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這些時日,總覺得自己的眼皮子總是在跳,跳的他心頭莫名心慌。
河南布政使司的情況似乎已有好轉的趨勢了。
可關中的情況,卻有些讓人擔心。
當然,在這個時候,張安世還是比較有把握的。
他可是在朱瞻基的身邊派駐了三百人,有這三百人馬,隻要及時出關,護送朱瞻基回京,并不成問題。
隻是……現在推行新政,卻讓張安世犯難。
一方面,陛下沒有下旨讓張安世接手河南、關中各省。
另一方面,張安世又隐隐覺得,到時遲早,這各省還是需要他出力。
就在此時,新任的錦衣衛指揮使陳禮匆匆而來。
張安世作爲郡王,幾次上書,請求辭去錦衣衛指揮使之職,朱棣終于恩準。
而這新任指揮使,自然也就落在了陳禮的頭上。
雖說交卸了錦衣衛指揮使的差事,不過這錦衣衛,依舊還是暫歸張安世節制。
此時,陳禮拿着一份快報,神情焦急,氣喘籲籲地道:“殿下,殿下,不妙。”
看着陳禮着急萬分的樣子,張安世皺眉道:“慌慌張張做什麽,不要這樣激動。出了什麽事?”
陳禮狠狠地吐出來口氣,終于緩上氣來,接着忙道:“關中長安縣的急奏,說是皇孫不肯離開關中,号令周遭府縣的錦衣、模範營校尉集結,要與賊軍一決雌雄,他打出皇孫的旗号,賊子們便如聞到了腥臭的蒼蠅一般,開始聚集……人數不少……”
張安世眼一瞪,頓時大罵道:“什麽叫聞到了腥臭的蒼蠅!豈有此理,本王自己的親外甥,能有什麽腥,有什麽臭?”
陳禮忙道:“卑下萬死。”
張安世也有些急了,這可是自己的親外甥,自己看着長大的,是張家未來的希望啊!
張安世急迫地道:“然後呢,然後呢……其他人就這樣同意?該死,錦衣衛,還有模範營那些家夥們……就任由他這樣胡作非爲?他隻是鐵路司的副使,大家就甘心聽他節制?”
陳禮苦着臉道:“皇孫說了,這是殿下您授意,是您要他這樣幹的。”
張安世眼睛都瞪大了,立即揮舞着大手,激動地道:“不可能,絕不可能!”
陳禮:“……”
隻見張安世咆哮道:“這是我至親的外甥,怎會将這事推诿到本王的身上!本王看着他長大的,這孩子是鬧騰一些,但是絕不會這樣沒有良心。消息核實了嗎?”
陳禮用一種悲戚且同情的眼神看着張安世,一字一句地道:“不是核實,而是……卑下所接到的,就是皇孫的親筆奏報。殿下您看,這奏報裏說……一切照殿下您的命令,已經集結了人馬,打出了旗号,吸引亂臣賊子,隻等一決死戰,誓要保全關中百姓,倘若有失,有死無生。殿下,您看,您看,這确實是皇孫親筆,已經查驗過……絕不會有錯。”
說着,陳禮将書信塞到張安世的手裏。
張安世的臉色,驟然像發脹的豬肝一般,他一揮手,打開了書信,卻道:“本王不看,本王不相信,這一定是假的。”
陳禮耷拉着腦袋,再不敢吭聲。
良久,張安世終于冷靜下來,歎息道:“罷了,此事需立即奏報,我這便入宮。”
轉眼之間,張安世立即入宮觐見。
等見了朱棣,将奏報送到朱棣的手上。
朱棣看完奏報,居然出奇的平靜,而後道:“瞻基這樣做是對的,若是出關,則人心大失,賊子亂關中,豈有棄地遁逃的道理。”
張安世憂心忡忡地道:“陛下,是臣……”
朱棣道:“瞻基是學了你,那也沒錯……你不必爲自己争辯,兵家之事,本就生死由天,此番關中的賊勢如何?”
