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有些慌了。
有人低聲道:“這……哪裏來這樣多的糧,竟還放肉……這……這……”
有人不可置信地道:“這怎麽可能?會不會是故布疑陣的把戲,是奔着咱們來的?”
“這是肉,是肉啊!”有人大呼道:“總不可能,專門爲了教我們開封倒黴,所以隻供應開封肉食?十有八九,四省之地,統統都供應肉食了,你們可知道……這需要多少魚肉嗎?市面上,魚肉市價幾何?”
“這得殺多少豬,需多少尾魚?”
這連番的質問,直接教所有人都沉默了。
後世的米肉價若是十比一,那麽在這個時代,肉和米之間的價差,至少在三十倍以上。
原因無法,那就是這個時代的肉料轉化比低。
因而,肉就是實實在在的奢侈品,尋常百姓,過年也吃不着,小地主,也隻是過年能吃頓好的而已。
雖然周舉人等人,他們倒是不缺肉,可長久經營土地,怎會不知這其中的利害?
這肉一出,是徹底的絕望了。
周舉人愣愣地站在原地,腦海裏無數的念頭劃過。
而後,越發覺得絕望,他禁不住道:“這是要逼迫我等于死地啊,他們高價賣給了我們糧,實則……是包藏禍心,包藏禍心啊!”
他這般大呼一聲,便看向了知府劉進,眼睛瞪的猶如燈籠般大,憤恨不已地道:“老夫明白了,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府君,這根本就是張安世的毒計,這是故意誘使我等無辜百姓高價購糧,除此之外……學生甚至懷疑,那些借貸給我們銀子的,十有八九,也是張安世的人。這是絞盡腦汁,要将我等置之死地!府君……世間何曾有這樣的大奸大惡之人,這般處心積慮,隻爲了要教學生這樣的積善之人家破人亡嗎?”
聽完周舉人這番話,所有人的心底,都冒出了一股說不出的寒氣。
他們都是極聰明之人,一旦開始冷靜,仔細地回想這些日子的事,似乎也漸漸明白了。
原以爲是螳螂捕蟬,誰曉得竟是黃雀在後。
現在的情況是,他們手中有數不清的糧食,幾乎所有的糧倉,都堆滿了米面。
可是……他們的銀子卻都統統花了個幹淨!
不隻如此,爲了更加大舉地購糧,畢竟想要維持糧價,就要确保市面上的糧食都必須囤積在手,因而……借貸了許多銀子,繼續求購。
現在哪一家人,不是背負着巨大的債務?
可怕的是,現在張安世還在外頭給流民們送米送肉,至少相當長一段時間内,隻要太平府還在開倉放糧,赈濟百姓。那麽他們手中的糧食,就一粒都賣不出去。
可是這沉重的債務,不說債務本身,哪怕是利息,也足以将他們壓垮。
這就意味着,現在的他們,即便變賣了一切的家業,可能還要倒欠人銀子。
如此一來,轉眼之間,他們就可能連佃戶都比不了,真真連豬狗都不如。
知府劉進,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麽,他看着這些哀鴻遍野之人,心裏對他們是同情的,現在到了這個地步,他竟說不出話來。
周舉人卻是不依不饒,死死地看着他,接着道:“劉府君,當初購糧,也是劉府君所倡議,至于此前種種,有些話,學生也就不便言了。大家都是讀書人,有些話不必點透,可有一點,大家是生死相依,榮辱與共。”
“如今他們這般侮辱我等,用此等狡詐的手段,已是人神共憤,天下百姓,若知這張安世此等毒辣,必要人人共誅之。劉府君,學生也沒有其他的要求,隻一條,立即退糧,教他們照着原價,将糧食退回去,一文不能少。”
周舉人此言一出,好像一下子,讓許多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于是衆人紛紛嚷道:“對,對,退糧,一文不能少,請府君做主。”
劉進的臉色已是慘然。
他很清楚,這些人即将要家破人亡,到了這個地步,是不會有所顧忌的。
說難聽一些,這就是亡命之徒,到了這個份上,一旦不能滿足他們的請求,他們什麽事都做得出。
何況這些年,他與這些人沒少交往,真論起來,他和這些人也脫不開關系。
當下,他故作沉吟,實則心裏已慌了,不過是用沉吟來掩飾罷了。
“他們若不退呢?”劉進努力鎮定地道:“這是錦衣衛,是張安世!”
周舉人眼睛已紅了,竭斯底裏地道:“無論是誰,騙我累世家業,也要清償!”
