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沉默。
面對這老人的怒吼,朱棣竟是無聲。
老人見狀,冷笑。
他以爲他勝利了。
皇帝啞口無言。
朱棣卻對他置之不理,而是詢問随來的陳道文:“他的身上,搜查到了什麽?”
“賬冊……”陳道文道:“除此之外,他随行的幾個人,卑下這邊也準備訊問,不出意料的話,能撬出許多東西。”
此言一出,對于徐奇和劉榮而言,卻甚是寒心。
他們的父母妻兒,可是都在這老人的手裏,現在老人落網,這也就意味着他們徹底地完了。
徐奇突然之間,放出悲聲,哽咽着淚水漣漣。
劉榮隻覺得渾身都已麻痹一般,身子竟無法動彈。
朱棣道:“有了賬冊,就好辦!”
朱棣說着,指着這老人,接着道:“此老狗口裏說的漂亮,卻挾持着大家的把柄,不過是行要挾之事而已。既如此,朕就遂了你的心願吧……這天下,再無你吳家了,還有……”(抱歉,上一章把老人家族的吳氏寫成王氏了,現已更正。)
朱棣點了點徐奇和劉榮道:“也不會再有你們,所有欠了朕的人,如今都要償還,不,要加倍奉還!”
老人面露痛苦之色。
畢竟,對朱棣的指責所帶來的精神愉悅,并不能改變接下來最殘酷的現實。
他一臉疲憊,露出絕望之色,繼而又道:“至少……我不曾辱沒自己的祖先。”
朱棣看着他,勾起一抹笑意,笑裏帶着輕蔑,道:“伱倒是提醒了朕………朕竟忘了,還要開棺戮屍。”
“你……”老人像是給氣得一時吐不出話來。
朱棣卻是又一下子收起了那抹笑,他眯着眼,隻是他的眼眸裏,突然掠過了一絲血腥氣。
這是一種說不出的殘忍,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但罵就是,你不是牙尖嘴利,你不是振振有詞嗎?呵……皇考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驅逐鞑虜之時,爾等這樣的人在何處?天下不靖,生靈塗炭的時候,爾等又在何處?一群自恃清高,隻曉誇誇其談之徒,也敢在此诽譽皇考?布衣尚且能做的事,爾等仆從如雲,良田千頃,卻爲何不見爾等勠力而起?”
“噢……”朱棣眼皮子一擡,語氣變得低沉起來:“朕險些忘了,那個時候,你的那些祖先,或是關在家裏做學問,又或者正拜着那蒙古人爲主,乞了一個官職,對他們搖尾乞憐,爲他們盡忠效命呢。”
“就你們這般的野狗,也配奢談皇考?”朱棣目光冷沉地看着他,接着道:“你之所以敢在朕面前口出狂言,甚至敢妄議皇考,無非是自以爲……這天下離不得你們罷了。不過……朕告訴你一件事。”
說到這裏,朱棣拂袖,返身端坐,沉聲道:“這天下,已不需你這樣的人了,什麽名儒,什麽聖人門下,皇考取天下時,不曾仰賴爾等征戰四方,這坐天下,也未必需爾等這般的人。”
朱棣的語氣,并沒有夾雜太多的憤怒,可這些冰冷的話,在老人和劉榮、徐奇等人聽來,卻好像有一種說不清楚的魔力。
他們竟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而這種恐懼,甚至遠超于他們方才對于自己身家性命的擔憂。
朱棣侃侃而談地道:“當初的時候,朕誅方孝孺。坊間都在傳聞朕誅了方孝孺十族,牽連着巨萬……”
朱棣說到這裏,自己竟又笑了起來:“朕還沒死呢,那方孝孺的族人,也還尚在呢,可是就有人……這般造謠生非。你們這般的人,一個個心如明鏡一般,卻又一個個說得有鼻子有眼,就好像自己親見一般。”
張安世在旁聽了,心裏震驚。
什麽?方家人真的沒滅門?
