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失哈聽罷,哪裏還敢猶豫?立即匆匆而去。
實際上,其實他自己都犯迷糊。
這可是皇宮,宮中規矩森嚴,哪一個人敢如此的膽大包天?莫說陛下正在氣頭上,即便是陛下心情再好的時候,也絕不會饒恕這樣的事。
想到這點,他也不免氣惱,一溜煙地出了殿,一臉的殺氣騰騰,正待要教人捉拿。
遠遠看去,果然有一人飛騎而來,後頭還跟着不少小跑着的宦官。
亦失哈朝一旁當值的禁衛道:“快,拿下。”
禁衛們也有些失措,畢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當下,便個個按着刀,迎面快步沖上前去。
可神奇的事發生了。
這些禁衛一靠近那人,居然立即松開了腰間的刀柄,随即毫不猶豫地拜倒在一旁,而後這人便勒着馬,繼續前行。
所過之處,竟無人敢擋。
亦失哈拼命地眺望,這時,他才看到了那個熟悉的人影。
驟然之間,心裏一驚,已顧不得朱棣的旨意了,忙是小跑着上前。
而這時,朱瞻基已至殿門不遠。
亦失哈眼裏含淚,納頭便拜,臀部撅的老高,腦袋深深埋下,道:“奴婢見過殿下,殿下您……”
朱瞻基一身甲胄,整個人風塵仆仆,不過卻是精神奕奕,隻朝亦失哈點點頭,這時終于下馬,随即雄赳赳地虎步而行。
竟是按刀,長身入殿,所過的宦官,紛紛拜下,大氣不敢出。
朱棣在殿中,聽到馬蹄聲停了,心情卻沒有絲毫的好轉。
他掃視了衆人一眼,陰沉着臉道:“今日釀生禍端,在于朕禦下不嚴,宮中如此,河南與關中也盡如此,以至區區蟊賊,竟敢如此猖獗。至于當地州縣官吏,毫無作爲,甚至疑有人與賊沆瀣一氣,今大臣左一口要招撫,右一句要三思,朕的孫兒……尚危在旦夕,還有什麽招撫,還三思什麽?”
說話的時候,朱棣咬牙切齒,虎目圓瞪,殺氣盡顯。
此時,便傳出腳步的聲音。
朱棣瞬間警覺,濃眉深深皺起。
朱棣是何人,久在軍中,對此最是敏感。
宮中的宦官隻穿布鞋,而且行走無聲,生恐發出聲音,驚擾聖駕。
可有一種靴子,在殿中與銅磚磕碰,會發出特有的聲音,而這靴聲,恰恰是軍靴發出的。
這個時候,竟有人穿軍靴而來,且腳步急促,讓朱棣預感來者不善。
朱棣下意識的,虎目之中掠過了一絲精光。
他虎目擡起,目光如劍般看向殿門。
卻在此時,竟見一個陌生的身影,穿着一身甲胄,出現在了殿門前。
眼前這人,一身戎裝,也堪稱是虎背熊腰,膚色略顯黝黑,面目緊繃,細細看之下……
須臾間,朱棣竟好像身軀一下子定格了。
來者的面目,實在過于熟悉,何嘗不像年輕時候的朱棣?隻是這人更有朝氣,一雙眼眸,尤有一種說不出的虎氣。
百官覺得詫異,突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因而個個錯愕地看過去。
要知道,少年人的面貌可謂一年一個樣,尤其是朱瞻基經曆過一些事之後,那從前白皙的膚色,如今卻灰頭土臉,整個人的氣質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以至于許多人隻覺得此少年的面容甚是熟悉,卻又一時認不出是何人。
就在此時,朱瞻基朗聲道:“孫臣見過皇爺爺。”
朱棣:“……”
殿中猛然間安靜極了。
張安世則是在見着朱瞻基後,頓時心花怒放,激動得渾身戰栗。
隻見朱瞻基行禮如儀地拜下,叩首道:“孫臣想念皇爺爺,貿然闖入宮中,實在萬死之罪。”
朱棣那因爲連日來擔憂而緊繃的面容,像是在徒然間放松了下來,這時方才發現眼前的一切并不是在做夢。
而百官已是嘩然。
朱棣猛地想張口說什麽,可老眼裏不禁眼眶濕潤,喉嚨間像一下子被什麽堵住了一般。
他一步步下殿,似乎是懼怕眼前之人會突然消失,眼睛一下都不敢眨,直勾勾地看着朱瞻基。
便連行走時,步伐也有一些蹒跚。
直到行至張安世身邊的時候,朱棣突然大喝一聲,朝張安世道:“做什麽事,要有輕重緩急,入你娘,做事沒有一丁點分寸!”