張安世猶猶豫豫的樣子,顯得有些難以啓齒。
朱棣定定地看着他道:“你但言便是。”
張安世這才道:“關中的賊子不少,主要是積少成多,而且關中的民風本就彪悍,臣聽聞,不少士紳看家護院之人,大多都弓馬娴熟,那裏馬多,所以不少人都騎馬,一旦聚衆,臣擔心,隻怕騎兵可有上萬。”
朱棣點頭:“大明的馬政,其中這關中就負擔了不少……”
明朝爲了培養騎兵,采用了馬政,如洪武六年二月,定養馬之法,令民共養馬匹,并規定了養馬的數量與孳息數。洪武二十八年榜示:“江南十一戶,江北五戶……”
不過起初的馬政,多是在直隸一帶進行,曾下诏令應天、太平、鎮江、廬州、鳳陽、揚州六府,滁、和二州民牧”。
但直隸皆爲長江下遊的農耕區,牧地狹窄,又無專業牧民,僅以農民兼營,其數量遠不足以供軍事之需甚明。随着戰事北移,直面裝備精良的蒙元騎兵,朱元璋對戰馬的渴求更加迫切。
關中既是北方,距離大漠不遠,就近養馬,可以免去許多損耗。另一方面,北方本就有養馬的傳統,所以,這馬政開始從直隸不斷的北移。
譬如在關中,當地的官府,便會将馬駒和戰馬下發給百姓,讓他們負責喂養,到了戰時的時候再進行征用。
隻是尋常的百姓,連養活自己都難,如何養得起。最終這些戰馬,都是士紳們進行喂養,而官府給一些草料銀。
現如今,關中大亂,何況大亂者,本就是這些士紳和豪強,他們不但有看家護院之人,馬匹也是不少。
何況關中的馬賊,久已有之,現在突然生亂,等于是一下子,平白給亂兵送了一支騎兵。
朱棣又問:“皇孫身邊,有多少人馬?”
張安世如實道:“陛下,真正可戰的,隻怕隻有三四百人。”
朱棣皺眉起來:“他太魯莽了。”
張安世道:“是啊,太魯莽了,臣……可沒有授意……”
朱棣擺擺手,憂心忡忡道:“好了,不必多言,想辦法……去馳援吧,盡一切辦法。”
張安世忙道:“是。”
說是馳援,可怎麽馳援呢?這奏報送到京城,隻怕已過去了好幾天,再加上那些馬賊速度極快,可能這個時候,差不多就要對長安縣進攻了。
張安世知道陛下此時心中煩惱,便乖乖告退。
他細細地思量着,以模範營的實力,也未必沒有一戰之力,問題就在于,模範營散駐于各地,又沒有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統兵大将,所以勝負未知。
長安縣……
一場大戰,已箭在弦上。
一得到了命令,附近府縣的模範營便發瘋似的朝長安縣集結。
居然短短數日功夫,就來了七八百人。
甚至有一隊人馬,竟是日夜兼程,日行了一百四十裏抵達于此,等人抵達的時候,便幾乎倒頭便睡,足足睡了七八個時辰,方才醒來。
這可是皇孫啊,出了事可不是好玩的。
駐于各地的模範營隊官,幾乎下達着同一個命令:皇孫有失,蕪湖郡王殿下必要人頭落地,不能及時馳援,大家自己看着辦吧。
對于校尉們而言,這簡直就是巨大的動力。
且不說蕪湖郡王殿下本就是模範營的主心骨,這營中的校尉,哪一個家裏不是在太平府,仰仗着蕪湖郡王殿下,才有今日?一旦蕪湖郡王沒了,誰知道以後會如何?
那些分發下來的土地,從前可是有主的。
家裏的買賣,說是自己攢下的,可從前那些做買賣的人,哪一個不是區區一個小吏,就可教你滅門破家?
