在乎一身兩身衣裳,我們世子爺一天至少換一回,有時候有事兒,一天換上三四身都是常事,除了頂好的大毛料子,别的都是隻穿一回,就連我,你看我穿過很舊的衣裳沒有?
“給你你就穿,我跟你說,這一身衣裳,這件白狐大襖不算,頭面首飾不算,也要兩三百銀子呢。
“咱們不跟我們世子爺較這個勁犯這個傻。”晚晴拍拍李小囡,語重心長。
那算上白狐大襖頭面首飾,豈不是得上千銀子了?李小囡吸了口氣,這個勁她較不起!
“我就穿一趟,回來的時候換下來,你拿回去。”李小囡伸手,小心翼翼的摸了摸長長的白狐毛。
“行,放我這裏,我替你收着。”晚晴爽快答應。
午末前後,大車停在何家在臨海鎮的宅子側門,晚晴和李小囡一前一後下了車,跟着等候在門口的婆子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