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細細看過,眼中眸光閃動,臉上全然胸有成竹之色。
他唇角帶笑地對身邊的陳禮道:“時候差不多了,該是讓這陳登開口的時候了,好生給他收拾一下。”
陳禮聽罷,連聲說是。
不過張安世卻也出現在了陳登的牢房,此前已有人給陳登進行了沐浴。
陳登換上了還算幹淨的衣服,隻有臉上的血痕清晰可見,雖偶爾會牽扯到身上的一些傷口而吃痛,可依舊還是那不屑于顧的樣子。
居然不見狼狽,似乎一頓重重的皮肉之苦也沒有清除掉他身上的那點傲氣。
張安世其實也不得不佩服此人,還真是吃得苦中苦啊!
當即,他吩咐道:“去取一些吃食來。”
有校尉連忙去了。
張安世這才笑吟吟地道:“陳公這兩日,過的還好吧。”
陳登冷漠地看着張安世道:“事到如今,何須無事獻殷勤?殿下既已知陳某的志向,就請不必再繼續惺惺作态了。”
張安世道:“你我雖是敵人,不過陳公之慨然,卻比之那些隻知講大道理,實則卻是貪生怕死,隻知逐利的同黨卻不知要高多少倍。因此,即便是本王,也爲之佩服。”
陳登道:“天下的讀書人,你又知幾人?我等聖人門下,時至今日,是不會攝于你的淫威的。至于陳某,又算得了什麽?”
張安世道:“不,陳公比其他人,強了千倍百倍。”
陳登隻冷笑,而後慢悠悠地道:“這是因爲殿下沒有見識過士人們真正的膽氣。”
張安世沉吟了片刻,道:“那麽,陳公……莫非以爲,天下有許多陳公這樣有膽氣的人?所以……陳公的那些同黨,一定能成功?”
陳登笃定地道:“這是必然的。”
他頓了頓,卻是歎了口氣,道:“千百年來,天下都以儒家爲正朔,也正因爲如此,凡是實行仁義之治者,無不天下可安居樂業,而似當今這般,今日新政,明日又打着革新旗号的,無不最終會引發禍端。殿下太年輕……以爲隻要斂财,就可使天下安定,将來禍亂四起時,就曉得利害了。”
張安世道:“陳公的話,本王難以認同。依我看,這天下人,無非是逐利而已,那些所謂的聖人門下,所謂的士紳,所謂的讀書人,之所以群情激憤,不過是因爲妨礙了他們的利益,是以才有這樣激烈的手段。”
“這也是本王佩服陳公的地方,至少陳公相信那些仁義道德之類的文章,不似其他人,隻是打着這些文章的旗号,爲自己謀利而已。陳公總說張某斂财,可新政之前,天下的财富,又斂去了何處呢?”
陳登道:“殿下之言,實爲可笑,你我道不同,不相爲謀,隻是……陳某有一言相告,陳某已決心取義,殿下若有自知之明,就不必在陳某身上,糟蹋功夫了。”
張安世卻笑起來:“可是本王卻還想再嘗試最後一次。”
陳登冷眼将臉别到了一邊,一副不願再繼續說下去的樣子。
張安世道:“不如這樣,陳公不妨與張某人出去走一走,若是接下來的所見所聞,陳公依舊還堅信自己的判斷,那麽……張某便遂了你的心願,索性給你一個痛快。可若是陳公不再堅持,那麽不妨……”
陳登眼帶諷刺地看着他道:“事到如今,陳某還有選擇嗎?”
張安世也不氣惱,甚至客氣地道:“那麽就請陳公先填一填肚子吧,待會兒,便有馬車來。”
張安世朝他一笑,便走了出去。
過了小半時辰,這陳登便被人接了出來,而後坐上了馬車。
…………
州衙廨舍。
朱棣此時正與楊榮等人攀談。
朱棣突而道:“張卿這兩日,怎的沒有動靜?”