何況從入營開始,每日除了操練,他們所灌輸的便是建功立業,而今,功業就在眼前。
可即便如此,能聚集來的人也隻有這樣多。
畢竟……整個關中,也不過駐紮了三千模範營,其他各隊,實在太遠太遠了。
好在補給還是足夠的,雖是運輸的糧隊經常被襲,可暫時還不缺糧食,彈藥也充足。
所有人厲兵秣馬,重新開始進行整編。
朱瞻基則一個個見那些從各府縣趕來的隊官。
錦衣衛那邊,則如斥候一般,放了出去。
鐵路司的人,勘探到了長安縣一處高地。
準确的說,是兩處高地,呈現了掎角之勢,在兩個高地的中間位置,恰好有一條水流經過。
借助高地,可以減緩騎兵的沖擊力,有河流,就意味着能補充淡水,兩座高地,可以相互馳援,彼此呼應。
當然,這種地方,也可以稱之爲死地,因爲一旦陷入高地,被團團圍困,就可能有被困死的風險。
而這一點是朱瞻基不考慮的,因爲他覺得隻要在此堅持半個月不成問題,而至于半個月之後,這就更不成問題了,隻要自己在此,一定會有源源不斷的官軍,想盡辦法來馳援。
而此時,數不清的叛軍,已開始集結了,他們的馬快,得知消息,果然火速來此集結。
對于他們而言,朱瞻基确實有足夠的吸引力,隻要拿下了朱瞻基,那麽……無論如何,對他們而言,都是一場巨大的勝利。
朱瞻基已開始在高地上,觀察着賊軍了。
數目不少,且馬匹極多。
緊接着,到了次日。
交戰開始。
數不清的騎兵,開始朝着高地發起了沖擊。
随後,火炮自高地上發射,這些算學學堂的高材生們,一個個都是打炮的好手。
隻可惜,火炮并不多,除了進行一些殺傷和震懾之外,效果有限。
隻不過……當騎兵沖近前時,終于,火铳聲響起,而後便是哒哒哒的機槍聲音。
這密集的火網,瞬間将沖在前的騎兵如收割麥子一般的倒下。
“殿下,不可再浪費彈藥了,這機槍的彈藥浪費實在驚人。”
“我心裏有數。”
朱瞻基沒有在高地的頂點上,而是出現在校尉們不遠的地方。
他道:“阿舅說過,要審時度勢,且先看看試一試他們的深淺,大家比的是耐力。”
錦衣衛們沒辦法阻攔得了朱瞻基的行動,隻能團團将朱瞻基護住,極爲小心。
朱瞻基卻是按着腰間的刀柄,看着遠處一個個倒下的賊人。
不過……似乎賊人們早已預料到模範營的實力。這很顯然……是有人給他們提供了模範營的情報。
因而,在一隊隊騎兵倒下之後,居然很快,又有一隊隊騎兵沖殺而來,他們似乎在相互鼓氣着什麽,隻是這一次,他們的隊形散的很開,使者火铳、火炮和機槍的殺傷力銳減。
朱瞻基道:“我們的彈藥數目,還有什麽人知道?”
“這……外人應該不知……不過……若是根據咱們當初運輸的數量,也不難猜測……”一旁的百戶想了想,繼續道:“若是有人暗中通賊,那麽就更不難猜測了。”
朱瞻基的臉色冷了幾分,道:“關中的諸官盡都該殺。”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死死地盯着沖殺而來的騎兵。
這騎兵好似接力一般,源源不斷,主要還是人數太多,卻又因爲散的開,所以雖殺傷了不少人,可後頭的人,依舊還在再接再厲。
每一隊騎兵上陣,遠遠都可看到有人在爲之助威,仿佛是在說:到了今日這個地步,若是不拿下山上的人,大家都要一家老小統統被殺光殆盡,今日到了這一步,爲了妻兒老小,定要死戰。
朱瞻基皺眉起來,他依舊紋絲不動。
雙方鏖戰,從正午一直持續到了傍晚。
高地下的騎兵,已不知進行過多少次的嘗試!
