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聽了那舍人的話,不禁詫異。
他皺起眉來,顯得若有所思。
胡廣卻看出了蹊跷,不由道:“算着日子,這下西洋的船隊,也該回來了。怎麽,殿下,有什麽蹊跷嗎?”
張安世納悶地道:“這……不好說。”
張安世是真的不好說。
在他的料想中,按理,這個時候,船隊回來其實也是差不多的。
唯獨……他還安排了一個特殊的使命。依着張安世的估算,從攻城到收尾,有一句話說的好,攻城不難,可即便是五萬頭豬,你總沒這麽快抓得完吧。
張安世所設計的結局裏頭,可不隻是抓人這樣簡單,這裏頭牽涉到了十分複雜的玩意。
譬如李自成殺入了京城的時候,怎麽把那些達官貴人們的财富給取出來,這……可是一門大學問。
可實際上,李自成的效率并不高,他那拷饷這一套,花費了許多的時日,而且……成效也不明顯。
要知道,他們對付的可都是聰明人,而财富……更是人家的命根子,怎麽搜刮殆盡,這不但是技術活,而且還曠日持久。
因此,張安世構想中,這個時間,至少需要大半年。
大半年的時間,在威尼斯搜刮得差不多的時候,再啓程返航。
而船隊真正返航的時期,應該是在來年開春。
可現在,卻提前了四個多月回來,這足以令張安世開始擔心起來。
“罷了,胡公,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有些東西,知道得多了,對你是有害的。”
胡廣:“……”
張安世道:“趕緊見駕吧,陛下隻怕已是等得急了。”
當下,文淵閣上下,各自整了衣冠,随即紛紛趕往文樓。
這文樓,現在幾乎成了朱棣的起居之所。
朱棣愛這個文樓的名兒,所謂缺啥補啥,就好像太監愛吃鞭是一樣的道理。
而事實上,朱棣雖不舞文弄墨,卻是将這文字貫徹始終了,哪怕是他駕崩之後,子孫們給他上的谥号,也是文皇帝。
此時的朱棣,精神倒還不錯,貧窮就好像腎上腺素,一下子讓朱棣支棱了起來。
這段日子,他每日例行要詢問内帑的各種開支,每日琢磨着如何開源節流,就連現在看文武大臣的眼神,好像也是怪怪的。
那是一種教人發毛的感覺,那一雙虎目突然意味深長地落在伱的身上,然後和顔悅色地問你今日吃了什麽,現在有幾個兒子了,諸如此類的話。
而最終,也總能話鋒一轉,莫名其妙地來一句:“好,好,好,看卿家日子蒸蒸日上,朕也就放心了。”
這突如其來的話,總聽着教人心裏發毛,冷汗直冒。
轉眼又見朱棣愈發的樸素起來,連曆來要裁剪的新衣也停了,更令人覺得事态嚴重。
以往大臣們還陷入了意念之争中,争的是新政和舊制好壞,爲此而面紅耳赤。
可現如今,居然大家都默契地不去争了。
因爲這些人精們預想到,以後惹怒了陛下,可能會比較費錢。
此時,朱棣輕輕地撫着案牍,口裏發出歎息。
這時候,大臣們還未觐見,他便對擡頭對亦失哈道:“鄭和也不容易啊,他年紀也不小了,幾下西洋,越去越遠,可這天邊,卻沒有盡頭。畢生之力,幾乎一大半都在那艱辛的汪洋上,朕實在心疼他。”
亦失哈也不由得有所感觸,這些圍繞着朱棣身邊的宦官,往往都被朱棣根據他們的特長用起來,如今……何止是鄭和老了,他亦失哈也已垂垂老矣,精力越來越不濟了。
亦失哈道:“鄭公公和奴婢一樣,奴婢們雖是爹娘生養的,可自打入了宮,便與爹娘們緣分盡了,從此便是陛下的人,自是竭盡所能,爲陛下分憂,其他的辛勞和苦勞,算不得什麽。”
朱棣颔首:“将士們此番歸來,是該賞賜一二了,以往的時候,靠着寶貨,倒也能帶回來不少的财貨,其中大半數,終究還是要分賜給出海的數萬将士,他們這是拿自己的性命在下西洋,怎能不賞賜?”