亦失哈便道:“奴婢這就叫人去請蕪湖郡王殿下。”
過不多時,便有宦官匆匆而來,奏道:“禀陛下,蕪湖郡王殿下攜陳登往馬氏船行去了。”
朱棣聽罷,皺眉道:“那陳登乃是逆黨,他貿然領着此人去,若是中途發生險情怎麽辦?馬氏船行……朕頗有印象……可是那狀元的買賣?”
亦失哈道:“陛下,是。”
朱棣狐疑地道:“怎的突然去那馬氏船行?”
亦失哈便道:“奴婢聽說……這馬愉,近來與許多的士紳和讀書人關系匪淺,成日與他們厮混一起,想來……是有什麽意圖吧。”
朱棣颔首,旋即道:“張卿行事,必有他的主意,朕在和州,已是呆不久了,這幾日便要擺駕回京,不妨……也去那船行瞧一瞧。”
亦失哈倒也識趣,當即道:“奴婢這就去安排。”
楊榮和胡廣等人,倒是面面相觑。
倒是楊榮道:“陛下………和州這地方,許多讀書人和士紳對陛下和蕪湖郡王頗有怨言……”
言下之意其實比較明顯了,陛下出門可不大安全啊!
可朱棣此時的心思似乎并不在這上頭,自是沒聽出了這意思,甚至直言不諱地道:“什麽頗有怨言,簡直就是怨氣沖天!”
楊榮笑了笑,繼續道:“這馬氏既與許多讀書人關系匪淺,陛下千金之軀,還是……”
這下,朱棣倒是明白了,頓時冷哼了一聲道:“朕這輩子,隻怕那些讀書人動嘴皮子,何嘗畏他們對朕有所侵犯?他們是什麽東西,朕心裏沒有數嗎?張卿去得,朕自也去得。”
楊榮等人便不敢再勸了。
于是,張安世前腳抵達馬氏商行,馬愉聽聞張安世到了,當即出來迎接。
張安世隻對他道:“安排一個幽靜的地方。”
馬愉立即會意,當即道:“是。”
不久之後,在這馬氏商行鋪面附近的一處耳室,張安世與陳登、陳禮數人,便已落座,馬愉親自斟茶來,也沒有詢問張安世其他的事,似乎意會到了張安世的意圖,斟茶之後,便已告退。
過不多久,卻有人匆匆而來,對張安世密語幾句。
張安世眉頭一皺,豁然而起,對陳禮道:“你們不要動,我去接駕。”
又過一會兒,張安世便領了朱棣與楊榮等人來了。
衆人落座,朱棣四顧左右,卻看也不看陳登一眼,隻對張安世道:“張卿何故在此?”
張安世心裏苦笑,心道:我還想問陛下你呢。
張安世答道:“陛下,臣帶陳公來見一見世面。”
朱棣不理會所謂的陳公,他對死人不會有太多廢話的,隻是道:“那朕倒也想開開眼,見一見你這世面。怎麽,這馬氏商行,會發生什麽事?”
張安世道:“馬氏船行,正在募資。”
“募資?”朱棣頓時來了幾分興趣,他興緻頗高地道:“這如何募資?”
張安世道:“陛下稍待。”
這裏距離那鋪面不過是一牆之隔,隔壁的動靜,清晰入耳。
且又有一個小窗,對着那鋪面,鋪面裏來往的人,不會留意這耳室裏的動靜,可若是耳室裏的人留心,卻也可觀察到鋪面裏發生的事。
此時,陳登依舊端坐着,眼睛輕輕閉着,似閉目養神的樣子,對外間發生的事,好像充耳不聞。
而就在此時,隔壁有了動靜。
卻是有許多讀書人和士紳模樣的人進來,似在打探着什麽。
許多人進來便詢問,馬東家何在?
