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奇氣憤難平,可罵過之後,他又是沉默了。
他現在沒有絲毫的心思,再去惦記着那該死的劉觀之事。
于是他厭煩至極地道:“将他給本官好好看住了,到時再給他算賬!”
那幕友聽罷,忙是颔首。
其餘之人臉色越發的焦慮,而徐奇内心更是波濤翻滾。
在一衆人坐立難安的時候,終于,又有人匆匆而來,急切地道:“徐公,徐公……”
徐奇此時倒是稍稍冷靜了一些,不過他聲音卻還是遏制不住的顫抖:“又有何事?”
“各處的錦衣衛……撤了。”
“什麽?”徐奇眼眸微張,确認道:“撤了?”
“是。”來人氣喘籲籲地接着道:“守在府庫的錦衣衛緹騎,不知是何緣故,突然撤得無影無蹤。”
這一下子,徐奇終于有些忍不住了,他眼睛一張一阖,像是在問别人,也像是問自己:“這……是何緣故?”
這消息實在讓人過于吃驚,此時廳中已傳出了竊竊私語聲。
原先的幕友卻是臉色忽明忽暗之後,慢悠悠地道:“有沒有一種可能,就是……發生了什麽變故,所以……錦衣衛緹騎撤下……”
“變故……”這一下子,徐奇抖擻了精神,眸光也不自覺地亮了亮。
他有些激動,可内心深處,又不禁有些恐懼。
一種複雜和說不清的情緒在他體内交織。
于是,他先閉上眼,口裏重重地呵出了氣。
最終,他張開了眸子:“九江府生變?”
“徐公……”有人站了起來,此人乃是南昌知府劉陸。
劉陸嘶啞着嗓音道:“若非如此,緹騎鷹犬,怎肯撤下?”
徐奇道:“那麽……是發生了什麽變故呢?”
他反問。
這話卻是無人回答。
也不敢有人答。
可其實答案已經不言自明,已在人心。
錦衣衛的訊息系統,自然比尋常官府的耳目更靈通。
所以……在各地的錦衣衛最先得知消息,這一丁點也不出奇。
那麽……現在錦衣衛緹騎們突然如此動作,甚至連府庫都不管了,唯一的可能,顯然就是……天塌下來了。
天怎麽能塌下來呢?
除非……
除非水賊們成功了。
雖然徐奇早已料定,水賊的把握很大,畢竟是有備攻無備,是裏應外合,再加上夜襲,是以多擊衆。
這樣都輸,天理難容。
可畢竟在真正沒有得到确切消息前,他是不敢有所作爲的。
畢竟,他要殺死的乃是大明第一外戚,是錦衣衛都指揮使,是赫赫有名的張安世啊!
而現在,此賊……終于死了。
徐奇的目光,與衆人的目光碰撞,彼此都心領神會。
徐奇随即平靜的樣子,道:“去查一下,發生了什麽事。”
來人道:“是。”
說罷,便又匆匆退下。
徐奇站起身,背着手,露出疲憊之色。
等了一宿,現在得知了消息,人松弛下來,便有睡意襲來,不過此時,他卻不得不振作一些,依舊吩咐道:“大家各司其職,好生用命。”
衆人紛紛站起來,聲音也變得輕松一些:“是。”
徐奇則是看向南昌知府劉陸道:“劉賢弟留下。”
平日裏,二人乃上下關系,徐奇一般不會以賢弟相稱,可今日叫得卻是格外的親昵。
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螞蚱,此時……自是親近一些才妥當。
劉陸颔首,等衆人退下。
徐奇卻是冷冷地道:“張安世……若是死了,本官隻怕也責無旁貸,陛下遷怒老夫,到時……隻怕要受牽累。”
劉陸安慰道:“劉公……此獠身死,自是天意,此人天理難容,死不足惜。陛下那邊……至多也隻懲辦一個失察之罪,又能如何呢?大不了徐公回鄉将養一些日子,将來必有起複之日。”
徐奇自然知道這隻是安慰之詞,卻隻背着手,他可不相信,自己隻是區區一個罷官。
最後,他幽幽歎了口氣,顯得無奈地道:“時至今日,也隻能如此了。隻是這裏糜爛的局面,最終還需你們來收拾。”
劉陸忙道:“下官人等,自是責無旁貸。”
徐奇眼睛微微眯起,眼中透出一絲憂色,道:“老夫擔心的是……接下來又委欽差來查辦……”
劉陸微笑道:“張安世這一死,就沒有人再來查了,就算來了,放欽差來查就是了,真查到了什麽,他敢亂說嗎?”
