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看着金幼孜。
而金幼孜所言,其實早已震驚四座。
連張安世都不禁驚詫萬分。
張安世猛地好像想到了什麽。
或者說,他一開始就疏忽到了一個關鍵的因素。
那即是徐真人一案。
徐真人這案子,本身就是朱棣所謀劃,隻不過碰巧,卻被張安世破壞而已。
若是張安世沒有揭穿徐真人,那麽朱棣的丹藥案得以繼續實施的話,就根本不必出現駕崩這個戲碼了。
可若是細細地去咀嚼徐真人一案,就會發現,朱棣幾乎隐瞞了所有人,甚至連天天随伺在他身邊的亦失哈,都沒有知情。
隻是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因爲單憑陛下一人,怎麽能将徐真人這一出戲唱下去呢?
除非……除了朱棣自己之外,朱棣還在朝中布下了一顆棋子,就是要借用徐真人,而後在百官之中,布置出一個人,随時監視百官,又或者是……借此機會,打入百官的内部。
而這……是亦失哈和張安世都不能做到的。
因爲百官對太監以及張安世這樣的外戚,本身就有很強的排斥心理。
這個被朱棣選中的人,一定要機警,而且還要穩重,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份也需能夠很好地融入百官之中。
這個人……
就是金幼孜!
張安世一下子,好像一切都想通了。
所謂的徐真人,根本就是朱棣和金幼孜唱的雙簧,一個在将計就計,另一個則在朝中打入某些大臣群體的内部。
金幼孜這個人,沉默寡言,哪怕是他入了文淵閣,也幾乎沒有什麽存在感。
想來……也正因爲如此,才獲得了朱棣的信任,最終……成爲了朱棣的人選。
隻是等到徐真人被張安世揭穿,朱棣順勢開始上演了駕崩這個戲碼。
而金幼孜顯然也已意識到……這一點,于是……也随朱棣将錯就錯,雖然謀劃和布局已經改變,可本質卻沒有變化。
這金幼孜借此機會,挑起滿朝的争議,其實就是借此機會,直接讓某些人看到一個巨大機會。
而這是機會,其實也是一個巨大的陷阱。
在布置下這陷阱之後,金幼孜也自然而然的,成爲了這些上鈎的大臣們無可争議的圖騰。
借着這個機會,金幼孜唯一做的,就是順勢而爲。
而後……将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隻等陛下……展開徹底的清算即可。
誰能想到,金幼孜第一個賣的人,就是他的妻弟。
又誰能想到……金幼孜的這個妻弟,本質上也是金幼孜抛出來的誘餌。
許多人都不可思議地看着金幼孜,哪怕那些還心存僥幸之人,現在也徹底地震驚了。
而金幼孜的表情,卻是出奇的平靜。
文淵閣三學士……原以爲陛下真正的心腹乃聰明絕頂的楊榮,亦或者是老實巴交的胡廣。
可誰也沒有料想到,真正的心腹,竟是一直緘默不言,宛如透明人一般的金幼孜。
那此前,尚還覺得……可以掩飾自己,蒙混過關的許多大臣,已覺得自己兩腿一軟,此時已徹底的懵了。
到了這個份上,其實傻瓜都明白,這些時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已無所遁形。
多少人暗中給金幼孜修書。
又有多少人,與金家的眷屬聯絡,想要借此機會,牟取更高的位置。
朱棣龍行虎步地繼續往前邁步,邊道:“朕前些日子,身體确有不适,也确實立下了遺诏。三位學士,在禦前聽诏,自然……楊卿與胡卿年紀也不小啦,耳朵想來也不好使了,是以……才沒有聽到那一句張安世進封宋王的事。不過……幸賴上天保佑,垂憐于朕,又令朕轉危爲安。”
說到這裏,朱棣面容猛地嚴厲起來,眼眸劃過一道銳光,猶如一把開刃的利劍,給人無形的威壓。
他接着道:“隻是……朕萬萬想不到,朕重病的這些時日,竟有人借此……要挾朝廷,甚至……結黨營私。朕迄今想來,實在後怕,倘若朕當真不幸,而太子溫和,尤其其爲新君,不敢有所作爲。那麽……豈不是這些奸臣賊子們……便要得逞?”
朱棣說罷,冷笑起來:“這大明江山,到底是誰家的?諸卿這樣急着想要謀奪我大明的基業,隻怕都盼着朕早一點駕崩吧。”
此言一出,令人冷汗淋漓,毛骨悚然。
這話可就過重了。
當即,所有人拜下,紛紛道:“萬死。”
朱棣道:“不必着急,總有人不必死,有人呢……則是非死不可。死不死,不是你們說了算,是朕說了算!”