那店裏的掌櫃,則負責招待,隻說東家有事,不能來出迎。
于是,衆人便紛紛問起入股的事宜。
緊接着,那掌櫃則是耐心的解釋,大抵是這船行分成百萬股,再将股份售出,将來收益和分紅,則根據每年盈利,在根據手中股份的多寡,進行分配。
其實這些,隻需一點即通。
許多人低聲議論着,有的是在猶豫,也有人則低聲的密議。
在得知,将來售出的将是三十萬份股之後,便更多人開始議論。
問及這售出的股價,則是十兩銀子一股。
這價格……卻是讓人望而卻步。
很快,那吳同也已到了,他眼見這裏的人越來越多,心裏已是大驚,忍不住苦笑,隻覺得有些對不住馬愉。
很快,便有幾個熟面孔過來,與他嘀咕,等明白過來怎麽回事,吳同道:“十兩銀子一股?這……這未免也……”
連他也覺得這價格,有些過高了。
這時,有人道:“且去看,有人張貼了賬目出來了。”
吳同随衆人去看,卻是這馬氏商行每年的營業額以及盈利。
那一年盈利的數目,竟是三十七萬兩。
于是,吳同等人便計算開了。
若是十兩銀子來計算的話,那麽整個馬氏商行,則價值千萬兩銀子,每年三十七萬兩紋銀,就等于,你投入一千兩,一年下來,也不過是收益三十七兩銀子。
這樣算的話,似乎不算很多,不過此時,卻有一些商賈來,開始預備購買了。
吳同等人,一時舉棋不定。
等到有人拉了一個商賈來,低聲道:“一千兩一年掙着三十七兩……這若買了,當真值嗎?”
那商賈揮汗如雨,一副急切的樣子,卻道:“不能看今年的盈利。今年之所以盈利三十七萬兩。是因爲眼下隻有一百三十多艘船。可此番募資,就是爲了訂購更多的新船,将來船隊的規模,要增長數倍,明年後年,五年十年之後的盈利,就不是三十七萬兩了,便是三百七十萬也未必沒有可能。你們是初來乍到的吧?”
衆人聽着一愣一愣的。
卻聽這商賈接着道:“你們不能看今年的賬目,若是對這馬氏商行有所了解。要看他們去年和前年的賬,前年的時候,馬氏商行的盈利不過七萬兩,到了去年,就成了十六萬兩,一年就可增加一倍盈利,年年如此,若是當年能投入這馬氏商行,隻怕早就一夜暴富了。現在不買,等到了一年能盈利一百萬兩紋銀的時候,就不是十兩紋銀一股的價了。”
衆人聽罷,終于恍然大悟。
吳同也是精明的人,立即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當即想了想,倒也沒有再和其他人多說什麽,就匆匆去了櫃台,也要購股。
他口氣大,竟是直接買了一千股。
足足一萬兩紋銀,對于吳家這樣的大族而言,其實算不得什麽。
很快,吳同就察覺到,後頭已有許多人大排場龍了。
這吳同買了股後,長長松了口氣,卻還不肯走,本是想找機會去尋馬愉閑談幾句,卻有人一把将他扯到一邊,低聲道:“随我來。”
當即,這吳同便被拉到了一旁的耳室。
他幾乎是被人連拉帶拽進來的,一見到耳室中的衆人,驟然大吃一驚。
此時,他臉色慘然,想要說什麽,卻張不開口,朱棣和張安世,這可是他化成灰都認得的人。
朱棣倒是大氣多了,朝他笑道:“來,賜座,不必大驚小怪,朕與你聊一聊。”
吳同這才稍稍定下了神。
不管怎麽說,他也是面過兩次聖的人了,即便這陛下是無道昏君,對他而言,也是将來自己老了,孫兒們承歡膝下,自己的談資。
當即,他努力地讓自己稍稍鎮定下來,欠身坐下。
朱棣道:“朕聽聞,你花了一萬兩銀子?”
吳同怯怯道:“是……是……”
朱棣道:“這不是小數目吧?”
