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自己上前,不過是挨錘的份。
這輩子,他也極少與人激烈地厮鬥過。
不過此時既然呼到了他,他還是挺身而出的。
這倒不是因爲個性使然,隻是對于他而言,無法忍受被人看輕罷了。
當然,這也與在模範營數月的磨砺,被這模範營的氛圍所感染有關系。
在這兒,青年人在紀律嚴明之下,也有逞強好勇的一面,朱高熾的性情,可能與他們全然不同,可久而久之,也不願甘居于一直受人照顧,被人關照的境地。
他踏步而出,目視前方。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那已從大帳中出來的烏日格。
二人站定。
大帳之内,朱棣遠遠地眺望着帳外,卻見于這烏日格捉對的,乃是一個異常雄武的漢子。
隻是這個距離看去,面目如何,他其實是看不甚清的,于是不禁看了張安世一眼。
張安世雖也因爲有些遠,所以瞧不清遠處那魁梧猶如大熊一般的人是誰。
可他畢竟在不久前才見過自家姐夫的,因而隻看那體型,頓時就明白了此人是誰了。
這一下子,張安世頓覺整個人不好了,他覺得自己的脖子涼飕飕的。
心裏隻想痛罵朱勇那混球不懂事,竟是将自家的姐夫叫了出來。
這可是當朝太子啊,若是在此被瓦剌人暴揍,這算不算另外一種形式的土木堡之變?
這已不是有辱國體的問題了,但凡他姐夫受了一分半點的傷,也是要命的,好吧!
這一下子……真的救不了幾個小兄弟了,看來……也隻能來生……
他正心慌慌地胡思亂想着,卻瞥見朱棣朝他看來。
因而心中卻更是慌亂了,忙垂下頭去,假裝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模樣。
百官不明就裏,紛紛引頸去看。
天朝上國嘛,總是要臉面的,這瓦剌的武士不懂事,竟是出言挑釁,自然是要報以顔色的。
雖然百官并不喜靠這個來維持大國威儀,可隻要打了,那麽便定要全勝不可。
朱棣看張安世那似是心虛而奇奇怪怪的樣子,終于開口道:“開始吧。”
于是有人唱喏:“上谕:開始!”
這聲音落下。
大帳之外,那烏日格已是爆發出了一陣怒吼。
此時的他,就猶如一頭獵豹一般,先以怒吼震懾自己的對手,而後又如蓄勢待發的獵豹一般,慢悠悠地圍着朱高熾緩緩的挪動腳步,不停地變換着自己的姿态。
他确實很專業,并不急于進攻,而是想要尋找對方的破綻。
他通過一次次的變換姿态,觀察着朱高熾的反應,想從細微的動作裏尋找對方的破綻。
可很快,他心下大喜。
對方……竟好似并不擅摔跤啊,因爲……對方處處都是破綻。
狂喜之下,烏日格深吸一口氣,努力按捺住心裏的興奮勁兒。他甚至有些懷疑,這是否是對方故意賣出的破綻。
朱高熾則依舊站着,眼睛随着烏日格不斷變換的站姿而轉動,可他身體,卻有一些僵硬。
畢竟,這輩子都沒有和人這樣面對面的對抗過。
隻是……内心深處,依舊還是激起了好勝之心。
或許……在他的骨血深處,本就有太祖高皇帝和朱棣的野性血脈,隻是一直潛藏起來,如今……才慢慢地被人漸漸勾出。
“啊……”這一次,烏日格又發出了怒吼,而後他一下子沖到了朱高熾的面前。
他表現得極爲娴熟,眼疾手快地直接扭住了朱高熾的胳膊。
朱高熾大驚,一時竟是不知所措。
他畢竟不擅此道。
也不曾有人陪練過。
因而,一旦被烏日格近身,驟然間便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緊接着,他覺得自己的胳膊一沉。
像是承受着一股巨大的力量,這烏日格,似乎直接想給他一個背摔。
烏日格拼命的拉扯着朱高熾的胳膊,又發出了怒吼。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啊啊啊啊的聲音,起初極爲雄壯和嘹亮,可到了後來,啊的多了,聲勢竟開始漸漸的衰弱。
大帳之中,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朱棣更是看得全神貫注,這叫烏日格之人,确實是個好手,反是模範營的這個校尉,卻顯得笨拙。
甚至一刹那之間,這烏日格幾乎要将朱高熾直接背起,而後重重摔下。
朱棣的臉色,驟然之間不甚好看了。
倘若一合之下,模範營的校尉便落敗,隻怕面上真是不甚好看了。
張安世更是下意識的,拿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心疼自己的姐夫,不忍看姐夫狼狽的樣子。
可往往你所認定的事情,總會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情況。
奇怪的事發生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烏日格還在怒吼。
隻是這啊啊啊的聲音,越發沒有了此前的氣勢。
烏日格甚至有些氣喘籲籲。
然後烏日格發現……眼前這膀大腰圓的漢子,竟是如此的沉重。
居然……摔不動!
