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穆顯得有些忐忑和緊張。
當初在家裏讀書時,他久聞張安世的兇名,對張安世自然是全無好感。
可到了鐵路司,方才知曉這位宋王殿下的厲害之處,耳濡目染之下,身邊的人,無一不是對宋王殿下敬佩有加!在此熏陶之下,若是不對張安世心生敬仰,那才是咄咄怪事。
上一次重傷,面聖時也無從分辨張安世。
這一次,見張安世活生生的在自己的面前,還如此的熱切,自然而然,心頭一熱,當即與其他人一道納頭便拜:“見過殿下。”
張安世顯得很是随和,喜道:“不必這樣客氣,都是一家人。”
張安世落座,随即道:“都坐下說話吧,不必拘謹,此番教你們來京城,隻爲一件事,就是不知你們對驿站有什麽看法?”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伱,都想從對方拿看出點什麽。
此番被召來的人,有的是在栖霞商行裏公幹,有的是在錢莊,也有的如胡穆一般,在鐵路司。
來路很雜,可都是各司舉薦上來的精兵強将,其中有幾個,甚至是張安世親點的。
他對一些人頗有幾分印象,曉得這些人,大多都是從文吏一步步上來的,這樣的人……至少眼睛和心裏頭都不會糊塗。
甚至還有人,因爲升遷和調動,曾經在許多的地方公幹,其實人大抵就是如此,肚子裏有了一定的墨水,而後讓他在各處曆練,實際上……并非隻是讓他要将所有地方的業務都精通,而是在不斷的調動過程中,大緻掌握辦事的方法,有了自己的一套辦法,即便是陌生的領域,也可駕輕就熟。
想了想,倒是這胡穆率先道:“驿站的情況,下官略知一二,近來也聽說了一些驿站的時聞,都說驿站的情況甚是糟糕,以至弊病重重。”
頓了頓,胡穆接着道:“不過在下官看來,弊病是一方面,其中重要的是,驿站的職責不明,既要迎來往送,又要傳遞公文,甚至還被沿途來的官員,差遣着辦其他的雜事,以至對驿站而言,反而事事都做不好,最終隻變成滿足個别人的差役了。”
張安世朝他點頭,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于是胡穆想了想,又道:“正因爲如此,所以這弊病出現,也就稀松平常了。但凡做一件事,首要的是分清主次,厘清權責,再将錢糧和騾馬,進行造冊,确保财物。等這些東西疏通了起來,事情也就好辦了。”
張安世道:“這樣說來,你是認爲,驿站的問題,還在人上頭?”
胡穆決然地道:“對,治事先治人。”
張安世沉默片刻,斟酌着道:“可驿站每年花費錢糧無數,你又有什麽看法?”
胡穆又認真地想了想道:“根本之途,在于還在職責上頭,就好像鐵路司一樣,倘若這鐵路修建起來,隻負責運送士人和官眷,那麽……連年虧損也是必然的。而這鐵路司,尤其是直隸的鐵路司,能夠日進金鬥,說穿了,就是分清了權責,哪一些業務,是專門用來掙銀子的;哪一些,則是負責朝廷的職事的。這一點,鐵路司就講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平時承擔貨運以及客運,倘若朝廷需調動兵馬,鐵路司又需如何應對,亦或者,地方大災,鐵路司如何承擔運糧的職責……”
胡穆此時可謂是搜腸刮肚,其實他這一套,無非就是自己在鐵路司裏公幹時總結的辦法罷了。
這種念頭,無非就是一次次在處理問題時,自己瞎琢磨,并沒有什麽章法,完全是想到哪是哪。
甚至他還有些緊張,不斷地觀察張安世的臉色,也不知道自己說的好不好。
張安世卻不知胡穆此時的心情,繼續鼓勵道:“還有呢?”
至于驿站的事,進京之前,邸報之中就有議論,其中抨擊聲最大的,自然是驿站靡費錢糧的問題,胡穆這些時日,看邸報的過程中,自然也有一些思考。
于是,他努力地絞盡腦汁,繼續道:“驿站的情況……可分爲兩種,譬如傳遞公文,此事關系朝廷,那麽……如何确保做到快馬加急,或者采取一切辦法,最快将奏報和公文送達。而平日裏,這麽多的人馬,若是閑置,不免可惜,爲何……不可采用一些類似于代人傳書之類的辦法呢……”
張安世來了興趣,勾唇一笑,他興緻勃勃地看着胡穆道:“這些,你是如何想到的?”