“啊……這……”張安世有點發懵。
楊榮等人,冷眼看着失措的張安世,隻有楊榮卻一臉了然之色。
倘若皇孫有失,張安世或許不會遭受責罰,因爲陛下心裏有數,皇子皇孫,本就該鎮守一方,當初皇帝是燕王的時候,也是鎮守北平,若是有賊來犯,是絕不會妥協的。
所以本質上,皇帝認爲張安世做的對,無論其他人如何彈劾張安世,陛下也絕不會責備。
因爲一旦陛下責備,那麽百官必然會認爲有機可乘,到時牆倒衆人推,必使張安世陷入絕境。以陛下素來對張世安的維護之心,是絕不願如此的。
可現在不同了,現在皇孫平安歸來,那麽性質就變了。
既然皇孫回來,危機解除,那麽擔驚受怕了這麽多日子,以陛下的性情,你張安世這個腦子缺了一根筋的家夥,莫名其妙教皇孫一個鐵路司的副使去擊賊,你這是不是腦子進了水?
這個時候,當然想罵就罵!罵了伱也得受着,反正危機解除,也隻是挨罵而已。
可張安世委屈啊!
他耷拉着腦袋,很想争辯,告訴朱棣,這是你那缺德的孫兒幹的……
可最終,他不敢說,隻能一臉委屈無比的樣子。
朱棣罵過之後,卻是疾步走向了朱瞻基,站在朱瞻基的跟前,定定地看了好一會,才一把将朱瞻基攙扶起來。
又仔細地端詳了一番,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出來,可最終,到了嘴邊,隻一句:“瞻基,你竟回來了?”
“是,皇爺爺,孫臣回來了。”朱瞻基一臉虎氣,斬釘截鐵地道。
朱棣此時早已沒有了當初靖難藩王,大将軍的樣子。就如同所有愛護自己兒孫的老人一樣,抓着朱瞻基的手臂的手不禁顫顫,嘴唇嚅嗫,濕潤的眼睛上下打量朱瞻基,視線舍不得移開一點,心裏似不知有許多的欣慰。
随即他帶着幾許心疼的口吻道:“好,好,能回來就太好了,這一路從賊衆之中逃出,隻怕不易吧。”
朱瞻基道:“回來的時候倒是容易,不過殺賊的時候,确實有些辛苦。”
“殺賊?”朱棣錯愕地看着朱瞻基。
朱瞻基道:“孫臣得阿舅授意……”
張安世眼一張,打了個寒顫,幽怨地看一眼朱瞻基,他恨……
我張安世蹉跎一生,唯獨之重情義,對自己的外甥,更是當做自己的親兒子一樣看待,誰料最終,竟還要爲他背這黑鍋。
豈有此理,這家夥說謊竟不臉紅。
朱棣則是眉一挑道:“而後呢……”
朱瞻基道:“關中軍馬百姓,已遭天災,又遭人禍,好不容易過了沒幾日安生日子,更遇賊亂。那賊子猖狂,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孫臣便照着阿舅的暗中授意,招募人馬,打出孫臣的旗号,以此來吸引賊人關注。”
“這些賊人,也知道自己不能長久,一旦朝廷的大軍一到,必定要摧枯拉朽,到了那時,便是他們死無葬身之地的時候。正因如此,孫臣打出了旗号,反而教他們看到了求生的希望,他們必然認爲,隻有攻破長安縣,拿下了孫臣,才有要挾朝廷的籌碼。”
朱瞻基說的娓娓動聽。
可朱棣和百官們卻聽得驚心動魄。
理是這麽個理,可拿自己當做賭注,來吸引關中的亂賊,這一份膽魄,卻是一般人不敢去想象的。
朱棣認真地聽着,他久在軍陣,自然能分辨出朱瞻基話中的真僞。
朱瞻基又道:“爲了保境安民,孫臣趁此機會,暗做準備。”
朱棣道:“做什麽準備?”