不過幸好,朱高熾笨拙,沒有做出反制,于是烏日格便立即熟練地開始将身子蹲下,下意識地抱住了朱高熾的腿,妄圖想要直接将朱高熾掀翻。
隻是他抱住的時候,心裏猛地開始發苦。
這腿藏在袍裙之下,乍看看不出來,隻有真正去抱的時候,方才知曉,竟是如此的粗壯。
粗壯便罷了,可怕的是這上頭的肉竟是十分緊繃,居然無贅肉。
烏日格在心底大吃一驚。
某種程度而言,他們根本不是一個重量級的對手。
烏日格也還算是壯碩。
而壯碩隻是對瓦剌人而言,大漠中生活艱苦,即便是烏日格這樣的武士,攝入的營養也是有限的,算起來,他也有百三四十斤,在别人看來,他壯碩得像一頭牛犢子。
可偏偏,他遭遇了一個BUG。
眼前,站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個本就在這個時代,不該存在的對象。
古人的肥胖率,低下得令人發指,九成的人,都是營養不良。
而剩下的一成的人,也不過是适當的體型罷了。
而至于肥胖者,那真是稀少了,可能一百人中,也未必有一個。
至于像朱高熾這樣肥胖的,則是萬中無一了。
這其實也可以理解,肥胖的根本,一方面是大量吃肉食,同時攝入大量的糖。
而無論是無限量的肉食和高糖制品,在這個時代,都可謂算是奢侈品,即便是殷實的人家也無法盡情供應。
要知道,能有這樣家境者,本就萬裏挑一,可即便這樣萬裏挑一的家境,其實也未必成日吃肉食和高糖。
偏偏,太祖高皇帝可能是窮怕了的緣故,所以大明朝宮中的膳食,基本上遵循着别整那些沒用的,怎麽肥膩怎麽來的架勢。
因而,朱高熾從小到大,幾乎都是在這等三餐肉食的環境之下長大。
這倒也罷了,他還十分喜愛吃甜膩的食物,屬實是杠上加杠了。
若隻是如此,其實也算不得什麽,這至多不過是培養出一個十萬人也未必能找到一個的大胖子罷了。
可偏偏………朱高熾在模範營裏日夜操練了數月之久。
這數月的時間,卻将他這一身的肥肉,慢慢地打熬成了真正的力量。
後世的運動會之中,無論是拳擊,還是摔跤,亦或者舉重等項目,往往都會根據體重,區分不同的公斤級來進行比賽。
這當然是有道理的,不同重量級的選手,根本就無法打,一個五十六公斤級的舉重世界冠軍,能挺舉一百六十八公斤就已可以打破世界的記錄。
可在105重量級的選手眼裏,這一百六十八公斤的挺舉成績,卻是小兒科,不能挺舉兩百公斤以上,你連參賽的資格都沒有。
而現在,若說烏日格便是五十六公斤級的世界冠軍,卻有娴熟的技巧,可橫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個遠超了其重量級的對手。