“今歲的話……”朱棣斟酌着,露出疑慮之色。
亦失哈道:“要不,就少賜一些?這樣的話,内帑那邊……”
朱棣稍稍猶豫,随即便冷面道:“這是什麽話,入你娘,人家是腦袋别在褲腰帶上,普天之下,誰敢少了他們的賞賜,朕也沒這個本事,從亡命徒口裏奪食,朕看你啊,是利令智昏,不知天高地厚了。”
亦失哈忙道:“是,奴婢萬死。”
朱棣歎息道:“該賞的就賞吧。剩下若還有一些盈餘……清一清,看看能攢多少。”
亦失哈連忙稱是。
此時,卻有宦官匆匆而來:“陛下,文淵閣與八部大臣,俱都來了。除此之外,還有淇國公也來觐見。”
朱棣便一臉疑惑地看向亦失哈道:“淇國公不是病了嗎?”
“是啊。”亦失哈道:“他身子不好,當初在沙場上的舊傷總是不見好,現在幾乎隔三差五,都要跑醫學院……不過……”
說到這裏,亦失哈壓低了聲音,接着道:“陛下您忘了?淇國公的公子也下了西洋,隻怕也是聽到了消息,便忙是來……見駕了。”
朱棣聽罷,眉一挑,邊道:“是那個橫看豎看,都不太聰明的那小子,丘松?”
亦失哈聽着朱棣的話,忍着笑道:“陛下當初可經常念叨他呢。”
“年紀大了,這一些人……什麽朱勇啊、張輔、張軏這些小子……”朱棣搖搖頭。
等張安世等人來了,卻見這丘福也一瘸一拐地進來,不過他顯得頗有精神。
朱棣看向衆臣,微笑道:“泉州市舶司那邊,送來了急奏,說是船隊已過泉州海面,掐着日子,這個時候,理應……這船隊也差不多到了松江口了。朕清早已命快馬,沿途去詢問這一路的急遞鋪,倘若船隊抵達松江口,理應也會派快馬往京城來,料來……今日,或者明日,就有消息。”
衆臣紛紛道:“陛下聖明。”
朱棣擺擺手,随即道:“哪裏有什麽聖明呢?朕看哪,你們隻要朕不要你們的銀子,或是你們盯着朕的内帑的時候,就總是要說朕聖明。前幾年,内帑充裕的時候,哪一次國庫空虛,不是尋到朕的頭上呢?最後,朕也隻得了一個聖明二字而已,所謂口惠而心不實,大抵應該就是如此吧。”
誰也沒料想,陛下說着說着,怎麽就轉到了這上頭。
于是一時之間,大家面面相觑,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裏頭,張安世是最心虛的,因爲他真的有錢……可有錢可不能被皇帝這樣造啊,内帑的虧空,可不是十萬二十萬兩銀子能解決的。
所以張安世很識趣地低頭不語。
朱棣見衆臣啞口無言,便笑着道:“罷罷罷,朕也懶得計較,此番……船隊回來,照例,還是該恩賞将士。此事……乃重中之重,诏書要拟好。除此之外,朕思量着,鄭和勞苦功高,也該有所表示了,不然……說不過去。這事,交給廷議去議,議不出結果來,朕不答應。”
衆臣唯唯諾諾地應着。
此時,連胡廣竟都變得乖巧了許多。
朱棣則是含笑看向丘福,道:“丘卿家身體不好,要好好休養。”
丘福便道:“老臣已無用了,幸賴犬子還有一些用處,能下海爲陛下分憂,老臣自是欣慰。隻是……父子别離,不免有所想念,這春夏秋冬,四季都不曾有消息來,老臣說不挂念,這是有悖人倫。”
朱棣哈哈一笑:“是啊,忠孝需兩全,也該是你們父子相聚的時候。”
正說着,突有通政司宦官匆匆而來道:“陛下……有消息了。”
朱棣頓時來了精神,看向這宦官。
這宦官忙道:“已有松江口的快馬,奔來了京城,是随鄭公公下海的副将劉義。他們昨夜才抵達的松江口,鄭公公身子不好,便急令副将下船,快馬日夜兼程……”
此言一出,驟然間卻是氣氛緊張起來。
朱棣甚至站了起來,開始來回踱步。
他皺眉起來,臉上露出凝重之色。
朱棣這樣見多了大風大浪之人,一聽這事,立即就察覺出了貓膩。
他走了幾步,随即慢悠悠地道:“這一路舟車勞頓,抵達松江的時候,将士已是疲憊,就算有什麽消息,直接讓松江口水寨那邊急遞鋪派人快馬奏報即可,何須讓副将日夜兼程往京城趕來?”
