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縣令黃顯周接了上峰手令,到了平江府衙,沒見到劉府尹,出面接待他的是劉府尹的心腹幕僚曹先生。
曹先生十分熱情,問東問西關切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說了調他去海稅司核查的事兒,見黃顯周面不改色的接了文書,曹先生又是惋惜又是愧疚,執意要請黃顯周吃頓飯,黃顯周卻執意要走,理由是海稅司這樁差使極其要緊,他要趕緊回去準備準備。
曹先生留不住,将黃顯周送到衙門口,看着他上馬走了,忍不住歎氣搖頭。
府尊說他陰陽怪氣,還真是夠陰陽怪氣的,連個借口都懶得找,就是一句海稅司的差使極其要緊,這不是指着臉上罵人麽。
唉,算了算了,他必定心情極其不好,好好一個縣令,百裏侯,一紙調令,站碼頭上點貨去了,實在是可憐。
黃顯周一路縱馬,回到昆山縣衙,進了簽押房,将公文小心的鋪開,仔仔細細看了兩三遍。
海稅司,碼頭!
世子爺說:照他所想,給他一個機會。
這一紙文書,就是他的機遇,天大的機遇!
黃顯周慢慢坐下,小心的折起文書,兩隻手按在文書兩邊,看着文書,慢慢平複着激蕩的心緒。
他要好好想一想,該怎麽做,該從哪兒入手……
首先,他得有個幫手,姚先生!
黃顯周站起來,拿着文書,到旁邊屋裏叫上姚先生,兩人一前一後。
黃顯周先到衙門對面的小飯鋪裏,買了一包鹵花生,一包豬順風,一包煮蠶豆,又買了一大壇酒,黃顯周拎着菜,姚先生抱着酒,進了縣衙後宅。
姚先生看着黃顯周将小桌搬到廊下,放好幾包熟菜,拿了酒杯筷子出來,莫名其妙,午飯剛吃過沒多大會兒,離晚飯還早,怎麽就喝上了?
黃顯周坐下,一邊拉過酒壇子倒酒,一邊示意姚先生坐。
“出什麽事兒了?”姚先生坐下,仔細打量着黃顯周的神情。
黃顯周倒好酒,從袖筒裏摸出那份文書,遞給姚先生。
文書極短,姚先生一眼就看完了。
“東翁,這是?”姚先生憐憫的看着黃顯周。
“挺好。”黃顯周嗞的喝了一口酒,掂起筷子,先點了點文書。
“是啊是啊,挺好挺好。”姚先生幹笑着,端起杯子,沖黃顯周舉了舉。
“真挺好。”黃顯周看着姚先生,嚴肅認真。
“是啊是啊,是挺好。”姚先生幹笑到一半,看着黃顯周那一臉的嚴肅,納悶起來,“東翁這是有什麽打算?還是氣着了?”
“氣什麽啊!不是跟你說了,挺好!這是海稅司!”黃顯周樂了。
“東翁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姚先生這回是真正的莫名其妙了。
“咱們說過好幾回,那位世子爺爲什麽住在平江城不走了!”黃顯周往嘴裏扔了粒花生。
“海稅司?”
“劉府尊說世子爺盤桓在平江城,是爲了那個小妮子,呸!”黃顯周啐了一口。“世子爺可是堂堂的親王世子,見多識廣,會因爲一個鄉下小妮子,一耽誤就半年一年?
“世子爺要是真看中了那小妮子,早就召到身邊,帶着走了,親王世子,位高權重,把那小妮子一家一族,連根撥起放到京城,都是舉手之勞!
“這麽以爲世子爺,真是一群井底之蛙!”
“這是世子爺的意思?”姚先生上身前傾,屏氣問道。
“這是氣運!這是我的時運到了!世子爺久駐平江城,必定是爲了海稅司,你看看,就來了這份調令,你說說,這是不是我的時運到了?”黃顯周沒正面回答姚先生的話。
“這倒是,可是……”
後面的話,姚先生沒說下去。
可他這位東翁,走到哪兒都被上峰厭棄,難道那位世子爺就能賞識他了?
“這是機會!我黃顯周這輩子的抱負,全是這個機會上了!”黃顯周用力拍着那份文書。
姚先生瞥着他,一臉幹笑,沖他舉了舉杯子,唉,算了不說了,喝酒吧。
“這是伱我的機會。”黃顯周伸手指在姚先生面前點了點。
“咱們賓主一見如故,我也是個沒時運的,呸,這話不對,東翁有時運,也就是我的時運。
“東翁知道,我是早就打定了主意,這輩子就跟着東翁了,東翁做縣令,我做師爺,東翁去碼頭點貨,我給你記數,東翁要是回到鄉間,我也回家,咱們書信往來,唉!”
姚先生一聲長歎,他這命啊,唉!
他父親早喪,自小跟着做錢糧師爺的舅舅,是小厮也是徒弟。
長大成人,錢糧上不說青出于藍也差不多,又學了些刑名,自以爲至少不能比舅舅差,誰知道前前後後跟了十四五位東主,不是這事就是那事,最長的一位做了十七個月,最短的隻做了一個月,常年奔波在換東主的路上,直到遇到黃縣尊。
那會兒黃縣尊剛到慎縣任上,直到現在,七八年了,賓主相處極爲相得,他早就下定決心,這輩子就跟着黃縣尊了。
可黃縣尊,唉!他們賓主真是不是一樣命,湊不到一塊兒去!
“這是個機會,我這一陣子一直做夢,夢到大蛇咬我,一咬一大口!這是大機遇!咱們倆的機遇來了!”黃顯周伸頭往前,壓着聲音道。
姚先生高擡着眉頭,看着黃顯周,呆了片刻,也伸頭往前,和黃顯周幾乎頭抵頭。
“縣尊哪,你這樣,這不對啊,你能不能透個一句兩句,怎麽就是個機會了?你得讓我這心裏有個數啊,有了數才好說話辦事不是?”
“不能講!”黃顯周往後靠回椅背,嘿嘿笑了幾聲,“我那夢真真切切,那蛇真真切切的咬了我一口,這可是真真切切的大征兆大機遇!”
姚先生慢慢噢了一聲,片刻,又慢慢嗯了一聲,“縣尊,府衙那頭?怎麽講?”
“瞧那樣子挺愧疚的,劉府尊沒見我,這個是曹先生給我的,非要留我吃飯。”黃顯周點了點文書。
“嗯,那就對了,這是機密事兒,那咱們什麽時候啓程?”姚先生伸頭問道。
“你什麽時候能收拾好?我就幾身衣裳,你收拾好咱們就走。”黃顯周嗞了口酒。
“那咱們明天一早走,天一亮就走。”姚先生頓了頓,再往前伸頭,看着黃顯周笑道:“既然劉府尊愧疚得很,既然這是機密事兒,東翁,要不,你就來個挂印而去?”
“這主意好!”黃顯周一拍桌子,笑起來。
挂印而去多麽灑脫,以後有所作爲,再說起這一段,那就是灑脫加豪氣了,多好的一段佳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