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背着手,踱步。
此時他的一舉一動,都牽動人心。
這樣大的事,接下來,孰是孰非,都盡在朱棣的一念之間了。
大家的目光跟随着朱棣的身影,隻見朱棣踱步到了一人跟前。
此人五花大綁,狼狽地跪在地上。
朱棣微微垂眼,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冷冷道:“爾何人?”
這人看着帝皇威儀盡顯的朱棣,先是臉色白了一下,随即努力地張口道:“我……我……學生朱記。”
朱棣道:“是你作亂?”
“學生……學生……”聽到朱棣的第二句問話,此人身如篩糠,已是顫抖不已。
朱棣繼續道:“也是你高呼,要讓蕪湖郡王做天子?”
“啊……這……不不不,不,是……是……”這叫朱記之人臉上掩不住驚懼之色,回話前後颠倒。
朱棣似笑非笑地勾唇看着他道:“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學生……”
朱棣眼皮子都沒有擡起來,隻懶懶地點了點這叫朱記之人,慢悠悠地道:“立即給朕剁碎了,喂狗,殺他父母妻兒!”
這朱記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頓時哀嚎起來:“饒命,饒命啊,我說,我都說!”
朱棣卻是理也不理。
幾個校尉立即将他押了下去。
這人被拖着走,依舊還在哀嚎:“再不敢了,再不敢了……饒命啊,饒命啊……”
朱棣已經又向前踱了一步。
此時,又至一人前。
他隻低頭,目光冷冷地看着此人,卻是抿着唇,不發一言。
可此人卻早已如芒在背,顫顫地道:“萬……萬死……”
朱棣這才道:“你又叫什麽?”
“小人……梁撤。”
朱棣嗯了一聲,他平靜地道:“是伱要擁立張卿,要作亂的,是嗎?”
朱棣的話,聽不出半點的怒氣,可今日他聲音格外的低沉。
梁撤像是很努力地深吸了一口氣,才道:“是……是……”
朱棣又道:“誰指使你的?”
這簡單幹脆的話落下之後。
叫梁撤之人,卻是顫抖着,他渾身顫栗,似乎費了很大的功夫,方才道:“是……是……蕪湖郡王殿下……是蕪湖郡王授意……”
此言一出,百官嘩然。
張安世笑了。
不過張安世其實也明白,這些人……無不是恨透了他,恨不得将他碎屍萬段之人,如若不然,又怎麽敢如此铤而走險?
他比誰都清楚,新政一開,彼此就已恨之入骨了。
而這個時候,他們作爲亂黨,說實話,已經沒有任何生還的可能。
太祖高皇帝和朱棣的手段,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
既然橫豎都是死,而且極有可能是全家死絕。
那麽,倒不如索性在這臨死之前,拉一個墊背的。
因而,他說出這番話時,百官嘩然。
朱棣的聲音依舊平和,道:“是嗎?你是在欺朕?”
梁撤道:“到了如今這個……這個地步……”
他結結巴巴的,似乎有了幾分勇氣,繼續鼓足氣道:“草民……草民哪裏還有欺君之念?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事,确實是蕪湖郡王面授機宜,教草民人等,大造聲勢!此番鬧的動靜這樣大,也是蕪湖郡王一力促成,如若不然,怎會有這樣的好大的聲勢……”
朱棣微笑,卻是死死地看着梁撤,眼中露出了厭惡之色。
可不少五花大綁之人,似乎已有了醒悟,他們此時竟紛紛道:“不錯,确實是蕪湖郡王所指使,蕪湖郡王殿下,開新政……順民心……若是蕪湖郡王爲天子,天下必能海晏河清……我等甘願爲蕪湖郡王殿下去死。”
“草民願爲蕪湖郡王殿下去死。”
“這京城内外,十數萬人,人人都如此,陛下若要誅殺我等,卻不想想,能否殺盡,神器更易,應歸有德之人,蕪湖郡王殿下……”
這此起彼伏的聲音,竟是絡繹不絕。
張安世依舊站在一旁,靜靜地聽着,他覺得這些人很可笑,爲了整死他,這些人真是打算拼了。
可這一番話,卻起了極大的效果。
百官面面相觑。
人群開始躁動起來。
那陳吉見機,立即上前道:“陛下……事情已經十分清楚了。”
朱棣猛地回頭,狠狠地瞥了陳吉一眼,眼中閃過一抹肅殺之氣。
陳吉吓了一跳,連忙噤聲。
朱棣随即大笑:“好,好的很啊!這樣說來的話,這十數萬人,就盡都是張卿家暗中鼓動,爲的就是滿足他的狼子野心,是想要逼宮呢,還是想要如何?”
