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胡廣看着朱棣方才還在感慨着民生多艱,爲皇孫說起農人的艱辛而動容,卻又一轉眼,見朱棣虎軀爲之一震,好像又變了一個人一般。
變化之大,真教人歎爲觀止。
此時便聽朱瞻基道:“論起來,确實是沒有這樣快的,不過孫臣抵達和州赴任的時候,阿舅調撥了一些幹吏來這和州。”
“此外,和州的錢糧計算,倒也方便,畢竟大多都是外來戶,所有遷徙之民,都進行了統一的登基,還有遷入的商戶,也都有數。起初的時候,爲了迎接這些遷徙的百姓,還有商戶,和州就已未雨綢缪,進行了一些布置,所以……”
朱棣目光灼灼地道:“有錢糧幾何?”
朱瞻基道:“大緻的估算,今年若是夏稅開征,糧食可增三成,爲七十五萬石。皇爺,這和州名爲一州,實則卻不過是一縣之地,再加上早已進行了新政,今歲增漲了三成,已是很不容易了。”
朱棣聽罷颔首。
其實七十五萬石,已不是小數目了。
朱棣對此還算頗爲滿意,興緻勃勃地又問道:“其他的呢?”
朱瞻基便道:“增長最多的,就是商稅以及其他的雜稅,今年若是開征,所得之銀,怕要超七百九十五萬兩。比之去歲,至少能增長二十三倍。”
此言一出,朱棣倒吸一口涼氣。
和州畢竟是小地方,在朱棣的印象之中,這樣的地方,能有二十萬兩銀稅就已難得了。
說實話,這天下畢竟不是各個地方都是太平府,太平府能創造奇迹,是有諸多原因的。
可區區一個和州,直接商稅暴漲二十多倍,短短一年之間,便能迅速膨脹。這是什麽概念?
這樣的增長,隻怕當年的太平府,也不曾有過。
朱棣不禁爲之動容:“如何有這樣多?”
朱瞻基道:“其一,是大量的百姓遷入,使這和州從十一萬戶,增長到了三十餘萬戶,人口大量的增加。這其次,便是大量的商貨湧入,皇爺爺,和州湧入的人口,可和尋常地方不一樣,在市井之間,人們都說,一個和州漢,可抵京城二十口。”
“這話的意思是,湧入的和州人有銀子,他們每日在衣食住行上頭的花銷,哪怕京城的百姓和他們比起來,也是遠遠不如的。”
“有人舍得花銀子,自然也就有大量的商戶販貨而來,隻短短一年不到的功夫,開設的商鋪,就已超過了大小兩千多家,這和州一地,單單絲綢的銷量,就超過了小半個直隸。”
“且這和州,距離京城和太平府又不遠,本就有鐵路,再加上有大量的渡口和碼頭,交通便利,乃是直隸的腹地,因此,有了這些遷徙之民後,百業催生,有這樣的結果,也就不奇怪了。”
朱棣聽着,不斷地點頭,眼中閃動着流光,顯得甚是高興,道:“不錯,不錯,好的很。楊卿家,你看如何呢?”
于是此時衆人的目光,又聚焦到了楊榮的身上。
楊榮緩緩而出,道:“陛下,政績卓然,實是非同凡響。”
朱棣便道:“這樣說來,朕孫足以爲天下第二州牧了吧。”
州牧乃是地方官的代名詞,朱棣還是很謙虛的,沒有說自己的孫兒是天下第一。
楊榮卻微笑道:“不過,臣卻以爲……若隻是靠遷徙之民,似乎……也未必算是全功。”
楊榮此言一出,有人爲楊榮捏了一把汗。
這可是皇孫,楊榮對皇孫卻好像頗有微詞。
隻有胡廣面無表情,别人可能不知道,他跟楊榮相處時間多,心裏清楚呢,這楊榮雞賊着呢,楊榮這家夥說這話,肯定有他的道理。
果然,朱棣非但不怒,反而含笑道:“楊卿所言,也并非沒有道理,瞻基還需謙虛,切莫自滿,畢竟……這是遷徙之民的功勞。”
朱瞻基好像一下子被激将了一般,他已有不符合自己本身年齡的成熟,可畢竟終究還殘留着少年的心性,當即道:“皇爺爺,可不是這樣說的,這和州遷徙的百姓,一下子湧入進來,區區一州之地,如何安置?來了這麽多人,又如何擴大和興建城區,如何擴大港口與碼頭,若是遇到了天災暴雨,如何引水,免得城區的低窪處被水淹了?”