徐奇抿了抿嘴,沒有再說什麽,最後揮揮手道:“也罷,就如此吧。”
…………
而徐奇不知道的是,此時,正有一隊人馬,在連夜疾行。
他們先是乘船,一路南下,進入鄱陽湖水域,而後順着贛江而下。
到了正午時分,便可看見遠處的城郭,尤其是一座高樓,隐約可見。
張安世站在船頭上,站在與朱棣稍後一些的位置,這隻是尋常的烏篷船,在水中并不穩當。
朱棣則是氣定神閑地站在船首,舒展着濃眉,眺望着那高大的樓宇。
張安世也看着那樓宇,道:“陛下,這是滕王閣,相傳乃是李世民的兄弟滕王李元嬰所建。”
朱棣道:“這些典故,你不必告朕,朕比你懂。”
張安世讪讪。
朱棣接着道:“建此樓時,乃是貞觀二年,那時候,大唐百廢待舉,此後百年,是何等的氣象,可現今看來,這漢唐的氣象,又去了何處呢?究其緣故,唐時的興盛盡爲瓦礫和灰燼,問題在何處?”
朱棣似乎不是在詢問張安世。
實際上,張安世也不會回答,因爲這是送命題。
朱棣随即道:“登岸,入城!”
一艘艘艦船,直抵江岸一處渡口。
随即,岸邊自有水路巡檢的人馬見狀,紛紛聚攏而來。
一人大呼:“何人……”
可艦船已紛紛靠岸,跳将下來的校尉,直接拔刀,奔殺上前。
這巡檢司的人馬不過寥寥數十人,見狀,二話不說,立即拜下,口呼饒命。
頃刻之間,局勢已定。
朱棣沒理會,眼神都懶得給一下,隻看向不遠處的城郭,臉色沉沉。
張安世卻在後頭拎着一人,道:“城中如何?”
這人戰戰兢兢地道:“城中……沒有什麽動靜。”
張安世又問:“伱們怎的駐守在此……”
“小人們奉命,打探錦衣衛緹騎的行蹤。”
張安世勾唇一笑,笑中帶着幾分嚣張,随即道:“那就不必打探啦,我們就在這裏。”
這人已頓時吓得臉色蒼白,啊呀一聲。
張安世便懶得再理會他,站直了身子,随即道:“立即入城!”
一聲号令。
數百模範營校尉和夾雜一起的一百多個錦衣校尉随即奔向城門。
片刻之後,又有一隊人馬來,他們牽着馬,便衣打扮,爲首之人來見禮:“卑下百戶張定,見過陛下,見過都督,卑下奉旨在此專侯殿下與都督大駕。”
朱棣隻點頭示意,随即翻身上馬,張安世也隻好牽着一匹馬,翻身上去。
轉眼之間,數十騎與數百人蜂擁至城門。
城門處的守衛見了動靜,猝不及防,有人急切地高呼:“關城門,關了城門……”
可顯然已是遲了。
有人率先飛馬上前,提刀揮下去,将那高呼關城門的人直接斬于馬下。
而後,衆騎擁簇着朱棣呼嘯進入城門門洞。
朱棣策馬揚鞭,迎着烈陽,放眼四看。
城門的門丁們,早已散了。
他們口裏大呼:“有賊入城,有賊入城!”