那我張安世平日裏都拿這個恫吓别人,說陛下要族滅你的事,豈不也是瞎說?
可見造謠生事者,果然可恨!
這真是缺大德了,居然這樣抹黑陛下,回頭就抓幾個造謠生事的家夥祭天。
朱棣神色冰冷地依偎在椅上,目光閃爍,口裏則繼續道:“朕一直都想不明白,朕雖不算寬仁,卻也并未興起什麽大獄,所誅滅之人,無一不是查有實據,可爾等卻處處譏诮諷刺,日夜滋事不休。”
“可那蒙元屠戮天下,所統治不過百年,可天下各行省人丁驟減近半以上,甚至有州府至十室九空的境地,血流成河,人爲牲畜,爾等卻處處思懷,奉其爲正朔且也罷了,卻無不以元臣自居。”
老人冷哼一聲,卻不發一言。
朱棣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你的那些所謂先祖,是什麽東西呢?朕從前倒對其沒有什麽惡言,就說你的祖先吳澄吧,你的祖先号稱理學大學,乃是宋臣,天下人都說,他是朱熹的親傳弟子,是他光大了朱熹的學問。這理學之中,總還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吧。”
“可宋朝滅亡,你的祖先吳澄,打着理學的旗号,不也興沖沖地出仕去給蒙古人做官,出任國子監丞、翰林學士甚至還作爲經筵講官,給那元朝的皇帝講學?你說什麽忠臣不仕二主,可你的祖先吳澄,又做的是什麽呢?”
朱棣笑起來,帶着莫名的譏笑。
這老人聽聞朱棣直言自己的祖先,當下又是大怒,他正待開口,便有校尉見狀,直接上前給了他一個巴掌。
他呵啊一聲,便再難言了。
朱棣冷冷地看着這老人,繼續道:“說起來,你那祖先吳澄,身爲宋臣,投了元朝皇帝,卻因爲赤膽忠心,官做的好,也極忠心,因而敕爲了臨川郡公,甚至在死後,還被那元廷追谥爲‘文正公’。”
“你瞧……”說到這,朱棣站了起來,接着道:“你瞧這樣的叛臣,竟封爲貴族,谥爲文正,你們吳家,能獲此殊榮,真是教人大開眼界。”
老人努力地張口:“先祖……先祖……”
朱棣卻是厲聲大喝:“那老狗受宋朝天子的恩祿,卻極盡阿谀之能事,做了新朝的走狗,難道朕說錯了嗎?”
老人冷笑,正想要辯駁。
朱棣又道:“還有你的父親!你的父親,不也赫赫有名嗎?汝父吳當,也号稱是以理學大儒而聞名天下,在元末之時,興沖沖地跑去給鞑子們做官,官至中奉大夫、江西行省參知政事。這沒有錯吧?”
老人冷哼。
朱棣道:“那個時候,江西兵亂,百姓們紛紛揭竿而起,反抗暴元,你的父親在朝中,因爲是江西人,而你們吳家,早已在江西樹大根深,門生故吏,盡在江右,所以命你的父親,與鞑子火你赤共同帶兵,招撫江西。”
“說起來,你們吳家的名望确實很大,所以你的父親帶兵所到之處,各地士紳紛紛協助,隻短短一兩年的功夫,這江西揭竿而起之人,便統統都被你父或招撫,或彈壓。隻區區數年功夫,這江西竟是平定了叛亂。”
朱棣這個時候,也不得不承認吳家的影響力。
這種影響力是極可怕的,甚至可以說,理學之所以在宋末以及元朝能夠昌盛,和吳家的先祖分不開,何況他又是第一批入仕元朝的宋臣,又有理學大儒的身份,立即讓元廷如獲至寶,所以不但封爵,而且還讓吳家世代爲官。
江右的讀書人,想要出仕,哪一個不需與吳家交好?要知道,元朝是幾乎沒有科舉渠道的,任免官職十分任性,這就直接導緻了整個江右,若是拜入吳家的門下爲弟子,方才可獲得出仕的機會。
而吳當作爲吳澄的孫子,一回到江西,立即便獲得了江右大大小小所有士紳的支持,資助糧草,供給壯丁,爲元廷彈壓江西的民變立下了汗馬功勞。
不過,朱棣話鋒一轉,卻又大笑起來。