胡穆忙道:“這……這其實是……下官在饒州站那兒……有所體會……”
“體會?”張安世雖是帶着疑問的口吻,唇邊卻帶着淡淡的笑意。
胡穆道:“饒州站上下,大多數人都來自天南地北,大家都背井離鄉,可離鄉之人出來闖蕩,不免思鄉,亦或……對故人頗有幾分念想。因而,每一次有人告假回鄉的時候,總會有人請托登門,尤其是此人離自己家鄉近一些的,都希望此人能幫忙傳遞一些書信,亦或者是……帶一些東西回去。”
胡穆頓了頓,又道:“其實傳遞書信,這樣的事……曆來有之,隻是……尋常百姓,大多都禁锢在鄉中!國朝太祖高皇帝在的時候,就曾不許百姓私自離鄉,以免滋生流民之害。”
“國朝之前……雖無這樣的規矩,可實際上,真正離鄉的百姓,卻是鳳毛麟角,蓋因爲……尋常百姓,或是租種土地,亦或擺弄自家的一畝三分地,若非是徭役,誰肯輕易離鄉,這沿途的盜匪,還有各種針對外鄉人的市井潑皮,數都數不過來,人一旦離開了本鄉,死了都沒人知曉……”
胡穆說着說着,歎了口氣道:“至于,對書信有所需要的,大多都是達官貴人,亦或者是商賈,他們倒是會時常傳遞一些書信,不過這些人,大多殷實,家裏有奴仆,似傳遞書信這樣的活計,直接讓自己的奴仆跑腿代傳即可。下官慚愧,下官在家中讀書時,也與不少友人有書信往來,大抵都是修好的書信,自有人跑腿。”
“因而,在從前……我大明其實除了公文和達官貴人們之外,幾乎是極少有書信的需求的,可現如今……下官倒以爲……大大不同了。至少下官所見的情況,就是如此……”
張安世下意識地問:“你所見的是什麽情況?”
胡穆随即就道:“一方面,達官貴人跑腿的事……少了。”
“哦?”張安世竟有些詫異地道:“這是什麽緣故?”
看着張安世凝神靜聽的樣子,胡穆越發的顯得從容,侃侃而談道:“因爲人力漲了,單說在饒州府,因爲饒州站大量的募工,因此,人力大漲。以往的時候,這地方上的貴人們,若要招攬奴仆,災年的時候,就算是每日給兩口飯吃,都不知多少人紛紛來投效,即便遇到了好年景,這托身爲奴者,也是不知凡幾。至少據下官在吉水縣時就知曉,人力……曆來是賤如草芥的。”
他擡頭看了張安世一眼,繼續道:“可饒州站在一年之内,卻讓人力暴漲了數倍,而且下官以爲,将來……人力隻會越來越珍貴,如今,修鐵路需要人力,興建的作坊需要人力,貨棧和碼頭上,搬擡貨物也需人力,甚至鐵路的運營,還有學堂、醫學院、巡檢所都需人力,這人力怎會不水漲船高呢?”
說到這裏,他勾唇笑道:“正因爲人力價格大漲,以至于……以往,那如草芥一般的人力,現如今已輕易尋不到了,隻會送一封書信,卻教一個奴仆,輾轉數百裏甚至上千裏,來回奔走,此等事……據下官所知,便是不少士紳人家,也已開始有些肉疼。”
張安世颔首,不吝誇贊道:“原來如此,倒是你觀察入微,本王反而沒有想到。”
胡穆笑了起來:“說來慚愧,當初使喚這些草芥般人力的,正是下官這樣的人。”
張安世咳嗽一聲,幹笑起來。
好吧,大哥不笑二哥,我張安世也沒好到哪裏去。
胡穆随即收起了笑容,正襟危坐道:“除此之外,就是直隸和江西等地,鐵路興起,不隻百姓開始出行,那商賈也開始越走越遠。除此之外,大量人離鄉務工,這些人……也不再像從前的百姓一樣,連吃飯都成了問題,這務工之人,雖也貧困,不少人……平日裏節衣縮食,卻大多能吃飽喝足,每月扣扣索索,也能節省一些餘錢。”
“何況他們本就離鄉,本就有書信的需求……倘若新政繼續這樣下去,下官甚至以爲……需要傳遞書信之人,可能會比今日的需求更多十倍、百倍……”
張安世聽罷,更是點頭,眼中不自覺地浮出欣賞之色,胡廣這兒子,确實是個實幹型的!若不是摸清了這裏頭的許多彎彎堯堯,又怎會說的如此頭頭是道。
于是道:“倒真沒想到,你能想這樣多。”
胡穆謙虛道:“這都不是下官想的,其實隻是閱曆,在鐵路司裏,有不少人四處請托人傳遞書信,其中甚是不便,一方面,是總是麻煩别人,另一方面,這受托之人,并非專職傳遞書信,因而沿途若是遺失,亦或者沒有送到,也是常有的事,以至不少消息不能傳達,反而滋生許多遺憾。下官在饒州站,目睹過許多這樣的事,因而才受啓發。”
張安世其實還擔心,這郵政所的業務問題,雖然他還是有一些信心的,畢竟……在電話出現之前,郵政本身就有利可圖,隻是随着各種傳遞消息的手段興起之後,這才漸漸沒落。
但是現在從胡穆口中得知的情況……足以讓張安世放心了。
說到底,是工商的興起,出現了大量背井離鄉之人,同時也培養出了一大批有了一定消費能力的人,而這些人,正是郵政的主要業務人群。
張安世想了想,便又向胡穆問道:“這寄托包裹之類的事,可有嗎?”
