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囡一邊走,一邊轉着頭,仔細打量四周。
這座緊挨着海稅司的何記老号總号,在整個江南都很有名氣。
這座院子格式獨特,四面房屋圍着中間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子。
四面房屋都伸着寬寬的檐廊,院子青石漫地,既沒種花草樹木,也沒擺放任何東西,大約剛用清水擦洗過,青石柔潤幹淨,看起來十分舒服。
寬寬的檐廊用青石方柱撐起,每一根方柱兩邊都放着盆盛開的秋桂。
整個院落,從大門前的台階起,沒有一絲江南常見的雕花紋飾,沒有一件多餘的構件,最好的材質,最簡潔的式樣,所有的木件都透着油潤,保養的極好。
李小囡轉到朝南的正屋廊下,一邊沖何承澤曲膝見禮,一邊笑問道:“這也是那位周先生的傑作嗎?”
“這是宮先生的制度。”何承澤拱手還了禮,笑道。
“我聽說過這位宮先生,世子爺說宮先生和周先生珠聯璧合。”
“是,宮先生寫的營造法式,如今被将作各行奉爲圭臯。”何承澤說着話兒,欠身往裏讓李小囡。
“我看過那本書,封面上最大的兩個字是奉敕,翻開來,頭一頁就是一份太宗的旨意。”李小囡欠身讓何承澤。
“那份旨意是太宗的親筆呢。”何承澤笑着,再讓了一回,先一隻腳進了屋。
“聽世子爺說周先生終身未娶,宮先生呢?有後人嗎?”李小囡好奇問道。
“宮先生隻有兩個女兒,兩個女婿都是讀書人,有後人,卻無人承襲宮先生的技藝。”何承澤讓着李小囡坐下,自己坐到李小囡對面。
“宮先生和周先生這樣的天才,可遇不可求,沒有人能夠承襲。”李小囡站起來,沖何承澤深曲膝下去,“我是專程過來謝老掌櫃援手之義之恩。”
“不敢當不敢當。”何承澤急忙站起來,拱手欠身,“這也是我們世子爺的差使。”
“何老掌櫃肯定跟我一樣,不想看到咱們江南生出動蕩,要是隻爲了世子爺的差使,何老掌櫃肯定是先請了世子爺的示下,這話就要從别業轉過來了。”李小囡笑道。
何承澤笑起來,“世子爺也是爲了家國天下,爲了世子爺的差使,和爲了江南不至于生出動蕩,是兩件事,也是一件事。”
“世子爺放眼天下,看的是帝國全局,江南就算略有動蕩……”李小囡的話頓住,“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不想看到江南有一丁點兒動蕩。”
李小囡歎了口氣。
“來的路上,阿武跟我聊天,說最近幾乎沒什麽絲綢船,這邊碼頭上的扛夫比從前多了很多,活卻少了兩三成,織坊再要停工下去,不光扛夫,别的靠着織坊吃飯的人家,也要難過了。唉。”
何承澤看着李小囡,沒答李小囡的話,卻笑問道:“李姑娘的細布生意,最近怎麽樣?”
“挺好,我從織坊買了四五百人,一個縣四五個,五六個,七八個不等,把她們帶到郭巷學着怎麽經營織工學堂,現在已經開出來二三十家織工學堂了。”李小囡笑道。
“聽說姑娘這織工學堂,可以當場給銅钿,也可以用之後織出來的細布慢慢抵,統共才五十個銅钿的束脩,姑娘買的那些織工,教會一個人,就要拿走四十個銅钿的工錢,姑娘這織工學堂是虧本生意啊。”何承澤看着李小囡笑道。
“嗯,開織工學堂不是爲了賺錢,是爲了讓她們學會織細布,這樣才能把織機鋪下去,才能收到足夠多的細布。”李小囡笑答。
“姑娘教會的那些婦人,也許從姑娘手裏賒織機,也許是從别家拿織機,這細布可不一定都到姑娘這裏來,這上頭,姑娘是不是還有甚麽法子沒使出來?”
“沒有,一台最便宜的四綜織機,也要十兩銀,她們真要是全從我這裏賒織機,我根本沒那麽多本錢,最好從别家賒。
“到現在爲止,賒織機用的都是我定出來的規矩,有幾家要搶生意,比我的規矩還要便宜。勤快的人家,也就是大半年,就能還清織機錢了,之後織出來的細布,她們想賣給誰家,就賣給誰家了,到那時候就好了。”李小囡答的很詳細。
“到那時候,姑娘能收多少細布?姑娘留了後手?”何承澤緊追問道。
“沒有後手,我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到時候再說吧,能收多少就收多少。”李小囡想歎氣,忍住了。
“姑娘這細布生意,我盤算過好些回,實在想不出姑娘怎麽一家獨大,或是隻有姑娘能賺的錢在哪兒,或是,在世子爺這裏?”何承澤緊盯着李小囡。
“我隻跟世子爺說過細布納稅的事,要有個合适的法子,不能太苛,也不宜太松。至于别的,我覺得他要是插手,這細布生意隻怕就做不起來了。”
何承澤擡起了眉毛,看着李小囡,等她往下說。
“我現在就是想先教會足夠多的人織細布,讓足夠多的人家有提綜織機,至于以後,我現在還沒想過,到時候再見招拆招吧。”
李小囡的話頓住,片刻,攤手笑道:“也許到時候我争不過别家,根本掙不到錢,那也沒什麽,我再做别的生意好了。
“江南真要是能有過半的人家織細布賣細布,照現在這樣收細布,織細布的人家一年下來,再少也能掙下二兩三兩銀子,有了銀子就要吃要穿要買東西,這麽多人家手頭有餘錢,不管什麽生意都好做。”
何承澤看着李小囡,片刻,微微欠身,笑道:“姑娘是大智慧,令人佩服。”頓了頓,何承澤笑道:“姑娘愛聽評書嗎?”
“嗯?”李小囡一個怔神,“評彈嗎?”
“咱們平江府叫評彈,北邊出有這種,敲着小鼓說着唱着講傳奇,叫評書。北方的評書跟咱們平江府的評彈一樣,都是師徒相傳,口口相授。
“南召城有一派,隻說一部書,叫桑帥傳,很不錯,姑娘有空,不妨聽聽。”何承澤笑道。
“我見過這部桑帥傳。”李小囡笑道,“在别業書樓裏,看到開頭什麽天煞魁罡的,就沒再往下看,是這個嗎?”
“是。别業書樓裏若有,必定就是這部了。”何承澤笑着點頭。
“那我回去就看。”
“犬子瑞銘,世子爺賜了字叫祥生,跟在世子爺身邊侍候,聽他說,多半時候都在别業聽差遣。
“姑娘生意上,或是收秋蠶繭什麽的,有什麽要問的,就叫他過去問話,他略懂一二。”何承澤接着笑道。
“好。多謝您。”李小囡站起來。
“姑娘客氣了。”何承澤跟着站起來,将李小囡送出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