朱棣的話,聲震瓦礫,而百官無不惶恐。
與此同時。
秦淮河……
一艘艘的舟船,已如箭矢一般飛出。
而後……在這早已喧鬧了一夜,歸于平靜的畫舫上。
有人開始攀登上船。
此時已喧鬧了一夜,畫舫中的清客們,尚還在酣睡。
雖是日上三竿,這畫舫卻是死寂了一般。
很快,這裏傳出了女子的驚叫。
随即,有衣衫不整之人沖出來,而後便被人狠狠按住。
有人大呼:“饒命,饒命……爾等何人,好漢們饒命……”
也有人桀骜不馴地大喝道:“你可知道我是誰,知道我姐夫是誰……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之下……”
可等看清了對方身上的魚服,這聲音便已戛然而止,轉而變成了哀怨:“怎麽,出了什麽事?我與蕪湖郡王殿下也是相熟的,他大婚宴上,我還去吃過酒,送過禮呢……”
可無人回應他。
很快,數十人便被綁縛下船。
幾乎所有的畫舫,以及位于秦淮河的不少青樓,都遭受了錦衣衛的襲擊。
哪怕是遠在數百裏外的浙江布政使司,也與此同時,突有一隊校尉取了駕貼,匆匆入布政使司衙。
當着所有的屬官屬吏的面,徑直将布政使拿下,同時行動的還有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
臨時調撥在此的錦衣衛直接征用布政使司衙,此後……開始訊問。
各衛的衛所,亦突然有人闖入,直接取了旨意,念誦了陛下的聖旨,各衛三月之内,任何調令,都不得聽調,所有武官,悉數于營中,不得出入。
按圖索骥的錦衣衛,在兩個多時辰之後,開始襲擊某些府邸。
先是将府邸團團圍住,此後破門而入,一時之間,雞飛狗跳。
五城兵馬司,已得到了宵禁的消息,要求入夜之後,立即封閉九門,除此之外,加強各處城門的搜抄。
一張張早已準備好了的海捕文書,會同通緝的告示,直接張貼于各處城門。
而此時,在诏獄裏,卻又是另一番的景象。
此時,這裏已是人滿爲患,四處都是哀嚎和呼救的聲音。
大量的校尉,疾步出入,顯得緊張無比。
好在一切此前已有預案,雖是緊張,卻無混亂。
此刻,在一處刑堂裏。
指揮使佥事陳道文親自出馬,開始提審要犯。
跪在堂下之人,早已是身如篩糠。
“何人?”
“草……草民……劉進。”
“劉進,可知爲何請你來嗎?”
劉進早已是吓得臉色蒼白,驚慌失措地搖頭道:“不知。”
陳道文冷笑一聲,卻是起身道:“那就不必談了。”
他正一副欲走之态。
可劉進卻已是恐懼得六神無主,談……是都可以談的,最怕的……就是人家壓根不想和伱談。
劉進忙磕頭如搗蒜,慌忙地道:“知……知道……”
陳道文便吐出了兩個字:“何事?”
劉進道:“草民……草民與人勾結……”
“與誰勾結?”
劉進道:“有……有許多人……”
“一一寫下來。”
“是,是……”
很快,一張供狀便送到了劉進的面前。
劉進顫抖着手握筆,開始落筆,足足用了一炷香才寫罷。
這供狀送到了陳道文的面前,陳道文隻瞥一眼,便道:“有一個禦史叫梁錦文的,怎麽漏了?”
劉進大驚失色,他沒想到對方連這個也知道,他更無法預知,對方到底掌握了多少的事。
可至少……當這陳道文指出來的時候,已讓他陷入無比惶恐的境地。
于是劉進忙道:“草民……草民一時情急……所以……忘了,對……對了,還有幾個……草民……”
陳道文微笑地看着他:“其實你也可以不寫,不過……總會其他人……檢舉出來,隻是到時候……”
劉進更慌了,急忙道:“明白,明白的……”
劉進随即又提起筆來,快速地寫下了幾人的名字。
陳道文取了供狀,細細地看一遍,随即丢給一旁的校尉:“裏頭還有四個人……尚未海捕捉拿,立即派人拿下。另有三人,不在京城……立即快馬,命當地校尉動手。”
“喏。”
陳道文這才回過頭,看一眼劉進:“勾結,你們勾結了什麽?”
劉進此時可謂是欲哭無淚,這樣的人,其實一進來這诏獄的時候,就早已吓尿了,當即便像是倒豆子一般,将一切都抖落了出來:“賣官鬻爵……還有……”
“且慢。賣官鬻爵?”陳道文笑了笑道:“你一介草民,竟也可以賣官鬻爵?”
“草民的姐夫……乃文淵閣大學士金幼孜。”
“金幼孜……可以決定官吏的升調嗎?”
“因……因爲……”劉進哆哆嗦嗦地道:“草民的姐夫……姐夫……譽滿天下,大家都信服他,未來朝中……他必能……必能……”
陳道文笑了笑,看着劉進道:“你賣出了多少的烏紗帽?”
“有大小……四百餘……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的買賣……”
“怎麽,買賣也歸你管?”
“管,當然管……”這劉進道:“都是栖霞的買賣……”
陳道文不禁自己都樂了:“這怎麽管?”
“比如鐵路司,比如……一些作坊……”
陳道文繼續問:“他們會相信?”