胡穆如實道:“有,但不多。”
張安世皺眉道:“這是爲何?”
胡穆道:“這畢竟涉及到的乃是财貨,而财貨的問題就在于,寄托他人,難免有所風險。”
張安世笑了起來,便道:“看來這隻是信用問題了,倘若能取信于人,那麽……這樣的事,必定會多起來。”
胡穆深以爲然地點頭道:“若如此,倒還真是如此,下官也這般認爲。”
張安世抖擻精神,道:“本王欲在鐵道部之下,設郵政司,其規模,與各處的鐵路司相當,當然,此事已奏報了陛下,陛下對此,極力贊成,打算這件事,教宮中和栖霞商行來負責其錢糧開支,當然……宮中和栖霞商行既出了銀子,那麽收益和所得,自然也歸宮中和栖霞商行!”
說到這裏,張安世掃視了衆人一眼,随即便又道:“此番……本王打算以你們爲骨幹,用原有的驿站作爲根底,你們先好好整肅一番,而後……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辦法,就照着胡穆方才說的那樣,多想一想可承接的業務,又該如何運營,甚或者……是否可以借托于鐵路司……”
“總而言之,什麽想法都可以有,什麽都可以嘗試,可有一條……本王要的是将這郵政司,變成第二個鐵路,要有盈利。除此之外,又要完成朝廷的職責,你們如何看?”
衆人聽罷,面面相觑。
其實來之前,他們想過很多可能,但是萬萬沒想到,宋王殿下竟是爲了這個讓自己來的。
一聽殿下的話,有人振奮,也有人有所疑慮。
張安世将衆人的反應看在眼裏,微笑道:“胡穆,這郵政司的第一任轉運使,就教你來辦,此事我會奏請陛下,你這轉運使,與各省鐵路司的大使地位相等,你要知曉,即便皇孫殿下,也不過是江西鐵路司大使而已。”
胡穆駭然,直接吓了一跳。
雖然皇孫地位還是比他這轉運使高的,畢竟人家還兼任了一個鐵道部的侍郎呢。
可即便如此……還是讓他大爲震驚,畢竟他從前不過是區區的典吏,雖然早就有傳聞,此次他立了大功,又封了爵,極有可能,他會成爲某站的站長,必定能夠高升。
可這某站的站長,和鐵路司的大使比起來,還是差了數級,哪裏想到,他此番進京,居然要主持如此的要害。
心裏雖是激動,卻還是道:“殿下,下官的資曆……”
張安世覺得一個人做事能夠掂量一下自己的能耐,倒是難得。
于是張安世對胡穆這厮的印象又好了幾分,笑了笑道:“問題就出在這裏,這郵政司初建,百廢待興,要忙的事多着呢,有資曆的……年紀都老大不小了,教他們挪窩,來幹這等吃力的事,本王倒有些不忍心。”
你還年輕,而且在饒州站時,本王就見你能奮不顧身,可見……是肯做這拼命三郎的,再者說了,你的功考,不隻陛下過目過,本王也看了,行事确實細緻入微,本王所言的以上種種,都是本王最終決心教你來承擔此大任的心思。”
張安世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不拘一格降人才,這樣的事……從前也有,但不多,以後……隻怕更加鳳毛麟角了。這郵政司,現在是衆矢之的,你别以爲自己一朝高升,可實際上,其中的兇險,想來你也知曉,不知多少人,都在盯着呢,但凡出了一丁半點的差錯,隻怕就要震動天下,招緻無數人的議論,正因如此……你也莫要以爲,這就是什麽好事,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胡穆也隻剩下感激涕零了。
一個人……自己崇敬之人,卻能如此信任自己,将如此重大幹系的事交托在自己的手中,這對于胡穆這樣但凡頗有志氣的人而言,幾乎可以說是再生父母也不爲過了。
于是不自覺的,他眼裏熱淚盈眶,此時終不免想到,爲何會有人說一生飄零,隻恨未逢明主之類的話了。
此等被人信重的感覺,哪怕對于胡穆這等人而言,也足以産生交托性命之心。
于是胡穆心悅誠服地拜倒道:“下官敢不盡力,若有疏失,願提頭來見!今日之後,下官與郵政司便息息相關,事成,則一榮俱榮,不成,則下官請死。”
張安世微笑,竟沒有和他寒暄客套什麽‘呀呀呀,你怎麽好端端的說這樣晦氣的話’亦或者:‘本王怎舍得你死’之類的話。
而是微笑着,點點頭。
這算是軍令狀,要記下。
張安世随即開始交付職責和使命,他取出一份,自己早已準備好的章程,随即開始讓他們傳閱。
在座之人,無不激動,低頭看着章程,細細領會。
張安世闆起臉來道:“其他的安排,明日你們自行去鐵道部,接受任狀,随後……便開始辦公,怎麽辦事,本王不管,本王隻要結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