朱瞻基道:“所謂天時地利人和,天時且不待言,孫臣以逸待勞,占據了地利。而孫臣所領軍民,無一不希望将賊子擊潰,使關中以及他們的妻兒老小平安,這便是人和。孫臣判斷,首先……賊軍遠來必然疲憊,可是他們卻又不得不倉促發起攻擊,因爲時不待他,一旦延誤了時間,朝廷的援軍一到,他們便必敗無疑了。”
“除此之外,他們還有一個巨大的弱點,那便是這些賊子,倉促之間聚集一處,可實際上,并未整合,若是順境還好,一旦到了逆境,就極容易分崩離析。”
朱棣聽罷,不斷地點頭。
這些判斷是對的!他看着小小年紀的朱瞻基,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少年,能一眼看出賊人們的弱點。
朱瞻基正說的興起,便繼續道:“了解了他們的弱點,就要知道他們的長處。他們人多,尤其是戰馬不少,來去如風,所以可以迅速集結起來,且人數是孫臣是十倍。何況……他們知道自己無路可走,就形成了破釜沉舟之勢,一旦發起攻擊,必定竭盡全力,畢竟……拿不下孫臣,他們便要失去一切了。”
“孫臣便趁着以逸待勞的功夫,借助地勢,選中了決戰的地點,又号令所有的軍民,組織起來,修築工事,孫臣的兵馬雖少,可模範營有強大的火器,且軍紀嚴明,當然,壞處就是彈藥的消耗隻怕難以爲繼。”
“到了那一日,賊軍發動攻擊,他們的氣勢确實不小,而且人數衆多,一直鏖戰到了即将天黑時,眼看彈藥消耗越來越大,而賊軍似乎也知自己沒有退路,竟依舊不斷攻擊……”
朱棣聽罷,皺眉起來。
其實行軍打仗,最害怕碰到的就是這種沒有退路的敵人。兩軍交戰,敗退者尚可以逃之夭夭,大不了逃回己方的國境,可這些賊子,某種意義來說,形成了所謂兵家常言的所謂破釜沉舟的效果。
而一旦隻要讓他們在某處防線有了突破,這些人便可仗着人多的優勢,迅速地突破。
到了那時候……彼此膠着一起,火器的用處就反而不大了。
此時,朱瞻基卻道:“孫臣卻抓住了時機。”
朱棣顯然給提起了濃厚的興趣,忙道:“什麽時機?”
朱瞻基道:“他們還吊着最後一口氣,且天色漸晚的時機。”
朱棣聽罷,沉吟着,擡眸,此時的朱棣,像是一個棋手,用沉重的心情,與對弈之人進行攀談:“那你會選擇如何做?”
朱瞻基從容不迫地道:“趁此機會,一鼓作氣,直接反沖鋒!”
朱瞻基斬釘截鐵道:“孫臣帶頭,可以保障士氣,模範營令行禁止,必然争先恐後,其餘的軍民受到鼓舞,定是氣勢如虹。反觀賊子,他們鏖戰了一日,已是身心俱疲,且傷亡極大,此時對他們而言,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再堅持一下,突破孫臣的防線而已!”
“而一旦反沖鋒,他們首先猝然無備,其次,士氣必然跌落谷底,勢必會出現逃亡,地理上,孫臣在高地,形成了猛虎下山之勢,他們如何抵擋?”