這一下子,城中似炸了鍋。
朱棣人等,都沒有穿戴甲胄,有的是便衣,卻攜帶武器,有的則穿着象征身份的魚服,裝束各異。
可這一個個魁梧之人,氣勢自然與常人不同。
他們突然殺奔而來,還斬了一個門丁,自然讓人認爲進了賊人。
城中的街道,随着喧嘩,街道上頓時空無一人。
朱棣勒馬頓足,臉色鐵青,他隻覺得此時體内的熱血,似在翻湧着。
…………
“徐公,徐公……”
有人跌跌撞撞地進入了布政使司,聲音裏帶着滿滿的驚慌失措。
布政使司内的寂靜被打破。
徐奇聽到了動靜,便心知出了大事,連忙帶着幾個屬吏快步出來,沉着臉道:“何事?”
“有賊人入城,足足有數百人……甚是兇惡,他們奪了門,不得了……”
徐奇聽罷,大驚失色。
身旁的佐官和趕來的幕友一個個色變。
“朗朗乾坤,哪裏來的賊子?”有人詢問。
“不……不知……”
衆人便紛紛看向徐奇。
徐奇心中怦然一動,他猛地想到了什麽,于是忙道:“那些人,什麽模樣?”
這人便道:“有的隻尋常百姓打扮,可都提着刀,還有……還有似乎有火铳……不隻如此,小人還見……有一些人……穿着魚服……”
“當真是魚服?”徐奇微微睜大了眼睛。
“是,準沒有錯,和當初封了府庫的錦衣衛緹騎所穿的一模一樣。”
此言一出,衆人臉色驟變。
“徐公……徐公……不會……不會……錦衣衛去而複返吧。”
有人惶恐不安地看着徐奇。
片刻之後,又有人帶着一隊人來,卻是南昌知府劉陸也聞知了消息,心中驚慌,便忙帶人來詢問徐奇拿主意。
“徐公……這是怎麽回事?”
徐奇的臉色甚是難看,皺着眉道:“這些人……該死!”
劉陸忙道:“徐公,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錦衣衛突然殺了回來,一定是……一定是……”
徐奇此時倒是冷靜下來,目光冷沉地看着他道:“誰說這些人是錦衣衛?”
“可……可……”
徐奇道:“有許多人,穿着常服,可也混雜了不少人穿着魚服,且都還身揣利刃……這樣看來,隻有一種可能。”
劉陸一臉狐疑,便道:“還請徐公賜教。”
徐奇吐出兩個字:“水賊。”
劉陸頓時一驚:“這……”
徐奇左右顧盼,一旁的人識趣地退開。
隻有心腹們,依舊還站在原地。
徐奇這才繼續道:“水賊既襲了九江府,斬殺了張安世,這些人賊性不改,奪了張安世人等的衣甲穿戴在身,倒也情有可原。”
“可他們……爲何突然來此。”
“這也是老夫最頭痛的事。”徐奇道。
“他們此番來此。豈不是讓人誤會我們……我們與他們勾結……”
徐奇憂心忡忡地皺眉,不語。
“莫不是……讨賞來的?又或者……”
徐奇道:“無論如何,人既來了,就算要攔着,也已來不及。城中的人馬不多,聚集起來,也未必能制的住他們,與其如此,倒不如……來人,聚集人馬,都随老夫來。”
衆人聽令,随即又有人去聯絡都指揮使司衙門。
那都司衙的指揮使劉榮、同知朱薙又帶了一隊官兵急匆匆而來。
徐奇與此二人對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劉榮罵罵咧咧地道:“這些賊……安敢來此,真是膽大包天。”
“他們既敢來,想來是想借此邀功……”徐奇道。
“該如何應付?”