不過很明顯,他們的數目衆多,且不知什麽緣故,居然毫不氣餒。
頗有幾分,誓要拿下高地的樣子。
而對于高地而言,機槍浪費的彈藥是大問題,已經有許多次,不得不讓對方殺近前來才進行開火了。
因而也有好幾次,險象環生。
“天要黑了。”朱瞻基身邊的一個校尉擔心地提醒道。
朱瞻基則依舊淡定從容,眼眸鎮定自若地看着不遠處,口裏道:“莫急,他們接下來一定會竭盡全力,發起沖鋒。傳令下去,接下來,不必吝啬彈藥,給我狠狠地打。”
果然,聲勢浩大的賊人們,漫山遍野而來,他們踩踏着屍首,有人步行,有人騎馬,一窩蜂的朝着朱瞻基的高地殺奔而來。
铳聲大作。
這一次殺傷力更爲驚人。
漫山遍野的賊人……甚至開始學會匍匐卧倒不斷的朝山丘上攀爬,還有人……舉着門闆和桌椅當做盾牌,藏在其後,緩緩向前。
“我們的人還是太少了,又要守着這麽大的地方,火力并不密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殿下,還是撤出第一道防線,至第二處防線去去吧。”
朱瞻基皺着眉頭,隻緊緊地抿着唇,不說話。
他隻看到許多人倒下,又突然有許多卧倒之人突然冒出來。
此時,他整張臉是緊繃着的。
這麽多年來,所有人都将他當孩子一般的看待,他的皇爺爺也是如此。
這世上,隻有一人真正将他當做男子漢。
那便是他的阿舅。
而現在,他心裏何嘗不緊張萬分,不害怕的很?
可不知是骨子裏的倔強爆發,還是渴望着什麽,他眼看着那些賊子,已是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甚至已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個人的面容時。
突然,朱瞻基拔刀高高舉起,透着絲絲寒意的刀尖直直地指向前方,他大呼道:“入他娘,随我來,殺他娘的!”
這突如其來的反應,周遭的錦衣衛,還有後隊的數百護衛,一個個目瞪口呆。
可很快,所有人激動起來,一旁的錦衣衛也随之拔刀。
朱瞻基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狠狠地道:“跟我來,活了建功立業,死了阿舅養你們的妻兒父母。”
一聲大喝之後,居然在這一刻,高地上的人,一窩蜂的沖殺而下。
模範營的校尉聽罷,也紛紛拔刀,大呼一聲,一個個人躍出來。
高地下的叛軍,本是冒着巨大的傷亡,在這地獄中緩慢爬行。
他們比任何人的心裏都要恐懼,當他們圍困這裏的時候,大多數人方才知道,這一次自己是真的反了,原來這高地上,所圍的竟是大明皇帝的嫡長孫。
就好像每一個曾隻想耀武揚威,隻希望跟着豪強們欺男霸女的歹人一般,他們本以爲這不過是一次更大的耀武揚威而已,直到他們察覺自己被人裹挾的走上了叛亂的道路。
可現在,沒有選擇了,他們想活下去,就隻有這麽一條路。
何況高地下,早有人督戰,因而,他們冒着槍林彈雨,一直拼命堅持。
原以爲,很快就要殺至這些模範營校尉的面前,便可與之短兵相接,這些隻曉得遠遠躲着射火铳的家夥,一定不濟事。
哪裏想到,對方比他們更兇。
此時,他們擡頭,看着那烏壓壓的人,手持利刃,猶如猛虎下山。
這好不容易壓制的恐懼,驟然之間釋放出來。
勉強提着的一口士氣,頓時一瀉千裏。
是夜。
天色昏暗,霞光萬丈之時,朱瞻基率軍沖殺,賊亂,四處奔逃,相互踐踏者不計其數,連夜追殺四十裏,血流成河!
…………
第二章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