“再有……這麽多人,必是良莠不齊,總是有作奸犯科之人,那麽州府如何應對。這遷徙來的士紳,應如何對待他們,怎麽樣既使他們能夠安居樂業,卻又不可使他們自诩豪強,欺淩百姓?還有此後湧入的大量商戶,這些商戶,是沖着士紳和讀書人的銀子來的,該如何既鼓勵又規範他們,此間種種,因爲和州的特殊,在整個直隸各州府之中,都可謂是前所未有,雖有太平府的一些情況可以借鑒,卻又因和州的不同,需有自己獨創的應對方法。”
“皇爺爺,方才孫兒說到了民生多艱……”朱瞻基沉吟着,繼續道:“可這一個民字,到底爲何物呢?孫兒讀書時,教孫兒讀書的師傅們也每日将民挂在嘴邊。孫臣讀詩書,亦艱諸多憫民之語。可孫兒在太平府爲吏時才發現,這一個民字,來總攬天下的百姓,實爲懶惰。”
朱瞻基道:“天下之民,何其多。有人從商,有人務工,有人務農,有人讀書,有人爲丐,有人爲僧道,所司之職各有不同,所謀的生計,也各有不同。要治理他們,或執以偏見,隻将讀書人或爲士紳視爲民。又或将他們一以概之,分不清這些百姓之間的不同,他們的願望的區别,以上這些,如何能治理好一方呢?”
“和州就是如此,之所以有百姓遷入,是因爲和州能夠使他們安居樂業,而要令他們安居樂業,除了嚴苛的制定律令,又要對不同的百姓,予以不同的舉措,使他們能夠安分守己。除此之外,想要商貿的繁榮,又需采用不同的方法。對農戶該使用什麽舉措,對遷居而來的讀書人該用什麽方法,對商賈實行什麽辦法,又要做到盡量一碗水端平,令他們各司其職,安于本分,其中的苦心,所需花費的心思,怎可用一句遷徙之民的功勞來概括?若如此,那麽這遷徙之民,爲何不去其他的州府?偏來此和州?”
朱瞻基侃侃而談,朱棣聽着不斷的點頭,臉上的笑容更盛,不斷道:“有理,有理,哎……朕平日裏反而想不出這樣的道理來,楊卿,你還有什麽話說?”
被點到名的楊榮,這時感慨道:“皇孫之言,臣受教,如此驚人之語,細細思來,卻實爲至理。倒是臣下久居中樞,竟無法想透,實在慚愧。大明能有如此賢皇孫,必要光耀萬世,開萬世太平。”
這一番話,更是令朱棣心花怒放,非但不覺得楊榮方才的話的話刺耳,反而覺得楊榮謹慎,絕不一味的吹捧皇孫,而是認真地了解之後,方才根據他的智慧,來評判一件事。
如此,非但這最後開萬世太平的話很有分量,使人信服,而且令朱棣覺得楊榮此人穩重,是真正老成謀國,非那尋常溜須拍馬之輩可比。
這樣的人,才是真正值得信賴的。
而對于朱瞻基,也不禁滿面紅光。人就是如此,一個時常在你面前溜須拍馬之人,成日說你的好話,他再如何誇獎你,用上了吃乳的勁頭,你也不會稀罕他的話。
可似楊榮這般較真且穩重之人,此時偶然的一句誇贊,卻已令朱瞻基感覺到飄飄欲仙。
胡廣将這一切看在眼裏,雖然知道楊榮這家夥的能耐,卻還是忍不住瞠目結舌,方才還有人給楊榮捏了一把汗呢,可現在……有人也開始回過味來了。
胡廣最是深知楊榮的爲人,也知這家夥老謀深算,隻今日的表現,就足夠他楊榮三世之内,被大明君王們視他爲腹心了,胡廣心裏酸溜溜的,忍不住嘀咕着。
朱棣卻含笑看了一眼胡廣,見胡廣失魂落魄的樣子,當下臉色微冷。
有了河南和關中的事後,朱棣對胡廣頗有幾分輕視,當即道:“胡卿以爲呢?”
