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丘福而言,這簡直就是天大的喜事。
論起來,作爲靖難功臣,丘福當初跟随朱棣大小數十場惡戰,當真是九死一生,這才掙來了這麽一個公爵。
他心裏也自知,自己已位極人臣,後半輩子,享福就好了。
對自己的兒子,起初是抱有期待的,後來發現不甚聰明,不過漸漸也能接受,畢竟是自己的血脈,公爵子嗣嘛,隻要不謀反,丘家照樣有榮華富貴。
可朱棣這一番話,卻直接讓他内心深處,猶如有熊熊火焰在燃燒。
這個時代的任何一個人,誰沒有一個裂土封侯的念想呢?古人對于土地的執念,絕非是尋常人可比較的。
而他的兒子丘松,将成爲繼張安世之後,第二個非宗親列土分疆之人。
也意味着,将來的丘家,雖無王爵之名,卻可以和宗親們一樣,出海分封建藩。
這可是他邱福奮鬥了一輩子,也不敢去想的事。
可他那傻兒子……
就在他一時之間舉足無措的時候。
卻聽朱棣興奮地道:“此番随征的将士……”
誰料這時候,張安世卻突的打斷朱棣道:“陛下,臣有一言……”
朱棣心情好,微笑道:“但言無妨。”
張安世道:“既是賜丘家藩地,卻不知……何處合适?”
此言一出,丘福這時候……真真禁不住心懷感激了,原來竟真沒有錯,張安世這個人講義氣。
這裏頭的邏輯是十分簡單的,丘福也是精明的人,當然清楚,陛下雖進行了許諾,可畢竟是在大喜過望之下,腦子發熱的時候做出的決定。
現在沒将這事講清楚,等陛下漸漸地理智起來,雖然君無戲言,可在這藩地上頭,卻依舊還是有文章可做的。
可張安世在這個時候,鬥膽詢問,其實就是選在最好的時機裏,爲丘松讨要到足夠的好處,這樣才可使丘松這一場功勞利益最大化,是最明智的選擇。
偏偏這些話,大臣們不會說,因爲丘家怎麽樣,和他們無關,他們嫉妒都來不及呢!
而丘福這個時候也不能提,因爲他是丘松的爹,哪裏有父子向皇帝當面讨賞的,還說的這樣大聲,總得有點遮羞布嘛。
張安世恰恰就是最合适的人選。
而且這樣做,未必沒有風險,畢竟陛下就可能隻是腦子一熱,事後回過勁來,就有可能埋怨起張安世這個時候多嘴了。
果然一切如丘福所料,此時的朱棣,早已是喜上眉梢,興緻勃勃地道:“你這小子……”
他似乎也不介意,随即道:“張卿怎麽看呢?”
張安世微笑着道:“不如,就将這威尼斯……”
朱棣卻是擺手道:“威尼斯甚遠,若是分封在那兒,朕隻恐丘卿家一輩子也不能與大明走動了,他終究還是一個孩子,朕不忍心。”
君臣二人,彼此對話,丘福則提着心,不斷地咀嚼和回味着。
張安世請封威尼斯,陛下一定會拒絕的。
從威尼斯那兒,既然能搶……不,能得來近兩億紋銀的戰利品,可見那兒肯定還有油水可榨。誰都知道,陛下愛搞錢,自是要絕對通過一切辦法,用強力的手段操控住威尼斯和熱亞那,好通過這兩處地方,源源不斷的進行放血。
可張安世鬼就鬼在此,他顯然也明白陛下的心思,知道斷不會同意威尼斯,顯然……就是希望陛下能夠拒絕。
而一旦拒絕,那自然而然,爲顯自己的寬厚,陛下一定會給一顆甜棗,以示雖不能給威尼斯,其他地方卻是可以談的。
嗯,張安世這家夥能處,是真兄弟!