雙方的力量和體重,其實根本就不在一個層次上。
烏日格隻覺得眼前的人,就如同一個鐵塔一般,他拼命地用雙手抱着朱高熾的腿,拼命地想要發力将人拽起,可朱高熾的腿依舊穩如泰山,就好像一根木樁一般,死死地釘在了地上。
隻是,朱高熾在呆愣過後,也終于有了動作,他下意識地也蹲下身來。
事實上,他已慢慢地從無措中适應了下來,此時卻發現,眼前這個所謂的勇士,也沒什麽特别的,除了叫的很大聲之外。
他聽着那猶如扯破喉嚨的大叫,也早又不耐煩了
不多時,烏日格的臉已開始脹紅,氣喘籲籲。
他已用盡了氣力,卻發現竟對眼前這鐵塔一般的人,沒一丁點的辦法。
于是他視線往下移,随即伸了腿,想要勾朱高熾的腳,将他絆倒。
可狠狠一勾之下,他自己卻反而打了個趔趄。
平生以來,他沒見過壯碩到這樣地步的人。
卻在此時,朱高熾終于慢慢地掌握了訣竅了。
隻見朱高熾直接一把拎起了烏日格。
烏日格下意識地開始想要抱住朱高熾的身軀,妄圖掙紮。
可朱高熾的氣力實在太大了,畢竟對朱高熾這個重量級而言,區區百五十斤的人,在經過不斷的打熬身體之後,卻也沒有那般費力氣。
緊接着……烏日格雙腿開始騰空。
烏日格吃驚不已,他下意識地雙腿朝朱高熾的腿上一蹬。
這一蹬,自是将他作爲摔跤手的專業體現得淋漓盡緻。
然而,并沒有什麽卵用。
所謂的技巧和專業,是在同等的力量條件之下才可對比高下的。
可朱高熾卻對此,沒有太多的反應。
因爲這個時候,烏日格已被高高地舉了起來。
摔跤摔到了這個地步,烏日格也是懵了。
畢竟在瓦剌部,和人摔跤了這麽久,碰見過這麽多對手,還真就沒有遇到過這樣重量級的對手。
隻見朱高熾狠狠地将他摔了下去。
烏日格試圖想要來一個鹞子翻身,好教自己平安落地。
可這一抛擲的氣力太大,已不容他反應了。
咚……
一聲不小的悶響後,世界安靜了。
烏日格那特有的啊啊啊啊啊啊啊的聲音,此時也已消停。
隻見在沙地裏,如此的烏日格,就像一隻翻背的烏龜,躺在地上,已是動彈不得。
這一跤的力量實在巨大,以至于他雖嘗試想要翻身而起,卻覺得自己胸前劇痛,像是肋骨竟都被摔斷了一根。
于是……他平躺着,不敢絲毫動彈。
根據多年被摔打的經驗,他已意識到,這一次自己可能要廢了。
“萬歲!”此時,有人爆發出了歡呼。
這一切,可能隻是在片刻之間,卻是異常的精彩,模範營上下,眼見如此,下意識的喝彩。
朱棣見狀,也是喜不勝收。
反而是那瓦剌汗,卻是長松了口氣。
其實他不怕失敗,怕的反而是打赢了。
一旦烏日格勝利,誰曉得大明皇帝是否小雞肚腸,來一個秋後算賬呢?