朱棣聽罷,不禁猛地心情歡暢起來,不斷點頭,一面道:“對,該當如此,隻是……說來簡單,做來卻是不易,此前是賊子們破釜沉舟,可這一舉之下,就成了官軍破釜沉舟、勢如破竹之勢了。”
朱瞻基道:“孫臣這樣做,并非隻是想要勝這一場,而是根據敵情來判斷的,孫臣方才說過,賊子們雖是勢大,卻不過是一群沒有退路的亂賊凝聚而成,尚沒有明确的統領,分爲許多的部衆,說起來,他們實則隻是一群沒有退路,妄圖依靠一場死戰來求活的烏合之衆而已。這一次反沖鋒,無論對方人馬多少,也足以定鼎勝局了。”
“果然,這些賊子開始出現了敗逃,而後,彼此之間,開始争相踐踏,根本無人約束,一個個如驚弓之鳥,孫臣則帶人一路追殺,不出一夜,他們便灰飛煙滅。”
朱棣深吸一口氣,他無法料想,朱瞻基竟有這樣的謀慮。
要知道,要做出分析容易,可要做出判斷卻很難,更難的是做出分析判斷之後,竟還可以利用這些,果斷地去貫徹執行,這就已經具備了一個将軍的必備因素了。
朱棣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起自己的這個孫兒。
在朱棣眼裏,朱瞻基雖已長大不少,可畢竟……依舊還是将他當做孩子看待。
雖然從前的有些時候,朱瞻基也會說出一些有道理的話,可這對曆經了世事的朱棣而言,依舊不過是孩子學到了一些知識而已。
可如今,他卻發現,自己的這孫兒……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認知。
于是朱棣道:“你如何判斷,賊人們就吊了一口氣呢?”
朱瞻基道:“這個容易,隻要了解他們即可。”
“你又如何去了解?”
朱瞻基道:“人見的多了,也就了解了。”
朱棣:“……”
朱瞻基微笑道:“這就是阿舅常說的所謂閱曆。孫臣在東宮的時候,根本不去考慮,别人會怎樣想,身邊的人……每日思慮的是什麽。”
朱瞻基說到這裏,頓了頓,又道:“可在太平府,無論擔任什麽職事,就不能如此了,因爲要交涉,因爲要洽商,若還是目空一切,妄自尊大的話,哪怕貴爲皇孫,也可能遭遇敷衍。這時,就必須在想,這件事,他們的利益得失是什麽,做這些,對他們有什麽好處,有什麽壞處。他們能拿出幾分勁頭來,爲什麽會有推诿,又怎樣可以讓他們能夠盡心竭力!”
朱瞻基道:“皇爺爺,你别看孫兒在太平府做官吏,可實際上,這幾年,孫兒可沒少吃苦頭,沒少遇挫折。這都是在差事裏頭,自己慢慢體悟和琢磨出來的。譬如那些賊子,他們恐懼什麽,他們期盼什麽,如何利用他們的弱點,去擊潰他們,怎麽抓住時機,凡此種種,若是不預先謀劃,怎麽可能将事情辦成。”
朱棣聽罷,竟是瞠目結舌。
朱瞻基的一番話實在令他感到意外。
卻也是令他感到慶幸。
此時連朱棣也意識到,一個治世之才與一個昏聩之人的區别了。
道理……大家都懂,說實話,曆朝曆代,能做皇帝和公侯的,哪一個不是受過天下最好的教育,懂得别人所不知的道理?
可細細想來,這些人之中的區别,可能就在于此。
朱棣好像一下子,有了某種明悟。
他熱切地看着朱瞻基,随即道:“而後呢?”
朱瞻基道:“孫臣破賊之後,也沒有點驗戰果,不過……殺賊七八千,總是有的!至于其他蟊賊,固然已是逃之夭夭,卻已是風聲鶴唳,不過一群喪家之犬,已經不足爲慮了,命各府縣追緝即可,于是孫臣害怕皇爺擔心,便擅自回京來了,自然……善後的事,孫臣也有一些安排和布置……”
朱棣不斷地點着頭,欣喜得幾乎濕潤的眼睛要落下淚來,幾乎是手舞足蹈,驕傲地道:“朕有此孫,是社稷和天下軍民百姓的福氣!”
………………
第二章送到,懇求月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