衆臣:“……”
朱棣又道:“且還來的這樣快,在船上行了這麽多的時日,虛弱不堪,卻要徹夜疾行,日夜兼程,怎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朱棣問出了大家的心聲,于是大臣們都不約而同地盯着這宦官。
這宦官道:“奴婢……奴婢……”
朱棣此時的心情顯然比較急,厲聲道:“速速去請這劉義,叫他來見駕。不……”
朱棣頓了頓,接着道:“預備好車馬,用張安世獻上的那舒适車馬,将這劉義載入宮來,午門那邊……不……”
朱棣突然又道:“走午門,不免要繞路,開大明門,從大明門乘車入宮,這車中,預備一些茶水還有糧食,糧食不要幹硬,要入口能化的。”
這陣勢把那宦官也吓得夠嗆,于是那宦官連滾帶爬地去了。
朱棣坐立不安地等待着,越加急躁起來。
事出非常,教他有了不太好的預感。
而淇國公丘福的臉色,也已糟糕到了極點。
他顯得不安,這幾年身子不好,現在拖着病腿,心裏既焦灼,身子又不免有些疼痛,可沒收到準确消息之前,他也隻好咬着牙關忍着在此等待。
朱棣此時倒是注意到了丘福,道:“給丘卿家賜座。”
丘福卻是道:“陛下,不必,臣……站着好。”
朱棣聽他這樣說,似也能明白丘福的心情。
這時候,誰能坐得住呢?
一個多時辰之後,就在所有人都已焦灼不安時,一輛車駕,竟是徑直地停在了文樓的外頭。
宦官們在車下連續呼喚了幾聲,車中的人也沒動靜.
有人開了車門,才發現副将劉義早在車中睡着了,車中的食物,他是一口未動。
好不容易,才有人輕輕拽着劉義的馬褲,将劉義喚醒。
劉義這才迷迷糊糊地醒來,而後想起了什麽,慌忙下車。
說來……他區區一個副将,卻完成了宮中坐車的成就,這卻是不知多少親王、郡王也無福享受的。
可現在……劉義顯然沒心思顧及這些。
當下快步入殿,對着朱棣直接拜下道:“卑下……”
不等他說下去,朱棣當頭卻道:“鄭公公安好?”
劉義道:“鄭公公安好。”
朱棣眉一挑,随即道:“丘松呢?爲何不是丘松快馬入京,他年輕氣盛,怎教你來?”
劉義如實道:“陛下,丘将軍沒回來。”
此言一出……
丘福直接臉一白,整個人搖搖欲堕,幾乎要昏厥過去。
張安世在人群之中,竟也覺得腦子要炸開一般,整個人輕飄飄起來。
這……如何可能?
鐵甲船對木船。
三千模範營校尉,兵精糧足,對一群中世紀的武夫。
優勢在我啊!
怎麽可能會輸?
