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二淮自從家裏添了兩個人,就知道要緊着掙銀子了。
原本他每天隻在江裏河裏泡,天一破曉就下網,一落日就收網,每天都隻捕些魚蝦賣錢。要是有閑瑕,就在船上休息或補魚網,或是想着到哪方水域再多撈一網。
但他現在開始想些其他門路掙錢了。
此時正要趕往外城碼頭,聽到倆孩子嘀咕,不由叮囑道:“碼頭你們不能去。你們還小,身子吃不消。爹去就行。你們要不先回去陪你娘和念兒,要不去外城逛逛等會跟爹同回?”
“爹,我們等你一起回。我們先到外城逛逛,一會落日前我們到高叔那裏等你。”
“那也行。”
霍二準從小挎包裏抓了幾個銅錢遞給他們。
霍惜看了看,本不想拿,見他硬塞過來,便隻拿了兩文,餘下的又推了回去。拉着楊福便與他分開了。
“惜兒,我們去哪?”
“去茶肆。”
“茶肆?惜兒你渴了?”
霍惜沒回他,飛快地越過他:“舅舅快點,一會就落日了。”
“哎,來啦。”
金陵城原本就是江南富饒之地,物足糧豐,如今做了衛朝的國都,人氣更是繁茂。整個京師彙集百萬人口,又因水系發達,南來北往的貨物齊聚京師,越加富庶。
外城的江東門離内城的石城門,人力僅一個多時辰的距離,所以此兩城門之間聚居的百姓也最多。
又因京師兩湖之一的莫愁湖就在兩個城門之間,固此地又吸引了一大批文人雅士前來泛舟遊湖,切磋交流詩詞文章。
哪怕因新舊朝更疊,燕王入主皇城,也沒亂多久,如今又已是歌舞升平之象。
霍惜左右看看無人,在一處灰牆上用手抹了一把,又快速地往自己臉上抹了幾道,才兩手合掌拍幹淨。
楊福目瞪口呆。
“惜兒,你爲什麽……”
“我長這麽好看,萬一被拍花子拐走了怎麽辦?就見不到爹娘了。”
楊福一聽深覺有理。雖然他姐老是吼他,但這世上沒有比他姐和姐夫更好的人了,要是見不到他們,他會哭死的。
霍惜見楊福兩手都用上了,把自己的臉抹得跟黑臉包公一樣,那叫一個無語。
“怎,怎麽了?”
“沒什麽。走吧。”
“去茶肆?我們隻有兩文錢,夠喝茶水不?方才你怎不多拿幾個銅闆?”
霍惜默了默。她不想拿的。不想欠太多。怕還不了。
楊福見她不說話,也不以爲意。一路貪看。
這裏雖是外城,但比别處熱鬧。越靠近内城越熱鬧,人來人往。各店鋪招幌随風獵獵作響,布鋪,首飾鋪,糕餅鋪,繡鋪,雜貨鋪,匠做鋪,醫館,藥鋪,茶莊……讓人眼花缭亂。
外城如此熱鬧,隻不知内城又是何等光景。
楊福一路哇哇叫個不停,霍惜卻頭都不太敢擡。
不敢大意。
“惜兒,我們這樣,怕是還沒等靠近就要被人趕走了。”
楊福看着街上大家衣着光鮮,再看看自己,補丁打補丁,還有好多人朝他們投來異樣的目光。楊福抻着衣裳,心裏有些難堪。
霍惜安慰他:“我們又不偷不搶。不給進就不給進,怕甚。再說,又不是沒有窮人。”
楊福再一打量,果然還是有不少跟他們一樣的窮苦百姓。心下稍安。但要進内城的心卻是涼了一些。
霍惜一路拉着他,走走停停,看看,聽聽,也沒個目的地,就随意的很。
直到走至靠近内城牆的一個草棚搭的茶肆,才拉着楊福走了進去。
“茶水多少錢一杯?”
“香茶三文一杯,糖水兩文一杯,普通茶水一文一杯,幹果三文四文五文一碟,糕點五文六文七八文不等,茶水可續。”
楊福看着台子上擺得滿滿當當的各種幹果糕點,舔了舔嘴唇。
不等他咽口水,霍惜已拉了他找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夥計,來兩杯普通茶水。”
“好勒,兩位小客倌請稍等。”一年輕夥計揚聲道。
霍惜很是淡定地坐下,無視左右好奇打量的目光。
這窮小子,剛比桌子高一點吧,這淡定的,拉着自家兄長坐在一堆大人中間,還面色不改。看他那兄長,倒是頭都不敢擡。
衆人啧啧稱奇。
霍惜目無斜視,裝沒看見。
而往常楊福也不是沒買過茶水,一文錢的茶水也喝過不少,但不過是在攤子外飲完就走,哪像現在點上一文錢的茶水就安然坐在茶肆裏的?
又沒錢點茶果點心。還占人倆位置。
可扭頭看霍惜一臉淡定的樣子,他一個當人舅舅的,也不好太慫。索性壯了膽色,直了直胸膛。
霍惜看了他一眼,揚了揚嘴角。
嘿嘿,楊福也對着她笑了笑,忽然也就放開了。
兩個窮小子,也沒什麽好看的,漸漸的也沒人再打量他們。
霍惜一邊嘬着茶水,一邊把耳朵豎了起來。
“你們說,現在安穩了不?”一中年漢子用手指往上指了指,又小聲道:“那位占了京師,他其他兄弟能幹看着?”
“不看着能怎樣?兵力都被先帝卸得差不多了。”
“那這就安穩了?可别再打仗了,我一想起聚寶門外每日都殺那麽多人,血呼拉拉的,我夜裏都不敢熄燈睡覺,就怕第二天醒來脖子上腦袋沒了。”
一漢子想起新帝初入京師時,大開殺戒,死的人都堆成山了,打了一個寒顫。
“你什麽牌面,想被拉上刑台,人家還看不上。”
“那我可得感謝他們看不上。”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哎,房大人,可惜了,現在天下學子都不敢說話了,你看莫愁湖那邊,人都少了。”
“可不是。”
幾個人搖頭歎息。
“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段時間内城幾乎家家都有喪事。”
就聽一人低聲道:“我有一個朋友是開棺材鋪的,前段時間生意好的讓人嫉妒,忙得腳不沾地。日日出入高門大戶,回來就說今年怪事特别多,說好些府裏的夫人都暴斃了。就那榮國公府上的世子夫人,聽說也在莊子上難産,一屍兩命,連她那女兒都悲傷過度,跟着一塊去了……”
“那真是可惜了,聽說世子爺跟着他老子榮國公,随着新帝參加靖難之役,屢立軍功,就算降一等襲爵,也是侯爺。啧啧,可惜了。”
“榮國公可是追封的爵位。可襲不了。”
“人家不用襲爵,隻憑軍功還撈不到一個爵位嗎?”
“你們沒聽說嗎,榮國公長子憑軍功獲封新城侯了,還是世襲。”
“太可惜了。活到現在也是個侯夫人,兒子生出來将來也是侯爺。啧啧。聽說他家裏把偏房扶正了。看看人家這運道。”
一漢子搖頭歎息:“也怪沒個可靠的娘家,不然生産時護着點,何至于此。”
“我聽說那夫人的娘家全家都被流放了,也不知有幾人能活着到流放地。”
“啧啧……這下算是死絕了。也不知嫁妝落到誰手裏。”
“反正落不到你手裏。”
霍惜聽着茶肆裏大夥的打趣,歎息聲,兩隻拳頭緊握,死死咬着唇,眸子裏滿是恨意。
原來,母親死了,弟弟死了,她也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