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召集了人,隻大抵地交代了一下赈濟的事。
對于這事,其實他沒有什麽好關心的,或者說,并不覺得需要格外的關注。
太平府的存糧是足夠的,就算不夠,也有其他的辦法解決。
而直隸這邊,交通運輸也完全沒有問題,尤其是鐵路的鋪設之後,幾乎可以完全确保糧食的調度。
至于從上到下,猶如蛛網狀的官吏,大多都是當初太平府培養出來的,他們較能奉公守法,至少就算有一些污穢的事,那也是藏着掖着,不似其他的山高皇帝遠的地方,簡直就是明着來,臉都不要。
所以這不過是下達一個命令的事,下達了命令之後,讓長史府和高祥來主持大家讨論一下,哪個縣受災最嚴重,需要多少錢糧,如何運輸,要抽調多少人力,其他各縣如何幫忙安置,諸如此類的事,就不是張安世所擅長的了。
所以在大抵的給大家打了雞血之後,張安世便至王府的小殿,緊接着,便開始召集其他人來。
大事開小會。
很明顯,張安世現在想辦的是大事。
來的人,有海政部的侍郎楊溥,有錦衣衛指揮使同知陳禮,有商行總掌櫃朱金,除此之外,竟還有一些大商賈。
這其中一人,竟是當初的狀元馬愉。
馬愉的商行,如今規模已越發大了,他主營的乃是船運,除此之外,也經營了不少海外的産業。
市井之中,都在猜測他的身價,至少在兩百萬兩以上。
這已屬于個人資産的極限。
規模做大,就不免需要跟官府打交道,打的交道多了,偶爾也和朱金這些人有一些關系。
此番,張安世讓朱金尋一些商賈來,朱金從身邊的人之中,遴選出一些,其中就有馬愉。
因爲照着張安世的吩咐,這些人至少有足夠的頭腦,身價也要足夠,最好主營的乃是航運和外貿雲雲。
張安世沒有選擇人一定要可靠。
因爲可靠過于主觀,商賈本就不存在所謂的絕對可靠而已。
但是頭腦清醒很重要,因爲隻有清醒的人,才不會利令智昏,爲了圖謀眼前的小利,而得罪郡王府,做出背叛張安世的事。
衆人聚在一起,低頭喝茶,此時卻心思各異。
對于陳禮等人而言,殿下這一定是有大事要商量,卻不知是什麽事。
而對于馬愉等人而言,蕪湖郡王殿下突然相召,确實令他們覺得榮幸倍至,何況來的人,都是耳熟能詳的大人物,更顯得自己能被殿下看重,分外的不同。
不過他們心裏也略有擔心,這般被請來,會不會是殿下缺銀子了,想從他們身上,找補一點銀子來花花?
他們的擔心,不無道理,畢竟在直隸之外,經常有這樣的事發生。
此時,張安世笑了笑,開了口:“今日大家都來此,難得聚在一起,尤其是馬先生等人,百忙之中,還能抽空來一趟,實在是叨擾了。“
這話很客氣。
馬愉等人,心涼飕飕的,這堂堂郡王殿下,無端端的來跟你說這樣客氣的話,還用猜嗎?不是惦記着你的命,就是惦記上你的銀子了。
當下,馬愉立即道:“草民人等,仰賴殿下多年,若無殿下關照,又如何能有草民人等的今日。殿下治太平府以來,對商賈多有提攜,上下官吏,對草民人等也彼此相善,大家都說,這太平府不愧是太平二字,當真是清平世界。”
他的反應很快,先是謙虛,而後迅速給張安世戴一個高帽子。
殿下平日裏就關照大家,大家都感激,伱今兒可别宰我們一刀啊。
張安世又笑了笑,馬愉也不知,張安世是否聽懂了這些話。
卻見張安世颔首道:“與你們爲善,這是實情,提攜就言過其實了,不過是做了一些分内的事而已。”
馬愉微笑着道:“卻不知殿下有何賜教?”