這一次,朱棣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可你的父親這般的忠犬,爲鞑子立下了這樣的大功勞,卻因爲立了大功,反而遭受到了一同提兵進剿的鞑子火你赤所嫉,那火你赤直接當着你父親的面,殺死了你父親的屬官,還上書彈劾,誣告你父,以至你父親被罷官除職。這些……應該也是有的吧。”
老人再次冷哼,卻也沒有反駁。
朱棣此時則是露出了匪夷所思之色,接着道:“此後你的父親憂憤,直到陳友諒占了江西,聽聞你父親的大名,要征辟你父爲官,你的父親不肯。這倒也罷了,你父親爲鞑子立下汗馬功勞,最終被罷官的人,不但沒有接受陳友諒的征辟,等到皇考登上大寶,也派人征辟你父親,你父親依舊不允,說什麽忠臣不事二主。”
朱棣背着手,慢慢地踱步,口裏繼續道:“你的祖父和你的父親,真是厚顔無恥到了極緻,一面充作走狗,爲那鞑子們四處殺戮百姓,爲他們粉飾。可轉過頭,竟還能滿口所謂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說什麽天下蒼生,口稱什麽仁義!”
老人急于辯駁,便道:“家祖入元廷,是爲了延續讀書人的種子,是爲了禮教大義,若不奉诏去,必爲人所害。”
朱棣臉冷了下來,沉聲道:“可你父親呢?陳友諒這般狡詐濫殺之徒,征辟你的父親不成,尚且沒有對你父親動手,依舊還保持着禮節。而皇考見爾父不肯出山,也最終沒有讓人侵擾,還下诏令地方官保持對你吳家的禮遇。”
“這麽些年來,朝廷對你們吳家,仁至義盡矣。可你們照樣以元臣而自居,這又是什麽緣故?是因爲……你們充作鞑子的走狗,爲他們殺戮我漢兒百姓,粉飾太平,若是你們不從,鞑子便真要殺爾等。而陳友諒與皇考,你們自知他們不會殺害你們,所以才敢做這所謂的鞑子忠臣嗎?”
老人怒道:“胡言亂語!”
朱棣道:“是不是胡言,其實已經不緊要了,爾等餘孽,朕已不決心寬恕。論起來,朕與皇考對爾等已算禮敬,可換來的卻是你們這些人指着皇考和朕的鼻子罵殘暴不仁。既然如此,那麽……朕也要效一效鞑子的方法了。”
老人道:“可笑,可笑……”
朱棣大喝:“無需多言,來人……押下去,搜他們的家小,給朕一個個殺,當着這老狗的面,一個個斬殺殆盡之後,再将他千刀萬剮,将他那做走狗的祖父和父親,統統開棺戮屍,一個都不留!”
老人聽罷,憤怒地睜大了眼睛,口呼:“朱棣,朱棣……你必遭報應。”
朱棣卻是再也不看老人一眼,便已有校尉架着他出去。
他口裏依舊還大呼:“爾這狗皇帝,不得好死。”
朱棣充耳不聞,直到那聲音越來越遠,朱棣方才看了一眼依舊在地上匍匐顫抖着的劉榮和徐奇。
朱棣道:“他們……也一并如此,所有牽扯此事的人,都一并如此,他們……的好日子,也過夠了,過了幾百年的好日子,難道還不知足嗎?留在這世上,對天下人也無益處,不如盡誅。”
很快,一群校尉便如虎狼一般地沖上前。
徐奇和劉榮皆驚懼萬分地叩首大呼:“陛下……臣萬死。”
朱棣理也不理,隻是冷笑。
他背着手,不去看二人,二人很快就也被押了下去。
良久,朱棣依舊站着不動,身子一絲一毫都沒有動彈。
張安世見狀,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息怒……”
朱棣背對着張安世,道:“朕沒有憤怒,今日破獲了這些奸賊逆黨,朕高興都來不及。”
張安世便不說話了。
朱棣卻突然張口道:“世道有時真是令人意難平啊!你瞧,那吳家的人,分明是鞑子們屠戮江右的劊子手,乃天下一等一的叛臣。可在世人眼裏,卻視他們爲忠臣。他們的名望,爲萬千人所敬仰,人人談及他們,便要羨慕他們的學問,吹捧他們的風骨。這老狗的祖父和父親,你可知道,他們當時的名望有多大嗎?”