劉進看着周舉人發狠的樣子,努力穩住心底的那絲慌亂,忙道:“諸公稍待,且先看看情況,後續如何,現在還未到山窮水盡之時,以我看,還是……再等等看。”
顯然,劉進還心懷着僥幸。
隻是情況,比他們想象的更加的不樂觀。
城東,連續半月,幾乎每日都有肉食供應。
甚至……在足夠的糧食保障之下,一群婦人組成的炊事百戶所,開始玩起了新的花樣。
因爲近來又供應了一批糖,還有綠豆,因而又制了綠豆的甜粥。
這樣的甜粥,隻能先供應孩子,這玩意在後世,可能不值錢,可在這個時代,絕對是屬于燕窩一般的存在。
首先這白糖,本就是稀缺品,拿糖去熬粥,對于尋常百姓而言,這是暴殄天物。
又有人将百米,制成了米粉。
還有人制成了各種烙餅。
雖食材不多,可各種的花色,竟是不少。
婦人們現在安下心,也已從災荒中慢慢的走了出來。如今,一群婦人聚在一起,有了一份差事,大家絞盡腦汁,總是能想出新的花樣。
男子們則分爲數個千戶所,分頭幹活。
他們在附近開掘了一處運河。
又将官道好好的修葺一番,在這路基上,鋪上了碎石,以至于往來的運糧車馬,更加便捷。
少年們有了課本,雖然紙張很粗劣,可這油墨印制的書冊,帶着一種教他們從前不曾聞見過的書香。這其中的許多少年,都曾在大災中失去了自己的父母,而如今,開始有人料理他們的起居,有人給他們新衣,也有人給他們縫補衣物,三餐能得保證,有人關心他們的學業。
在惶然無措之中,這一切便是絕望之後,突然好像有了一束光,這一束光,令他們突然發現,原來世上還可以這樣幸福的活着。
雖然他們的幸福,至少在大富大貴之人眼裏是廉價的,不過隻是吃飽喝足,不過是能學幾個字,不過是病了周遭有人照料。
可即便如此,對于這裏的絕大多數人而言,其實也是一種奢侈。
劉建業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有時問診的人來,若隻是小病,兩個大夫便讓他自己來處理。
他也總能應對得妥帖,到了閑時,他就偷偷去看大夫們帶來的醫書。
這是大夫擺在診室書架上的,封皮上寫着:“病菌的原理”、“用藥大全”、“診斷學”、“傷寒論”等等。
大夫似乎也盡由他看,有時也會考一考他。
劉父則專門負責做泥瓦匠,偶爾會過來看他一趟,總将一些平日裏舍不得吃的攢起來塞給他。
當然,态度卻不甚好,總是繃着臉罵他不要偷懶,做事要規矩之類。
且劉父嗓門很大,總是教身邊的人聽見,這令劉建業每每耷拉着腦袋,隻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唯一不樂觀的,就是城内的米鋪了。
自打錦衣衛的人過來,幾乎就無人問津。
可笑他們還打出了各種高價米的招牌。
以至于,不少原本沒受災的城中百姓,也出門左轉,去和流民一樣,跑去接受救濟。
甚至米鋪的夥計,也一溜煙的往城外頭跑。
這麽多的米,莫說是現在這個天價,即便價格再跌十倍,隻怕也售賣不出。
這等景象,真是不知道的還以爲這些米鋪的主人瘋了。
這半個月之後,城西王家的深宅大院之中,和以往一樣,女婢端來了參湯,來給主人洗漱。
隻是日上三竿,也不曾見内室有什麽動靜。
于是女婢便蹑手蹑腳地進了内室,這一進去,頓時發出了驚叫。
緊接着,這王家上下的人,都湧在此,早有女眷開始嚎哭。
卻見這素有王半城之稱的王家主人王錦,此刻卻是挂在了房梁上,披頭散發,面色甚是恐怖,也不知是何時上吊的,身子早已涼透了。
王錦是家大業大,囤積的糧食也最多,自然而然,遭受的損失也最是慘重。
一夜之間,所有的家産化爲烏有,背負着龐大的債務,即便售賣了所有的田地和宅邸,都清償不清。
這王錦是急性子,絕望之下,索性直接一命嗚呼。
不多時,知府親自趕來,悼祭過之後,匆匆而去,此後回到府衙,周舉人等人又來了。
周舉人已是滿頭白發,淚眼縱橫。
他和王錦算是故交,如今王錦死了,不免兔死狐悲。
何況現在他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
“府君……”
“裏頭說。”
劉進已經預感到事态嚴重,入了廨舍,落座,端起茶盞,喝茶。
這一切,一氣呵成,早已成了習慣。
而後,他才道:“本府已查過了,似你們這樣的人,何止是你們呢?實話告訴你,受害者的百姓可謂是不計其數。現在鬧到這個地步,必定是要生靈塗炭的,本官身爲父母官,不忍見治下百姓被人逼迫到這樣的地步,曆朝曆代,雖也聽聞過各種苛政猛于虎,卻不曾見,皇帝腹心之人,當朝郡王,皇親國戚,竟行此卑劣手段,這般掠奪民财。”
衆人屆時悲戚地點着頭。
劉進又道:“既然……受害者不隻一人兩人,事情就有挽回的可能。以我之見,此事在本府,是無法處置的,唯一的辦法,就是進京,是一起上書也好,還是狀告鳴冤也罷,總而言之,大家一起去,或可讨來說法。”
周舉人等人皺眉,顯得很是猶豫。
劉進看了他們的臉色一眼,自是明白他們心底的顧慮,便接着道:“你們放心,洛陽那邊,聽聞已有人動身往京城去了,大家身家性命都維系于此,這個時候,若是不去狀告,不讨一個公道,怎麽說得通?”