“大家都知道……接下來……接下來……蕪湖郡王殿下……即将要去新洲。而朝中……現在聲譽最隆的,便是姐夫……,百官都信服他,覺得一旦蕪湖郡王遠走新洲……那麽朝中大局,必要仰仗姐夫這樣的……這樣的清流。”
陳道文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劉進:“隻你一人幹這樣的事嗎?”
“還有不少……”
陳道文雖說作爲一個錦衣衛,見多了亂七八糟的事,可聽到這句不少,也不免意外,于是道:“不少?除了你打着你姐夫的名義,莫非還有其他人?”
劉進老實交代道:“當然也有……有不少……本在廟堂中身居高位的……”
陳道文道:“寫,都寫下來……”
“這個不用寫,草民有賬本。”
陳道文:“……”
劉進解釋道:“凡事都要立賬,尤其是涉及到買賣的事,收了别人銀子,還有各種寶物,到時候總要兌現,如若不然……那不成了騙子?”
“所以……草民都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涉及到的,有直隸,還有河南布政使司,以及陝西布政使司的諸多烏紗帽,還有……不少買賣,當然……還有不少……也要和人對賬的。否則草民若是将一個烏紗帽賣了出去,其他人卻早已賣了,這不是一女二嫁嗎?這……這算怎麽回事啊……不能幹這樣的事,否則……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陳道文:“……”
陳道文這刻也不禁覺得自己給整無語了,幹的本就是見不得光的事,居然還有講究了。
劉進接着道:“所以草民,和不少人……事先都交涉了一下,就是爲了防止這樣的事……這些賬也記着呢。”
陳道文覺得自己的天靈蓋都要掀起來了。
雖然錦衣衛早已進行了不少的布控,也知道這裏頭有許多的蹊跷。
但沒想到,這些人玩的這樣的花。
而與劉進合作的人,想來……也在朝中,必定是身居高位。
當然……這些身居高位之人,顯然不會自己親自下場,大抵都是劉進這樣的掮客。
“賬目呢?”
“賬目……藏在書齋裏。”
“這麽重要的東西,就放在書齋?”
“這叫燈下黑……”劉進哭喪着臉道。
陳道文便給一旁一個待命的校尉使一個眼色。
那校尉忙是匆匆而去。
陳道文這才對劉進慢悠悠地道:“你這樣做,是受誰的授意?是金大學士?”
“既得了授意,又沒得授意。”
陳道文皺眉道:“到底得沒得。”
“算是得了吧。我沒和姐夫提這個事,不過姐夫曾意味深長地和草民說,事情要一件件地辦,草民覺得……這是姐夫在暗示什麽。”
陳道文下意識地問道:“暗示什麽?”
劉進便道:“暗示我也要着緊辦眼下的事,要結交一些人……”
陳道文:“……”
深吸一口氣,陳道文才又道:“你有沒有想過,若是金公的意圖不是如此呢?”
劉進立即道:“這不怕,草民早就想好了,反正……銀子也都收了,交了銀子的人……都将銀子給了我。到時……姐夫執宰天下,這事他想不辦也不成,他不辦……大家都會戳他脊梁骨,肯定會有人鬧将起來,到時候……許多事可就不好辦了。”
陳道文:“……”
“草民交代的,可都交代了,是一個字都不敢遺漏,草民……草民……”劉進擦拭着眼淚,開始嗚咽。
陳道文道:“都記下,尤其是金公的情狀。”
他看向一旁的文吏,道:“不要錯漏一個字,也不要添筆,呈送上去,自有陛下和殿下公斷。”
“喏。”
陳道文道:“組織人手,無論如何,至少要預備有二十隊人馬,立即展開搜抄,除此之外,此人所提供的線索,也要立即進行整理和研判。這是大魚,可抓到了大魚,還要抓小魚,至于那些小蝦,也一個都不要放過。殿下的交代是……畢其功于一役!”
說着,陳道文大手一揮,一臉嫌棄地道:“這個人……立即押下去,入他娘……先打一頓,此人看着礙眼。”
有校尉猶豫地道:“此人畢竟是金公的……”
陳道文冷着臉:“來了诏獄,就沒有什麽金公、王公……”
“喏。”
那劉進,聽了個真切,早已吓得要昏死過去。
密密麻麻的審訊材料彙總,而後,在此材料之上,做出研判,又需拟列出新的名冊,得了名冊,火速送南鎮撫司,又迅速的下達一份份的駕貼。
拿了駕貼的校尉,又火速出動,緊接着,捉來更多的人。
如今,一個原本關押一人的囚室裏,卻不得不關押七八個人,甚至有的,需關押十數人。
這烏泱泱的人,押入收監,提審,使這錦衣衛上下,已開始往官校學堂直接提溜出一群學員來協助了。
可即便如此,還是緊張,于是……又下條子請東廠的番子求助。
可雖是緊張無比,效果卻是驚人。
很快……一份密密麻麻的奏報,已是草拟了出來。
錦衣衛指揮使陳禮,已是長長地松了口氣,可看着這奏報,卻依舊覺得不輕松。
他忍不住罵罵咧咧道:“入他娘,這群家夥……還真是花的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