“不妨先穩住他們,水賊大多都是粗人,想要應付倒也容易,先穩住,到時等人馬集結了,一并殺了,如此……倒還多了一樁保境安民的功勞,除此之外……也算是爲張安世報了仇。”
這指揮使劉榮皮笑肉不笑,細細思量,卻也覺得有幾分道理。
于是,他低聲道:“這幾日,可見過你的恩師……”
徐奇模棱兩可地道:“先辦下眼前的事吧。”
劉榮便點點頭。
随即,徐奇與劉榮爲首,帶着數百人人馬,浩浩蕩蕩朝着城門處去。
此時,這街上早已是空蕩蕩的了。
行至半途,便見有對方的斥候出沒。
徐奇與劉榮觀望了片刻。
“果然穿着魚服,那就沒錯了。”徐奇挑眉低聲道:“定是水賊無疑。”
“如何應對。”
“我們先去安撫他們,無論他們提什麽,是要诏安也好,還是要賞賜也罷。總而言之,一應先答應,到了三更時,再悉數滅口。“
劉榮斜着看了徐奇一眼,道:“徐公好手段。”
劉榮吩咐一人,那人随即騎馬上前,而後來到了朱棣等人的面前。
朱棣騎着馬,聽聞竟有布政使司的人來,不由狐疑,于是将人叫到跟前來。
這人乃徐奇的心腹,一見到朱棣人等,隻掃了一眼,随即哈哈一笑,接着和顔悅色地道:“可是諸位當家嗎?久仰大名。”
随即,這人又道:“學生奉徐公之命,特來接洽,諸位當家……怎的好端端的不在九江府快活,卻又至這南昌府來?徐公與劉将軍畢竟是朝廷命官,與諸位當家交涉多有不便,因而命學生來此,與諸位當家談一談。”
朱棣用古怪的眼神看着眼前的讀書人。
他道:“你所說的徐公,便是那徐奇?”
這讀書人心裏暗罵,賊就是賊,永遠登不上大雅之堂,徐公的名姓,也是你稱呼的!
瞧眼前這人,身子倒是魁梧,一臉大胡子,皮膚帶黑,一看便是一副賊相。
他随即笑了笑,卻是文質彬彬的樣子:“正是。”
朱棣本是憤恨,可現在……卻有點被氣笑了,随即道:“談,談什麽?”
這讀書人便道:“還請諸位當家,不要驚擾此地,立即退出城去,此前商議好的事,自會兌現!”
“諸位當家,未免也過于操之過急了。”
朱棣道:“商量好了什麽事?”
這讀書人臉色微微一沉:“徐公素知諸位當家高義,所以才願與諸位當家合作,爲天下除奸。怎的諸位當家,卻不講信用了?”
朱棣一聽除奸二字,頓時就怒從心起。
他手顫了顫,手中的馬鞭正待要砸下。
倒是這時,張安世大笑道:“你說的奸,莫不是張安世?”
讀書人道:“正是此國賊。”
張安世笑了,樂呵呵地道:“那你曉得不曉得,張安世與誰在一起?”
讀書人道:“願聞其詳。”
張安世道:“陛下!”
這二字一出,讀書人臉色一變,臉上頓時僵住了。
他絕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變數。
實際上,猜測到朱棣與張安世在一起的人并不多,即便是徐奇也被蒙在鼓裏。
張安世繼續笑道:“你莫不是以爲,皇帝也是國賊?”
讀書人深吸一口氣,顯然這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料之外。
他定了定神,心知事已至此,想來定是這些水賊發現死在亂軍中的人還有天子,所以連夜來這南昌,想讨要一個說法了。
這時候,還是得穩住這些人。
當下,他哈哈大笑,舉重若輕地道:“實不相瞞,當今天子,鋤誅骨肉,屠剿忠良,淫荒無度,法令滋章,昏聩無道,四海之内,百姓遭其荼毒者不計其數,孱弱之民,哀嚎遍野。”
“此天下,非他一人之天下也,諸位好漢既殺之,也不堕忠義之名,徐公若知,非但不憂,反而要大喜,定要盛贊諸位當家爲民除害了。”
朱棣:“……”
朱棣徹底地沉默了。
或者說,他甚至連滿腔的憤怒,此時也煙消雲散。
張安世則一臉無語之狀,因爲他實在無法理解,對方……到底在故弄什麽玄虛。
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
更新送到,懇求月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