張安世如實道:“臣……不懂讀書人的事,所知不多。”
朱棣笑了笑道:“朕也是當初讀書時聽翰林們講的,提及他們,無一不是稱頌有加。隻是朕那時,心裏其實也有一些疑惑,不過那時候的朕,隻想着弓馬,也懶得去細究這些。”
朱棣頓了頓,接着道:“傳言,他的祖父和父親任官的時候,每一次奉旨回江右,江右儒生,無論是哪一個府縣,都争相去拜谒,以至道路充塞,城門處,都已難以行走了。人人能以見他祖父和父親爲榮。而他的父親,隻需奉鞑子皇帝的旨意來江右,便立即可獲得當地士紳和讀書人征募的數萬軍馬,平定江右!張卿,這便是世人所敬仰之輩。”
朱棣不無妒忌地道:“他們出自名門,隻靠一部經書,便可得天下的人心。可反觀皇考,布衣起事,一舉而定天下,卻依舊遭受這般人的唾棄!鞑子在的時候,多少讀書人因爲求官無門,枉讀了許多的經書,卻不得入仕。那元廷之中,鞑子哪怕大字不識,竊據高位,卻也輕而易舉。”
說到這裏,他幽幽地歎了口氣,才又接着道:“可皇考開科舉,大取進士和舉人,使天下讀書人以文章而充任官員。即便不中進士、舉人者,但或秀才功名,也予以禮遇和優待,可現今看來……反而被人罵爲賤身,朕迄今想起,實在可恨。”
張安世此時也不免受他的心情感染,心頭也有點郁郁起來,他想了想道:“陛下,會不會是因爲……朝廷給的太多了。”
朱棣聽罷,忍不住回首看了張安世一眼,突然失笑。
他心裏的陰霾,居然像是一掃而空,随即道:“朕隻是發一發牢騷而已,你這家夥……”
朱棣的眼神裏帶着幾分落寞,實際上……隻要不招惹他,面對這些讀書人……他還是願意給與優待的,他所恨的是,這些人拿了他的好處,竟還無恥的處處跳起來痛罵他。
罵了也就罷了,竟還騙他的錢,造他這個皇帝的反。
思緒到了這裏,朱棣倒又想起了一件正事,便道:“拿着賬簿,一個個去對。總之,賬簿上拿了朕銀子的,一個都不要放過,統統抄家!他們不是喜歡占朕的便宜嗎?朕的錢就這樣好掙?那朕就給他們好好上一堂課,來年今日,朕讓人多燒一些黃紙給他們。”
看着朱棣氣呼呼地吩咐,張安世也認真地道:“是。”
此時,有人匆匆進來,道:“陛下,禮部尚書劉觀求見。”
朱棣聽了劉觀二字,眉頭一皺,冷哼一聲道:“那個窩囊廢?”
這來人一下子懵了,有點無法理解朱棣的意思。
這到底是見,還是不見?
見這人愣在原地。
朱棣沉着臉道:“召進來。”
“是。”
片刻之後,便見劉觀滿頭鼻青臉腫,衣衫褴褛地走了進來。
張安世見了,瞧他狼狽的樣子,心裏禁不住生出一點點的懷疑。
這家夥……這個樣子,會不會是他自己弄的?
………………
第二章送到,寫的比較累,來晚了,抱歉,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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