胡廣一時愣住,畢竟方才心思都在楊榮的應對上,此時竟有些措手不及,踟蹰良久,才期期艾艾地道:“楊公與臣,平日多感慨民生多艱。楊公多謀,臣一向欽佩之至,今見皇孫治和州如此有方,楊公所言,臣感同身受……”
朱棣不耐地道:“你休要啰嗦這麽多,直截了當些。”
胡廣隻好道:“臣也一樣。”
朱棣颔首,喜道:“和州上下,功勞不小,也非皇孫一人的功勞,可無論如何,皇孫政績卓著,令朕欣慰,此孫不愧爲太祖高皇帝之後,朕得孫如此,死也瞑目。”
于是這廨舍裏,便有了愉悅的氣氛,大家都輕快起來。
朱棣此時卻是将目光落在了另一個人身上,道:“這也離不開張卿的教導,朕将孫兒交給張卿,算是找對人了。張卿……”
張安世忙道:“臣在。”
朱棣眉眼帶笑地道:“以後還要多多提點。”
張安世道:“臣打小就受陛下和太子的言傳身教,這才有了幾分長進,如今正是報效陛下厚愛和太子殿下養育之恩的時候,自是粉身碎骨,也要調教皇孫殿下……”
朱棣更是聽得眉開眼笑。
胡廣心裏忍不住翻白眼,看吧,個個都是有能耐的,這張安世,也不是一個善茬,一句話裏,不知蘊藏了多少玄機和信息量。
好像就他胡廣一個最嘴笨了。胡廣心裏忍不住想要罵娘,心塞得難受這群心眼比馬蜂窩還多的家夥……
該說的都說了,君臣倒也沒有再在此耗費時間,于是楊榮等人告辭,又回到了那憋屈的簽押房去。
朱棣卻留下了張安世一個,此時收起了笑意,輕皺眉頭道:“張卿,那陳登……如此硬氣……不可再拖延了。”
張安世道:“臣正在想辦法。”
提到陳登,朱棣的神情又凝重起來,眉眼間又升起了幾分怒氣,道:“此人不開口,遲早要留下禍患,朕萬萬沒料到,一個人……竟還如此頑固,莫非是錦衣衛的刑罰,還是太輕嗎?”
張安世點頭道:“陛下所言非虛,此人既能承受如此嚴刑拷打,臣倒以爲,必然是他心懷着某種……希望。”
“希望?”
朱棣凝視着張安世。
張安世道:“不錯,可能他認爲,他的同黨,當真可以成功……所以……才咬牙堅持,畢竟他已自知自己死路一條,倒不如索性……”
還不等張安世說下去,朱棣顯然已經足夠明白什麽意思了,于是朱棣打斷張安世道:“這樣說來,這個案子,既更不能小看了。”
“是。所以臣以爲,想要教他開口,就要斷絕他的希望。”張安世道。
朱棣認真地看着張安世:“如何斷絕?”