老夫沒有看錯人。
須知連他丘福都看出了張安世的心思,那麽陛下一定也能看穿,張安世這家夥,爲了丘松,也算是豁出去了,甚至承擔了在陛下面前耍心眼的風險。
此時,朱棣笑了笑道:“張卿以爲,還有何處爲好?”
張安世便道:“在天竺,栖霞的商行,還有位于真臘的幾處藩地,在兩年前,于天竺的金奈修建了一處碼頭,用以提供船隻的補給,囤積交換的貨物,此處雖不大,與當地的土人,也有一些沖突,不過卻一直依靠商行還有一些漢商,和真臘諸藩勉強維持。陛下……何不如将這金奈,封爲丘家的封地……隻是……地是有了,隻是人……”
朱棣聽罷,甚覺滿意,當即便道:“賜萬戶,準其設一支護衛,徙金奈。再下旨真臘諸藩,以及水師在這數年,予以協防。”
丘福雖不知多少海外的情況,卻知道商行以及各藩王爲了維持住金奈這個貨運站,竟花費如此大的氣力,那麽……這絕對是個好地方,肯定不會比其他藩王的差。
若是再有萬戶的軍民百姓,有三千五百人至七千的滿編護衛的話,那麽……這地基也就打通了。
不隻如此,丘家還有銀子。
這麽多年,丘家在栖霞商行的股份,雖是占比不多,遠不及張家,更不及陛下,可每年的分紅,卻也是實打實的,這些金銀,足以購置足夠的補給和軍需,若是再招攬一些同族和亡命徒……
丘福驟然之間,覺得自己的腿腳突然好利索了。
他眼裏有了光。
甚至覺得,自己寶刀未老,尚還可以再去金奈,再戰一番。
丘福一時失神,卻在此時,反應了過來,忙道:“謝陛下恩典。”
朱棣擺擺手,爽朗地笑着道:“該當的,有大功就該有大賞,朕這是賞罰分明。”
此話一落,朱棣便目光一轉,他看向解缙道:“其餘的将士,都要賞。”
解缙忙道:“文淵閣明日召各部閣議。”
朱棣随即笑了笑道:“朕看哪,這裏頭的功勞,隻怕也少不了張卿家,若非張卿竭力支持丘松帶模範營同下西洋,何有今日之喜?”
張安世道:“這不算什麽,臣……其實慚愧的很,大家都在海外受苦呢,隻有臣在京城享清福,如何算有什麽功勞?”
朱棣卻哈哈大笑:“張卿這話,朕很不愛聽,這樣說來,社稷每有危難,将士們都在爲之苦鬥,隻有朕深處宮中,享清福咯?”
“啊……”張安世吓了一跳,忙道:“不能這樣比,不能這樣比的。”
朱棣卻是道:“一并賜張卿一萬戶吧。”
張安世聽罷,大喜,這真算是意外之喜了,他現在什麽都不缺,唯獨缺的就是人,當即歡喜地道:“謝陛下。”
朱棣随即道:“金銀要火速入庫,入庫之後,細細清點。這不是小事,張卿……此事……還需你來辦。”
張安世道:“遵旨。”
整個過程,衆臣就看旁觀的看客差不多,而後一個個瞠目結舌地散去。
張安世幾個人回到文淵閣的時候,胡廣忍不住發出啧啧的聲音。
他反複地琢磨,接近兩億兩……這樣的天文數字,平日裏是真不敢去想的。
張安世則笑吟吟的樣子,解缙等人自是來道喜。
張安世笑着道:“都是爲陛下效力,該當的,該當的,諸公………最近覺得書齋的茶水如何?”