張安世忙道:“陛下是知道臣的……”
朱棣壓壓手:“朕沒讓你說話。”
朱棣卻是看向陳吉道:“這些人,再審一審,自然會水落石出。他們所言,不可盡信,何況他們的供詞,漏洞百出,其中漏洞太多,不勝枚舉。”
陳吉道:“陛下……這麽大的聲勢,若非蕪湖郡王挑唆,如何能這樣的浩大,此其一。現在錦衣衛自稱又抓住了亂黨,既然他們當真是亂黨,卻紛紛供認蕪湖郡王便是幕後主使,難道還是臣等栽贓構陷嗎?臣以爲,無論其中原委如何,可至少……陛下該先拿下蕪湖郡王,爲我大明江山社稷計,慢慢審問,等水落石出之後,再行定奪。”
“陛下,臣附議。”
“臣也附議。”
“此事關乎國本,不可輕視,臣自知陛下寵幸蕪湖郡王,可江山社稷豈可兒戲,不如先行将蕪湖郡王關押大理寺,再做處置。”
一時之間,又是一句句此起彼伏的谏言。
那侍講學士劉湛,此時更是站了出來,抱着與張安世墊背的決心,大呼道:“世上還有公義嗎?這樣的亂黨,陛下竟也包庇。陛下……且不說亂黨們紛紛指出了蕪湖郡王便是同謀,可陛下是否想過,蕪湖郡王掌錦衣衛,就藩太平府,握着模範營,如今衆望所歸,京城内外百姓,隻需他三言兩語,便可震動天下,敢問陛下,莫非沒有聽聞過王莽的前事嗎?”
他這般一呼,群情激憤。
可以說,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反擊了。
今日若是不徹底将張安世踩死,他日便是被清算的時候。
何況劉湛的這一番話,才最是厲害的,這無異于說,張安世已經尾大難掉了。
本就位高權重,如今又得了如此大的人心,若是現在再不剪除,就是養虎爲患!
而這……乃是大忌。
張安世聽罷,又笑了。
說實話,這些套路,他早就模拟過了。
這些人的三闆斧,大抵就是如此,先是道德上批判,可若是批判不成,則開始指鹿爲馬,列出所謂十大罪狀、三十大罪。
可若是這些還不起效,那麽就說明這個人已經權勢滔天,陛下若是再不鏟除,那王莽、司馬懿就是先例。
可張安世這一笑,卻令人覺得莫名其妙。
就在此時,突有宦官慌忙趕來,驚慌失措地道:“陛下,陛下……不得了,不得了……許多……許多的百姓,朝午門來了,浩浩蕩蕩,不見盡頭,如烏雲蔽日!”