張安世想了想,才道:“臣正在想辦法……争取在這三五日内……教此人徹底就範。”
朱棣聽罷,臉色溫和起來:“時間已經很緊迫了,那就……三五日吧。”
張安世應下,随即告退。
抵達百戶所的時候,陳禮等人聽聞張安世到了,連忙出來相迎。
張安世笑着道:“怎麽樣,如何?”
陳禮一臉慚愧,道:“卑下還在想辦法,這陳登,真是奇怪,無論如何……他也死不松口……”
張安世挑眉道:“刑都用過了嗎?”
“都用過了。”陳禮帶着幾分沮喪地歎氣道:“除了可能要他性命的手段,該上的都上了,可此人硬氣,隻是咬緊牙關。”
張安世抿了抿唇,便道:“無礙,我去看看他。”
說着,快步往前走,很快就來到了囚籠。
此時的陳登,早已是遍體鱗傷,身上的錦服血迹斑斑,帶着血絲的嘴唇正有氣無力地喘着氣,伴随着痛苦的呻吟,整個人狼狽至極。
他一見張安世進來,便閉上眼睛,方才還發出痛苦的聲音,現在連這聲音,也咬牙屏住。
張安世徐步走到他的跟前,才道:“我聽說……他們對你用過了刑,可你依舊死咬不出口,哎……論起來,我張某人,倒也佩服你,無論你所犯何罪,卻能堅持下來,已是不容易了,若換做是本王,隻怕堅持不了一炷香。”
陳登這才微微張開了眼睛,臉上隻是冷笑。
張安世不理會他的表情,依舊道:“不肯說,必定這個人,一定與你關系匪淺,與此同時,你自覺得此人或可成事,是以你爲了袒護他,無論如何也願意堅持下去。可是……你真的認爲,你們可以成事嗎?”
陳登依舊不言,隻冷冷地看着張安世。
張安世卻不在意他的反應,繼續自顧自地道:“沒錯,新政之後,天下不少人,心懷怨憤,這一點本王是承認的。宋朝的時候,王安石變法,不過是稍稍的進行一些變革呢,就已鬧了數十年,同朝爲官的人,彼此之間,卻都将對方當做寇仇來看待,雙方勢同水火。”
張安世又道:“可當今之新政,比之宋時的新政,要激烈十倍,怎麽可能……輕易的化解這怨憤呢?說到底,到了這一步……除了刀兵相見,甚至是血流成河,其實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陳登聽罷,幹裂的嘴唇蠕動一下,終于道:“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張安世笑了笑道:“不必和我拽什麽文詞,我知你擅長講大道理,本王不是你們的對手。想必這個時候,你也依舊還深信,你們這些人……将來一定可以成功,對吧?”
陳登冷聲道:“賊子隻可猖獗一時。”
說罷,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每咳一下,都牽動渾身的傷口,于是他面色因痛苦而變得扭曲。
張安世道:“可我想告訴你,你們的盤算,根本沒有任何的勝算,本王知道你心裏想的是什麽,可若是本王告訴你,這一切不過是癡心妄想,想來,你也不會相信,畢竟……偏執令你喪失了判斷。”
陳登終于停下了咳嗽,卻不屑于顧的樣子,他想要冷哼,隻是沒發出聲音。
張安世道:“不過這不要緊,過兩日,本王便可教你知道……你們已經全部完蛋了,你可相信?”
陳登的臉上,露出了諷刺之色。
這一次,他再也不吭一句,他的答案寫在了他的臉上。
當然,張安世早已預判到了這一點,自然沒有動怒,于是歎道:“來人,給他治一下傷,換一身幹淨的衣衫,這兩日,就不必用刑了。”
跟随在後的陳禮聽罷,不由得微微一驚,當即道:“殿下……這……”
張安世道:“既然嚴刑拷打不管用,難道非要打死他嗎?做人要懂變通,錦衣衛也是如此,這錦衣衛,不是成日打打殺殺。有什麽事,都等兩日之後再說。”
陳禮慌忙羞愧垂頭,恭謹地道:“是,卑下遵命!”
…………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