朱棣聲音頗輕,已經極力要顯得親切了。
而坐在一旁的張安世,也跟着笑。
其餘楊榮等人,則是一臉好奇的樣子。
隻有那角落裏,端坐着的陳登,原本一直閉目養神狀,現在竟也情不自禁地張眸,打量着吳同。
吳同道:“是,确實不是小數目。”
朱棣道:“爲何這般舍得?”
吳同倒也橫下心,不過他不敢落一個欺君之罪,當即便道:“馬愉乃狀元公,與我也算是舊交,且不論才學,單論他的德行,學生是信得過一些的。”
“隻是這些?”
吳同面色的肌肉顫了顫,好像下了決心,當即又道:“自舉家遷至和州,鄉中的田地,隻怕不能長久了,家裏人口多,雖是頗有祖業,靠着列祖列宗的餘蔭,倒也可以衣食無憂。隻是……這樣遲早下去,要坐吃山空。實不相瞞,陛下,草民自來了和州,一直都沒有睡過好覺。既覺得是不肖子孫,對不起祖宗。又擔心長久下去,吳家要敗落在草民手上。”
朱棣暗暗點頭,倒是能理解。
吳同繼續道:“可吳某人,既無法金榜題名,入朝爲官,又不會經營,更拉不下面皮,效仿商賈們去做買賣,手中倒是有些銀子,倒不如……尋一個可靠的人,做一些買賣,給吳家……多一個進項,否則……遲早,整個家都要吃垮。”
“商業的事,草民一無所知,不過船業的運營,草民聽了馬愉的一些指教,倒是有了一些了解,覺得……理應能掙一些銀子,所以……就來了。”
朱棣莞爾一笑:“不怕被騙?”
吳同道:“草民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之所以有這樣的膽色,其一是馬愉乃是狀元出身,且家業不小,想來……不至如此。這其二,和州的律令,小人這些日子,也有一些了解。官家們倒是樂于接受此等訴訟,願意保障草民這樣的買家。這其三,船業的運營,通俗易懂,理應也能産生巨利,所以……雖也有血本無歸的可能,不過……盈利的機會卻很大。”
說着,吳同神色間漸漸多了幾分憂慮,繼續道:“當然,最緊要的是,吳家不能一直坐吃山空下去了,否則就算是金山銀山,也遲早要吃幹吃盡。”
張安世在旁道:“陛下,這馬愉,真是一個妙人,此人不但是狀元,與讀書人能說的上話,而且能将買賣的事,通俗易懂的說知讀書人。最緊要的是,他拿捏住了這和州士紳們的心理,和州這麽多的士紳,也帶來了天量的财富,這些财富,從某種意義來說,叫做老錢。”
“這些銀子,不知傳承了多少代人,平日裏爲了規避風險,一直藏在這些士紳人家的銀庫和地窖裏,一代代的積累,卻不肯輕易的地拿出來。”
“以往士紳們有銀子,要嘛儲藏,要嘛拿出來購置土地,除此之外,就沒有任何選擇了。”
“可時至今日,購地這一條路風險太大,也已走不通了。尤其是這些來和州避禍的士紳,更是失去了以往的生計,恰恰是最需要有一個新的營生手段的時候。”
“馬愉就看準了這一點,要将這和州天量的财富,統統吸引到自己手上。”
說到這裏,張安世笑了笑,才繼續道:“而偏偏,這事,也隻能這馬愉能辦成,至于其他的商賈,士紳們曆來鄙夷,豈會将銀子交給商賈們打理經營?可若是像馬愉這樣的士紳,卻又不懂經營。唯有這馬愉,既精通經營,又乃是讀書人中的翹楚,實是不可多得。陛下……且看,這和州的财富,都要入馬氏商行了。”
朱棣聽了,不由動容。
至少數萬戶的士紳,不知多少代人累計的家業,這些财富,會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