此言一出,朱棣動容。
劉湛這時道:“陛下,這是要來逼宮了。”
亦失哈也急了,生怕此時有人會沖撞聖駕,焦急地道:“陛下,是否這就命……”
朱棣依舊神色從容,擺擺手道:“再看一看。”
那五花大綁的梁撤,目光一閃,似乎感覺捕捉到了一個好時機,趁機火上澆油道:“殿下,不必怕,咱們的人來了……”
隻見遠處,浩浩蕩蕩的人群,似乎在彙聚。
已有大量的禁衛,似乎想要驅散。
卻不知是什麽緣故,很快,這些禁衛,便不得不一步步地後退,竟是不敢阻攔。
卻見那人頭攢動,人流猶如開閘洪水一般,開始在午門外數十丈外集結。
層層疊疊的人群,似乎沒有發出過于嘈雜的響動。
所有人安靜地抵達,而後站定,緊接着,從其他街巷來的人,便如溪流入海一般,将這隊伍不斷地壯大。
朱棣見狀,方才還氣定神閑,可見這個聲勢,也不禁爲之震撼。
百官們見狀,已是竊竊私語,議論紛紛:“張安世得人心如此,隻怕他一聲号令……”
“王莽也不過如此。”
這些話,顯然有人故意是想告訴朱棣的。
因而,句句清晰入耳地傳入了朱棣的耳裏。
緊接着,又突的有人直接穿過了重重的禁衛,竟是朝着這裏昂首闊步的邁步而來。
亦失哈神色緊張起來,在旁嘀咕:“禁衛死了嗎?爲何不阻攔。”
他擔心有刁民當真沖撞到了聖駕前冒犯。
這些百姓,可是多如牛毛,稍稍有一點閃失,都不是鬧着玩的。
那人卻好像如入無人之境,所過之處,禁衛回避。
他走得越來越快,直到大家還在竊竊私語的時候。
這時,倒是有人眼尖,好像認出了什麽。
随即,眼尖之人,臉色驟變,一臉像是見鬼了似的表情。
便是朱棣,竟也僵在原地,一時……瞠目結舌。
朱高熾本是如熱鍋螞蟻一般,急得心急火燎。
可在這一刻,竟也呆住了。
這人終于靠近,他走到了朱棣七八丈外駐足停步,卻見這人單手叉腰道:“見過陛下,我代表數十萬軍民百姓,特來向陛下告知!”
他聲若洪鍾,志得意滿的模樣。
至于語氣,也好像底氣十足之色,不将尋常人放在眼裏。
他單手叉着腰,很有幾分大将軍的模樣,頤指氣使的姿态道:“其一,新政牽涉千家萬戶的生計,斷不能廢黜,若是廢黜,百姓們失去了生計,沒衣穿,沒飯吃,若是做出一點什麽來,可就怪不得别人了。自古以來,曆朝曆代,未有朝廷不護佑百姓,使百姓饑寒交迫,還能保存社稷的,陛下亦或者臣工若不以百姓爲念,視民爲草芥,出了任何事,都是咎由自取。”
安靜。
很安靜。
這世上,絕沒有人敢這樣和朱棣說話。
往重裏說,這叫裹挾百姓,要挾聖主,是千刀萬剮的大罪。
可朱棣……卻沒有憤怒,卻隻覺得頭重腳輕,人暈乎乎的,看着眼前這頤指氣使,裹挾了萬千民心之人,昂首與自己對峙,語态中,頗有幾分讨價還價的姿态,教朱棣覺得不真實。
朱棣老了,可即便是老去的老虎,發威起來,也能虎嘯山林,可現在,他一聲不吭。
至于百官……此時都很安靜,大家不發一言。
站在他們面前的,卻是一個穿着普通皂衣服色的少年,這少年膚色白皙,面上帶着稍許的稚氣,可眉宇之間,卻又有與同齡人少有的莊重,尤其是他叉手的樣子,很有英姿勃發之态。
這人……看着像是皇孫朱瞻基。
又細細認真一看……還真是!
朱高熾隻覺得要昏厥過去,他本以爲東宮最大的隐患乃是張安世,但沒想到,原來隐患就在自己的身邊,是朱瞻基!