頓了頓,劉進繼續道:“現在洛陽那邊打了頭,其他府縣,怕也都會有義士同去,開封府,所有受害的,也要去。你們放心,朝中還是有不少人,關切百姓們的生計,這些時日,我也接到了一些書信,關心百姓們的冷暖,詢問你們的情況。再者說了,爲何是洛陽府那邊先有人進京……”
劉進眼睛半張半合,眼睛微微地阖着,意味深長地道:“要知道,文淵閣大學士胡公的行轅才剛剛離開洛陽不久,這顯然是……胡公的授意……”
周舉人聽罷,似乎察覺出什麽味道來了,于是道:“劉府君的意思是……咱們若是進京……勢頭不小……”
劉進道:“何止不小,這一次,他張安世是犯了衆怒了,想想看,這麽多州府,這麽多受害的百姓,沒有一萬也有數千人。朝中衮衮諸公,也不乏有正直敢言之士,本官不信,我大明是一個沒有王法的地方。”
“好。”周舉人咬咬牙,眼下,也隻有這一條路比較靠譜了。
身後的人也竊竊私語,似乎也覺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等這就去準備,明日就進京。”周舉人道:“如今,非要讨要一個公道不可。”
衆人便随之告辭。
劉進突然道:“且慢!”
周舉人駐足,挑眉道:“府君還有什麽見教?”
劉進臉上帶着意味不明的神色,道:“京是要進的,卻也不能平白進。”
周舉人臉上露出狐疑之色,道:“府君的意思是……”
劉進道:“皇帝與百姓共治天下,這是因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若無百姓,這朝廷不就成了無根之浮萍了嘛?所以曆朝曆代的聖君,都知曉這個道理,可若是朝中有奸賊,蠱惑聖聽,使聖上不明就裏,那麽就可能災禍要來了。所以,你們要進京,可你們的家人也不能閑着啊。”
周舉人聽罷,眼眸微微一張,頓時明白了什麽。
所謂共治天下,是在于皇帝高高在上,地方上的事務,本就被周舉人這樣的百姓們把持,若是沒有這些,哪裏來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呢?
所以,既要告禦狀,同時還要有一點動靜,要弄出張安世禍國殃民之後,百姓生靈塗炭的景象。
唯有如此,皇帝老子才能将話聽進去,才會不得不顧忌這些遭受損害的百姓。
于是周舉人點頭道:“周某受教。”
劉進微笑道:“你們放心,若是開封府出了什麽事,本府一定立即啓奏,禀明天子。”
周舉人等人便又作揖,這才告辭而去。
…………
周府。
“周五……”
“在。”
“你跟了老夫幾年了?”
“小的跟了老爺您十三年了。”
“這十三年來,教你管理佃戶,看家護院,待你不薄吧。”
“老爺對小的恩重如山……”
周舉人擡頭,細細地看了一眼周五,才又道:“你知道就好,想當初,你也不過是個閑漢,現在呢?人要知恩,老夫明日即将進京,你在這兒呢……不也有許多三山五嶽的朋友嗎?還有你下頭的那些人……來……我吩咐你幾句。”
這周五嘿嘿一笑,躬身上前,細細地聽着。
周舉人輕聲交代之後,方才平靜地道:“你放心,随你怎麽鬧,官府不會追究,鬧得越大越好。”
周五驟然想到,平日裏自己垂涎的幾個婦人,又想到平日裏的某些狐朋狗友,當下拍着胸脯道:“老爺放心,些許小事。”
…………
一封快奏。
火速地送到了宮中。
朱棣看着快奏,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進京……告禦狀……”朱棣念叨着這幾個字,而後擡頭看了一眼亦失哈,道:“告禦狀也這樣明目張膽?”
“陛下。”亦失哈道:“不少都是有功名的讀書人,既是讀書人,照我大明律,不需路引,即可赴京,隻是他們的動靜不小,沿途招搖過市……奴婢……”
朱棣面上喜怒不顯,隻淡淡道:“此次赈濟,鬧出這樣的事,有人來告狀,也是情有可原。那胡廣呢,現在可有消息?”
亦失哈不明白朱棣的心思,如實道:“胡公過些日子,恐也要來京了。說也奇怪,他所過的府縣,那府縣裏就有人聲言要告禦狀……”
朱棣踱步,微微低着頭想了想,像是自言自語地道:“胡廣這糊塗蟲,本事未必有,膽子也是沒有的,這應該隻是誤打誤撞,絕不可能是胡廣慫恿。”
亦失哈隻幹笑,不知該怎麽接茬了。
朱棣倒是想起什麽事來,擡頭看着亦失哈道:“張卿那邊,爲何還未有什麽動靜?這錦衣衛隻顧着放糧,可捉拿亂臣賊子,也是重中之重,爲何未見捉拿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