張安世的心,徹底的亂了,想到自己的兄弟,心頭更是難受至極。
朱棣見狀,臉已拉了下來,他眉頭皺得更深,對一旁随伺的一個宦官使了個眼色,指着丘福道:“攙扶住他。”
随即又道:“劉卿,你繼續說。”
“丘将軍……”劉義這才又道:“還鎮在歐洲呢,自打攻破了威尼斯,需派人留守,所以此番沒有回來。”
朱棣:“……”
丘福臉上那痛苦的表情猛然一頓,他本覺心口疼。
這一下,心口突又不疼了。
張安世這時幾乎要跳将起來,眼一瞪,大呼道:“你不早說,威尼斯攻下了?”
劉義吓了一跳,卻還是老老實實地道:“是,現如今,叫伏波城……”
大臣們心裏不屑,這萬裏之外的區區小城,攻破了又有什麽了不起的?
蠻荒之地……畢竟也不是西洋,無法駐守,不過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張安世整個人松了口氣,随即狂喜道:“我早說了,我早對人說,丘松這個小子,隻要他出馬,準是成的,哈哈……這一下子他可立大功了。”
朱棣則是闆着臉道:“好了,不要在此呱噪。”
朱棣心如明鏡,天下這麽多的疆土,攻下一個城,算什麽大功,若這樣也算大功的話,那麽那些個宗親,在西洋一個個攻城略地,豈不人人都有潑天之功?
張安世立即乖乖地道:“噢。”便閉嘴不言。
朱棣又看向劉義道:“船隊,沒有太大的受損吧?”
劉義道:“失了幾艘船,不過……仰賴陛下恩澤,并沒有遭受大的損失。”
朱棣道:“此番鄭卿家爲何教你徹夜來報訊?”
劉義道:“鄭公公有交代,因爲這一次回航,所載的貨物實在貴重,所以停泊之後,所有的将士和水手不得下船,碼頭上的人,也不得随意登船,卻命卑下,火速先來奏報,請陛下下旨,調撥一支軍馬,封鎖了碼頭之後,鄭公公和諸将士,再下船歇息。”
朱棣:“……”
鄭和是沒有資格調撥軍馬的。
實際上,沒有皇帝的旨意,誰也不敢輕易調撥兵馬。
而鄭和是個極謹慎的人,顯然因爲害怕出現意外,而船上的将士,已經疲憊到了極點,顯然已經不可能再讓他們把守碼頭了,必須得有一支精兵,護住碼頭,他們才好下船。
朱棣不由道:“貴重……什麽寶貨,需這樣大張旗鼓,還……要這般……的謹慎行事?”
劉義道:“陛下,都是真金白銀……”
朱棣:“……”
劉義繼續道:“是丘将軍攻破了威尼斯等城邦之後,搶掠……不,是當地的士紳和商人們獻上來的。”
朱棣:“……”
見朱棣沒動靜,這劉義也不敢說下去。
張安世在旁卻是急了,忍不住道:“有多少?”
劉義苦笑道:“這……算不出,實在太多了,鄭公公在回航時,其實也想好好清算一下,隻可惜,船上精通算學的有限,而這百來艘船,都裝載得滿滿的……所以……所以……”
“這船隊……都裝了金銀?”朱棣虎目猛地一張,驚得瞠目結舌,道:“就幾個邦城?能搶……能獻這樣多?”
劉義爲難地道:“這……陛下……這卑下不知從何答起。”
朱棣卻在一瞬間,突的精神百倍起來,他眼裏似有了光。
随即提高了聲調道:“調……這就調人,命錦衣衛,以及駐紮于栖霞的模範營,火速出動,給朕衛戍船隊停泊的碼頭,任何人不得出入,派人……派人去……這麽多船……這得是多少金銀?張卿家……你聽聞過這樣多的金銀嗎?”
張安世微微一笑,道:“陛下,臣其實很想見識一二。”
朱棣擺手:“那張卿親自去,要快。”
“啊……”張安世一愣,驚得說不出話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