朱瞻基繼續筆畫着手,高呼道:“其二,訂立律令,将新政明文修入律令之中,不得更改。還有其三……”
朱棣:“……”
張安世在旁樂開了花,遠遠地朝朱瞻基咧嘴笑。
可朱瞻基對這笑容,不屑一顧,繼續手中比劃,口裏接着道:“軍民百姓今日乃是奉太祖高皇帝大诰,捉拿犯罪的官吏,絕無他念,不可事後清算。還有其四……”
朱瞻基口若懸河:“要徹查江西布政使司逆案,無論牽涉何人,都需嚴懲不貸,若非此逆案,天下不至今日這個地步,若不能以儆效尤,難免重蹈覆轍!陛下若是不肯同意,你是天子,誰也不敢忤逆,可若是還要教陛下令天下人信服,教百姓們視陛下爲君父,那麽……這可就難了。”
頓了頓,朱瞻基又道:“好啦,言盡于此,我就在此,等着陛下回複,若是陛下恩準此四則,則軍民謝恩,若是陛下不肯恩準,則我與軍民,在此請死!”
朱棣:“……”
朱棣默默地聽完這些,悶了好一會着,才轉過頭看一眼張安世。
這一眼,張安世似乎一下子就看明白了意思,立即道:“陛下,這不是我幹的,是他主動請纓!”
朱棣又看向百官。
百官沉默了。
大家隻說這是張安世鼓動。
可至少現在來看,真要有幕後主使者,那也該是朱瞻基。
這時候,若說張安世得民望,倒不如說是皇孫得了民望。
你說張安世是王莽,眼瞎的人都看出來,真有王莽,至少現在蹦跶出來的那也該是皇孫。
問題的關鍵在于,皇孫能是王莽嗎?
朱棣這時,朝朱瞻基招手:“你近前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朱瞻基腳下不動,抱手道:“先談妥當,再叙私情!”
朱棣:“……”
張安世在一旁嘀咕:“陛下,這真不是臣教授的,臣隻是教皇孫……體察民情,至多,隻讓他湊湊熱鬧,沒想到他……陛下,我冤枉啊,我是比窦娥還冤。陛下難道不知道我張安世嗎?我怎麽會出這樣的馊主意?哎呀,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朱棣使喚朱瞻基不動,頓覺得大失顔面,又聽張安世一連串的嘀嘀咕咕。當下,不耐煩地回首看了一眼張安世,低聲喝道:“你少說兩句會死?”
張安世:“……”
好吧,做人要适可而止,于是他識時務地閉上了嘴。
朱棣這才收拾起心情,又看向朱瞻基,大喝道:“這些百姓,是你聚來的?”
朱瞻基依舊不卑不亢地道:“此軍民自發來此,而臣不過是爲他們代言而已,請陛下早做決算。”
朱棣眼眸一睜,擺出幾分威嚴道:“你這臭小子,你還敢要挾朕?”
朱瞻基沒回應。
張安世忍了忍,終于又道:“陛下應該以百姓爲念,以天下之心爲心,從善如流,如此才不枉陛下聖德。”
張安世說罷,突然有人道:“陛下當以蒼生爲念。”
衆人看去,卻是楊榮。
楊榮乃文淵閣大學士,他突然發話,卻是衆人沒有想到的。
“臣附議!”金忠說着,深深拜下。
“臣附議!”
緊接着,也有三三兩兩的人拜下。
任何時候,都有一群人,他們平日裏是沉默着,可到了關鍵時刻,他們才開始真正的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場。
他們宦海浮沉,也懂得明哲保身的變通之理,可不代表他們完全沒有自己的見識,隻是……他們不顯山露水而已。
“臣……以爲……事到如今……還是當以蒼生百姓爲念。”夏原吉歎了口氣,也跟着拜倒。
他其實是被眼前的這一幕,吓到了,倒不是恐懼,而是突然意識到,從前一些想不透的事,現在漸而有了眉目。
稀稀拉拉的,一個個大臣也随之拜倒。
雖然附議者,并沒有占大多數,此時,卻也蔚爲可觀。
朱棣深吸了一口氣,遠遠地凝視着朱瞻基。
而後道:“你這般趾高氣昂,叫朕如何答應你?”
朱瞻基卻是理直氣壯地道:“我承千千萬萬之人所托,如何能徇私情?而悖逆公義,陛下應是不應?”
張安世默默地又靠近了朱棣一些,在朱棣的身旁低聲道:“陛下,回頭收拾他,先應下。”
…………
新的一月,含淚求月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