“談不上賜教,隻是有一些大事,需要大家群策群力而已。”張安世開門見山。
他已猜測出馬愉這些人的心思,這些家夥們,心眼太多了,一個個都是八面玲珑,與其在這繞圈子,不如索性說出自己的意圖。
于是他接着道:“事情是這樣的,現在天下各地大災,朝廷呢,又命文淵閣胡公欽命赈濟,這樣大的災荒,前所未有,本王對此,卻頗有幾分擔心,所謂防範于未然嘛。所以呢……還得請大家幫幫忙,想辦法,多弄糧食來,本王想好了,要開新糧,其一,得靠海運,如今……咱們的海船多,若是船運的艦船,能夠在回程時,統統裝載滿糧回程,那麽……可就解決了大問題。”
馬愉等人有些詫異,海上運糧,也不是不可以,隻是利潤太低了,遠不如回程時,帶西洋的特産利潤高。
不過他們卻又松了口氣,因爲張安世畢竟隻是讓他們幫忙,而這個忙,也隻是少掙些銀子而已,畢竟還沒有動手搶他們,這已算是不錯的結果了。
隻是越是這個時候,馬愉等人的面上卻不肯放松,因爲這事雖然對自己有損失,可隻是多賺少賺的問題,還算是容易辦到,自己越顯得爲難,不容易辦到,這郡王殿下才曉得他們這些人爲了幫忙,花費了不少的代價。
這就好像做買賣一樣,對方開了價碼,你若是答應的太輕易,對方非但不會興高采烈,反而會懷疑自己的價碼是否開低了。
張安世随即笑了笑道:“當然,好處也不是沒有,諸位的艦船,運回來多少糧,海關那邊,統統暫免關稅,将你們的糧食,折算成……嗯……積分。而後再根據積分,給你們适當的免稅額度,總而言之,不教你們吃虧的。”
此言一出,馬愉等人大爲振奮。
若如此,就意味着……他們的損失可以大大的減少,畢竟他們做的乃是長久的買賣,既可借此機會,幫郡王府一個忙,又沒有大的損失,這樣的事,當然是求之不得。
許多時候,對馬愉這樣的大商家而言,人情比直截了當的金銀要好。
“殿下說到這個份上,草民們怎敢不盡心竭力,請殿下放心便是,草民人等,一定想盡一切辦法,運送糧食,隻是殿下需要多少糧。”
張安世道:“有多少要多少,你們隻管運,其他的不必管。”
馬愉人等倒也不再多問了,滿口答應:“有殿下這句話,那麽就看我們的。”
張安世滿意地道:“那本王拭目以待。”
馬愉等人,心滿意足地走了,他們都是精明的人,曉得這是一次機會,在自己不遭受多少損失的情況之下,在郡王面前表現的越好,對自己将來在太平府長久經營,才更有好處。
商賈在太平府雖沒有太多的歧視,不似其他府縣,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可也沒有太多的特權,依舊還受制于當地的官府,哪怕隻是這一次能與郡王府攀上交情的機會,對他們而言,也彌足珍貴了。
既然要将事辦好,那麽就要立即制定出一整套的航運辦法出來,怎麽樣趁着季風和出航的好時候立即放出大量的艦船出去,又如何火速與呂宋、安南、爪哇、馬六甲等糧産地早早聯絡,讓對方的糧,早早先囤積在港口,以便随時裝載,迅速返航,力求能多運一趟是一趟。
除此之外……這船要擴大裝載量,還有糧食的保存問題,也需有所準備。
總而言之,這事一定要漂漂亮亮地辦成。
甚至各大船行,怕也隐有一些競争,若是别人辦的比自己好,一方面難免教同行看輕,另一方面,人家運的多,在殿下那邊看來,隻怕也覺得自己是在敷衍。
做買賣的人,最清楚不過,很多時候,買賣做的未必是隻是那麽一點蠅頭小利,看的乃是态度問題,有的商賈,分明貨美價廉,可偏偏态度不好,反而給人一種商譽不佳的糟糕印象。
尤其是這個買賣的對象乃是能拿捏他們,甚至決定他們生死的蕪湖郡王殿下了。
唯有盡心竭力,想盡一切可以運輸更多糧食的辦法,才可顯現出自己爲了殿下的事,操碎了十萬分的心,長遠而言,他們才能獲得最大的利益。
…………
馬愉等人走了,此時這殿中,隻剩下了自己人。
可場面一時間變得異常的安靜。
張安世站起來,背着手,嘴緊緊地抿着,态度卻不似對馬愉等人那般的愉快和謙和。
卻是冷着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楊溥、陳禮、朱金等人跟随張安世也是不少日子了,看張安世如此,自然是知曉郡王殿下一定有什麽心事。
對外人的和悅态度,畢竟隻是對外的,現在關起門來,擺出一副臭臉,這才是自己人有事要商量着。
朱金幹笑一聲率先道:“殿下,這直隸各府縣的糧,應該足以應付眼下直隸的災情了,殿下何故要花大氣力,教人運糧呢?”
張安世卻是繃着臉,擡頭掃了他們一眼,答非所問地道:“你們覺得胡公這個人怎麽樣?”
這個問題很突然,也有點不好回答。
三人面面相觑,都從另外兩人的眼中看到了詫異。
當然,楊溥謹慎,沒有開口。
朱金畢竟是商賈,對于高高在上的胡公,自然無法評價。
倒是錦衣衛指揮使同知陳禮,想了想,便道:“根據許多的情報來看,應該是個真老實人。”
他将真字咬得很重。
錦衣衛有專門的情報研究的千戶所,會通過無數發生過的事,對某個人産生一個較爲清晰的判斷。
張安世卻是突然勾起一笑,隻是這笑意顯然不達眼底,道:“一個這樣老實的人去赈濟,你們會不會擔心?”