當然,其實最好的結果,乃是打和,畢竟摔跤乃是蒙古人的傳統項目,這般的失敗,實在讓人臉上無光。
張安世見狀,已是下巴都快要掉下來了。
此時他才知道,爲何姐夫要離營了。
不得不說,三兇真的講義氣啊,他這大哥交代他們好好操練他家姐夫,他們就是真的操練,一丁半點都沒有打折扣,有事他們真上啊。
朱棣此時開懷大笑,道:“博克畢竟隻是小術,真正大軍厮殺,單憑個人勇武卻是不成的,這不過是軍中娛戲罷了。”
他慢悠悠地說出這話,衆臣自然紛紛道:“陛下所言極是。”
瓦剌、鞑靼、朵顔三汗聽罷,一時汗顔。
這話看上去是自謙,實則卻好像是說,這小小的娛戲,如今竟也已不如大明了。
朱棣此時的心情明顯是好得不得了,于是不吝贊美之語:“不過模範營,确實勠力,這營中上下,确實是下了苦功夫的。張卿,你與朱勇、張、丘松人等,都出力不小。”
張安世忙擺出謙虛的樣子道:“陛下,說來慚愧,臣哪裏出了什麽力?都是朱勇幾個幹的……和臣沒啥關系。”
“你瞧,張卿長大了,已懂得謙虛了。”朱棣捋須,滿眼老懷欣慰地哈哈大笑起來。
今日的朱棣是異常的興奮,一方面是源自于蒙古三部的臣服姿态,另一方面,也是模範營大大的彰顯了大明威儀。
他不禁振奮,随即道:“來人,召那位得勝的勇士到朕面前來,朕要好好地犒勞他!”
他話音方落下,張安世一個哆嗦,忙道:“陛下,臣看……這摔跤不過是娛戲,雕蟲小技而已,臣……以爲……就不必召來見駕了,封賞了就是,免得擾了陛下的酒興。”
衆臣都看着張安世,總覺得今日的張安世很不一樣,似乎比以往更成熟穩重,已懂得謙虛了。
朱棣聽了,卻大笑起來:“這是什麽話?将士勠力,豈有不親自召見賞賜的道理?朕要恩賞的又非張卿,張卿推辭作甚?”
張安世便覺得頭皮有些發麻,連聲說是,卻趁着朱棣不注意的時候,下意識地乖乖的退到了一邊角落,滿臉像是慚愧之色。
此時,有人唱喏:“奉上谕:請得勝的勇士來見。”
沒多久,那朱高熾便徐步走進了大帳中。
一進來,君臣們都不約而同地看着來人,不過……很快,大家面上的笑容,卻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此人……看着……有些奇怪啊。
怎麽說呢,十分面熟,或者說,熟得不能再熟。
可到底這人是誰,卻又覺得異常的陌生。
朱高熾畢竟比之從前‘清瘦’了許多,再加上精神氣大變,乍看之下,還真沒辦法一時分辨出來。
即便有人覺得确實像朱高熾,可也絕對不敢往這個想象去想。
朱高熾此時,卻是鎮定自若,行禮如儀地道:“兒臣見過父皇,吾皇萬歲,萬歲!”
說罷,拜下。
這個熟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再加上一聲兒臣。
朱棣驟然之間,終于想起來了。
這不就是太子………
朱棣的腦子,好像驟然之間要炸開一般。
不對呀,這怎麽可能是太子呢?太子不長這樣的,好吧!
這是朱棣心頭的第一反應。
可細想便會知道,又有誰敢跑到皇帝跟前冒充當初太子?
于是朱棣定定神,直直地看着眼前變得不一樣的兒子道:“你是朱高熾?”
朱高熾誠惶誠恐的樣子,随即道:“兒臣正是朱高熾!”
聽了這個回答,若是再認不出自己的兒子,這就有點過分了。
于是朱棣忙是搶身上前,一把将這猶如大熊一般的朱高熾攙扶起來,然後眼睛繼續直勾勾地仔細端詳起來。
細細看去,這五官,可不就是他兒子朱高熾嗎?
就在這刹那,朱棣咆哮道:“入他娘的,是誰,是誰教太子去與人摔跤的?他娘的還有沒有王法了?”
朱棣目露兇光,在這帳中搜尋。
然後卻發現,方才還在他面前活蹦亂跳的張安世,好像一下子憑空消失了一般。
他皺眉,目光掠過的群臣。
群臣們則是盡可能地将頭去,似想要掩飾自己内心的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