胡廣第一個道:“是好茶。”
張安世笑着道:“這是我前些日子,聽聞福建布政使司有一種好茶葉,方才教人采買來的,因而送了一些,擱在書齋,專供大家來喝。不過細細看來,這茶還是有些不得勁,這樣吧,明日再教人尋一些好茶來。”
“啊……這……這……使不得,使不得的。”胡廣忙道。
張安世道:“這茶水,我也是要喝的,怎麽,喝一點茶水也犯法?若如此,明日我去奏報陛下,就請陛下來評一評這個理。”
胡廣等人便笑了笑,沒有反對了。
良久,胡廣才道:“那麽,就多謝殿下的美意了。”
張安世卻是擺擺手:“這哪裏是什麽美意,我常聽讀書人說,君子之交淡如茶……”
“咳咳,其實是君子之交淡如……”胡廣正要糾正。
站在胡廣身邊的楊榮偷偷拽了拽他的衣角。
這一次胡廣反應很快,沒有繼續說下去。
張安世算是将閣臣的性情都摸透了,你說他們正直嘛,可畢竟都是人,何況出身讀書人的他們,對于琴棋書畫還有茶本就有特别的愛好。
可你說是覺得他們貪婪,真拿真金白銀往他們的懷裏塞,他們必覺得你在羞辱他們。
似這般拿出一點好茶來,大家一起分享,給人一種小小占了一點便宜,卻又沒有令自己難爲情的感覺,這樣的事偶爾來幾次,總會給人一種每日一個小驚喜的感覺,反而讓大家關系融洽。
當然,張安世心情格外的好,自然也就不吝啬了。
今日大家都無心票拟,好不容易捱到了下值,除了今日楊榮夜值,其餘人紛紛打道回府。
張安世回到了張家在京城的宅邸,平日裏若是不來當值,他便下榻栖霞的宋王府,可若是要在京當值,不免要在内城小住。
誰曉得,剛到了門前,便見門子上前來道:“殿下,淇國公來訪。”
張安世眉一擡,歎息道:“這位世伯性子太急了,這種事,怎麽能大白天和陛下讨了賞,當天就往本王這裏鑽呢?哎……”
張安世搖搖頭,他大抵能明白,曆史上的淇國公丘福,爲何會跟着漢王朱高煦一條道走到黑,以至于結局凄涼了。
實在是性子太直,一旦認可的事,便沒有太多避諱,可謂是憎惡分明,不打折扣。
這般的人,在軍中必爲人所敬重,可在廟堂上,能平安落地實在需要一點幸運。
可來都來了,張安世卻還是道:“在何處?”
“已在小殿靜候。”
張安世便快步走了府裏,隻往小殿。
到了這裏,卻見丘福牽着一個半大的孩子。
這孩子六歲。
張安世是有印象的,乃丘松所生,叫丘成業。
張安世見到這個虎頭虎腦的小子,不禁想到,當初幾個兄弟二十年前結交,如今孩子們都已不小了。
丘福身上的病容,早已是一掃而光,甚至顯得紅光滿臉,一見着張安世,便咧嘴笑。
張安世忙道:“世伯……”
丘福卻點了點丘成業,道:“阿爺怎麽教你的。”
丘成業便晃了晃腦袋,沉默了一會兒,才啪嗒一下,拜下。
張安世:“……”
丘福又道:“快說呀。”
說着,用靴子輕輕地踢了踢丘成業的臀。
丘成業這時方才稚嫩着道:“成業見過義父。”
“啊……”張安世一聽義父二字,頭皮有點發麻。
丘福則是樂呵呵地笑着道:“這小子還小,啥也不懂,還不知他的義父,今日給他争了多少的好處呢。殿下,本來今日該拎着丘松那個小子來給你行個大禮的,不過他遠在天邊,你瞧,俺将俺這長孫給拎來了,以後你就是他爹。”
張安世哭笑不得,丘成業便仰着頭,可能剛才喊的時候,還有些生澀,現在卻習慣了,脆生生地道:“義父……義父…”
張安世隻好将他抱起,一面道:“诶,世伯,你瞧這成業多機靈,跟他爹一模一樣。”
說罷,便命人取了一些吃食和小玩意來,逗了一會孩子,便教人帶着去玩。
丘福已落座,此時張安世便說起正事來,道:“世伯,丘松應該沒有這樣早回來,可藩地的事,卻是迫在眉睫,丘家要及早做好打算,這藩地的謀劃,卻是慢不得的。”
丘福道:“俺也是這麽個意思,所以方才有人得知了消息,紛紛來府上報喜,俺心裏卻不踏實,所以才想來尋殿下問問。”
張安世微笑道:“其實也簡單,先将架子搭起來,武人顯然不必擔心的,世伯本就是大将,挑選一些武官,教他們操練人馬,不過是信手捏來。丘家的銀子,應當也不少吧,有銀子就好辦,栖霞商行,敞開來給金奈供應刀槍劍戟以及火器。陛下也說了,水師這邊,也要予以協助,若是再與各家海貿的船運商行合作,那麽……人口的遷徙和供應就不成問題。”
頓了頓,張安世想到了什麽,接着道:“唯一還需要的,就是一批擅長編戶齊民,組織生産且懂得經營的文吏。世伯可有好的人選?”