“這個……可不好說。”楊溥想了想道:“胡公畢竟有巨大的名望,何況……”
張安世擺擺手,打斷楊溥:“我們不要心存僥幸,一旦存了僥幸之心,那麽可能……事情就會往最壞的方向發展了。”
“新政走到了現在,也已不再容許我們……繼續隻盯着太平府或者直隸這麽個一隅之地了,是該眼睛放遠一些。何況,這樣的大災,關系太大了,有道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總是做最壞的打算才好。”
楊溥皺眉,道:“從前就算遇到了災情,也都能應付過去,這一次……”
張安世搖搖頭道:“今時不同往日,你們難道忘了,這些年來,大量的太平府貨物沖擊天下各府縣的鄉間,再加上大量壯力流亡,已經使天下各府縣原有的生态,已經發生了改變嗎?這種改變……依我來看,反而會使士紳更加的劣化,也即是,環境變得越糟糕的時候,這最後一點禮義廉恥的溫存,也會消失不見。”
張安世兩世爲人,太清楚這種局面了,鄉紳和士紳的劣化,幾乎是每一個王朝末期時最重要的特征。
因爲災害的頻繁,人力的缺失,土匪或者其他原因而導緻鄉村開始凋零的時候,爲了确保自己的利益不受侵犯,幾乎所有的士紳和鄉紳,都會選擇不擇手段。
當然,也有一些人不肯同流合污的,那麽迎接他們的,可能就是破産了。
現在雖不是王朝末期,可實際上,新政給予天下各府縣帶來的沖擊,其實已經不亞于王朝末期的各種災禍了,根據錦衣衛帶來的一些奏報來看,這種情況已經開始出現了端倪。
這就好像吃雞一樣,毒圈不斷的在縮小……這個時候,單憑原有的鄉俗或者是道德,已經無法約束這些本來就在地方上掌握着權柄的人了。
想到這些,張安世臉色越發陰沉,沉聲道:“所以我現在需要糧食,有多少要多少,不隻要靠運糧,還需要咱們從其他地方搞來糧食,海政部這邊,水師的情形如何,傳達命令下去,暫停操練,所有人……乘大小艦船,下海捕撈海魚。”
頓了頓,他像是又突的想到什麽,又道:“噢,對啦,除此之外,在沒有受災的江浙一帶,也想辦法,收購一些糧。總而言之,打着咱們直隸赈濟的名義,給我有多少糧,弄多少糧,不惜一切代價。”
朱金立即露出了肉疼之色。
張安世看一眼朱金,卻是笑道:“不必心疼,隻要有糧食,将來……花出去多少,咱們都能成倍的掙回來,吃不了我們的虧。”
“當然……若是胡公當真有本事,而這各地的父母官以及士紳們還有幾分良心,倒也還好。或許這隻是本王多慮,咱們可能要吃一點虧。可若是這些人,當真敢胡來,那麽他們不仁,就别怪咱們無義了,到了那時候,教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說到最後這段話的時候,張安世的臉上帶上了幾分狠色。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了,衆人豈敢再多說什麽?
一直以來,都是張安世這位郡王殿下拿的主意,自然也無人敢質疑。
衆人紛紛道:“遵命。”
張安世的臉色這才輕松了一些,便又道:“水師指揮使,叫他趕緊從松江水寨給我趕來,我有事交代。”
……
海政部下設的水師,乃是從前的水路巡檢司改變來的。
當然,人員得到了大量的補充,艦船也得到了大量的增加。
而現在的水師都指揮使,其實是半路出家,早年就是模範營出去,立了功,便送去了水路巡檢司任巡檢。
而如今,又招募了一批從模範營中退役下來的骨幹,進行了一些水師方面的培訓,算是将這個架子搭了起來。
這水師一切都是草創,萬事開頭難,不過這個時候,水師并沒有強大的對手,也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慢慢的建立一套水師的體系。
這都指揮使叫陸謙,陸謙得了張安世的诏令後,便火速地趕來了郡王府。
張安世客氣地接待了他,此時正是正午,張安世在小殿中教人擺了一桌豐盛的酒菜。
張安世先落座,而後帶着幾分親和地招呼陸謙道:“來,坐下說話。”
雖然張安世看着很随和,但是陸謙還是不敢放肆,硬繃繃地說了:“是。”
陸謙其實是有點手足無措的,他欠身坐下,身子坐的直直的,也不動碗筷。
張安世道:“何時動身的?”
陸謙便忙道:“昨夜,聽聞殿下相召,便趕了來。”
張安世像是沒看到陸謙的不自在一般,依舊親和的樣子,他夾了魚片吃下,一面道:“很是辛苦吧,來,不用客氣,先填填肚子吧。”
陸謙應了一聲,這才拿起了筷子,機械地夾了一塊肉吃進嘴裏。
張安世随口道:“水寨那邊,情況怎麽樣?”
陸謙忙将口裏的那口肉吞下,道:“現在有人員兩千七百九十五人,大小艦船一百四十三艘,不過卑下對此……還不精通,所以……雇請了一些下過西洋之人,作爲水師教員,其餘的,隻要不是出海作訓,便都以模範營的規矩在水寨中操練,卑下以爲,其他的不論,這訓練有素總是不會錯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