丘福卻在此時皺起了眉,歎息道:“平日裏俺最瞧不上文人……現在臨時抱佛腳還來得及嗎?”
張安世深吸一口氣,道:“這個……我來想辦法吧。一方面,不是還有不少的翰林和觀政士需要去藩地‘鍍金’嗎?挑選幾個不錯的,到時奏請朝廷就是了。當然,完全靠他們可不成,栖霞的各大學堂,也招募一批,各學科的,先湊百來個,就足夠将這骨架子,先搭起來了,以後再慢慢補充。”
丘福一臉深以爲然地點頭道:“不錯,其實這些,俺心裏隐隐也有這樣的想法,可一時之間,也沒有想到這樣的周到,現在殿下這一說,俺心裏便有底了。”
丘福頓了頓道:“松兒不在,老夫左思右想,決定親率人往金奈去。”
張安世則是認真地看了邱福一眼,略顯擔心地道:“世伯的身體?”
丘福揮了一下手,搖搖頭道:“這都是不打緊的,你是沒有到老夫這樣的年紀,到了這個歲數,生死反是看淡了。現在是金奈雖是建了藩,可一時無主,松兒還不知何時回呢。老夫不去,可不是要教當地的土人欺到頭上?老夫曾打過半輩子的仗,如今雖說老了,想來……應付土人也是足夠的。”
說到這裏,他深深地凝望了張安世一眼,随即又道:“也不瞞你,即便……真有個什麽萬一,老夫這時候死在了外頭,陛下對老夫這樣的老臣,總還算是顧念舊情的。他若得知,必定悲憤,即便松兒不在,朝廷也會竭盡全力,保住丘家在天竺的這一畝三分地,也好教老夫能夠含笑九泉。”
他這心思,也算是把前路和退路都已經想好了。
能好好地在金奈活着自然是好,說不準,還能開點疆土,立下大一些的基業呢!
真若是到了最壞的結果的時候,他丘福無事還好,一旦有事,那麽這金奈即便是被土人破了十回八回,數不清武裝的大軍隻怕也要遮天蔽日地出現,進行報複了。
這些話,其實是不合适說出來的,可丘福當着張安世的面,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其實也有不對張安世有任何隐瞞的意思。
張安世則忍不住想,丘松這一點,就沒有他爹聰明。
張安世想了想便道:“既如此,那麽可征募一些大夫随行,此去山長水遠,世伯珍重。”
丘福笑了笑道:“老夫還是有一個私念,這也是今兒爲何将成業拎着來,認你這個爹。一則是我邱家真正的感激涕零,二則是此番老夫爲顯決心,必要攜眷而去,誓要破釜沉舟。唯獨這孫兒,老夫是舍不得,要将其留在京城……”
張安世頓時明白了,沒等邱福說下去,就立即道:“那就讓成業住在王府裏吧,等金奈那邊大局已定,再去團聚。”
….
昨天的,今天還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