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其實并不擔心高祥,這是成熟的老吏,行事穩重,卻也謹慎。
最緊要的是,這右都督府上下官吏,都有盼頭。
對于下級的官吏而言,随着新政的政績,他們的将來必可水漲船高,有了升遷的動力,大家都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
而對于高祥而言,他現在所追求的,乃是名垂青史。
名垂青史這東西,看似虛無缥缈,可對于這個時代的人而言,卻是巨大的誘惑。
新政成敗,決定了一個人千百年之後的功過,成則後人敬仰,敗則遺臭萬年,關系到的何止是自身對于身後之名的看重?
實則,這其實也是這個時代家庭觀念的看重,古人重視家庭,更看重自己的兒孫,若是名聲不好,兒孫羞于啓齒,要知道,古代的望族,子孫們都樂于将自己的祖宗挂在嘴邊的,因而祖先的名聲,至關重要。
張安世其實并不在乎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對兩世爲的人而言,張安世唯一想的,不過是想留下一點什麽,至于留下的痕迹被人如何評說,反而不緊要了。
畢竟人類的認知反轉實在太多,即便是秦桧都可被人洗得從黑至白,曆史上的所謂光輝形象,大抵都能用顯微鏡找出黑點,而那些動辄屠城的暴徒,人們卻大多不會過于苛責,反而從其言行舉止之中找出幾分所謂真性情之處。
可見所謂的身後之名,不過是個笑話。
到了次日,栖霞來了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其實常來,每一兩個月便要來一次,隻是從前,他帶着的乃是東宮的禁衛,可現在帶着的卻是幼軍。
夏瑄和金大洲二人領着一幹校尉伴了皇孫的大駕,他們樂于來栖霞,不隻是能感受這裏的熱鬧,最緊要的是,他們總是在謀劃做點什麽買賣才好。
京城三兇那等不太聰明的人都能發财,沒道理他們這些擁有優良血脈的人不可以。
至于朱瞻基,起初來确實是一次次見識風情,圖個熱鬧。
後來純粹就隻是想出來散散心,見一見自家舅舅了。
舅甥相見。
張安世一如既往的很高興,喜滋滋地道:“我的好瞻基,你可算來了,聽聞你近來讀書總是走神,是嗎?”
朱瞻基點了點頭道:“成日讀《資治通鑒》,我已讀通了,卻非要教我倒背如流,實在可恨。”
張安世感慨道:“能成大事者,曆來好讀書不求甚解。這樣隻強背的,十之八九,教出來的也是迂秀才。瞻基啊,過一些日子,我想辦法,到陛下的跟前說上幾句。你那新的師傅叫什麽來着?”
“姓王,叫王通,阿舅一定要好好地告他的黑狀。”
張安世卻是拉下臉來:“這是什麽話?我隻是如實奏報,什麽叫走高黑狀,這樣說的倒顯得我似佞臣。”
朱瞻基皺着小眉頭道:“可是……”
張安世連忙捂住他的嘴:“好啦,來了栖霞就少說多看。”
等到張安世放開手,朱瞻基倒是乖巧地應了:“噢。”
張安世便又變回那個熱情可親的舅舅了,笑道:“今日想去哪兒瞧熱鬧?”
“我……我想去學堂裏瞧一瞧。”
“嗯?”
朱瞻基道:“我聽聞栖霞許多孩子都讀書,我想瞧瞧他們是如何上學的。”
張安世便也幹脆地道:“這個好辦,阿舅安排。”
張安世總是樂于滿足朱瞻基提出的任何合理請求。
讓他多見識見識總不是壞事。
不多時,舅甥二人便一起來到了一處學堂。
這學堂很是普通,處于鬧市之中。
朱瞻基好奇地道:“阿舅,學堂的選址怎這樣吵鬧?”
張安世聳聳肩,道:“這可怪不得他們,當初建這小學堂的時候,這兒還偏僻得很呢。可誰才曉得,不過兩年的功夫,此處就熱鬧起來了。”
裏頭傳出朗朗讀書聲,因是小學堂,不過是背誦一些算術的口訣罷了。
朱瞻基道:“他們教授的真簡單。”
張安世與朱瞻基站在窗前,背着手,學堂的負責人和其他的教習,早已被校尉們請到一邊去‘喝茶’,其餘人退開,隻二人隔着窗,瞧着裏頭滿當當的課桌,足有七八十個孩子,擠在這并不寬敞的課室裏繼續朗讀。
張安世聲音放低,道:“伱在這樣年紀的時候,還沒有正經學算術呢!等他們到了你這個年紀,便要學更深的學問了,代數、幾何的原理,你知道嗎?”
朱瞻基道:“我學的和他們不同。”
張安世笑了笑道:“術業有專攻,所以你可别小看了人。”
朱瞻基看了一會,随即便跟随張安世來到這課室外的小校場裏踱步。
朱瞻基踩着這小校場裏的砂礫,突的道:“阿舅……我聽人說,你不學無術……”
眼見張安世勃然大怒。
朱瞻基又道:“可楊溥師傅又說,阿舅治下,許多孩子都讀書,楊溥學士說,隻有聖人才可以做這樣的事,可我瞧着阿舅……不像聖人。”
張安世驚喜道:“楊學士當真這樣說?”
朱瞻基點頭确定。
張安世感慨道:“這個家夥,怎麽老揭我老底呢。”
朱瞻基道:“楊溥師傅還說,隻有心存仁義之人,方才能做到這樣的事,是爲蒼生爲念,懷有憐憫之人……”
張安世擺擺手:“好了,好了,夠了,聽的我頭痛。”
朱瞻基歪着腦袋看着他道:“這是楊溥先生在誇阿舅呢。”
張安世道:“他誇一誇,倒沒什麽妨礙,不過……你卻不可信了這些鬼話。”
朱瞻基詫異道:“阿舅,難道他說錯了?”
“大錯特錯。”張安世一本正經地道:“讓人讀書,可不是靠什麽憐憫和仁義。”
朱瞻基很是好奇,便道:“那靠什麽?”
“利益!”張安世道。
若換做楊溥親來,見張安世給朱瞻基灌輸這個,隻怕要兩眼一黑。
朱瞻基似乎對這等奇談怪論,格外的感興趣。
于是他慫恿張安世道:“阿舅,爲何是利益?“
張安世道:“因爲人讀了書,就能從事更精細的工作,能有更大的價值,正因爲如此,所以我才千方百計,鼓勵他們去讀書。”
朱瞻基道:“阿舅的意思是……他們讀書……阿舅才有好處?”
“正是如此。”張安世毫不避諱地道:“所謂仁義的那一套,或者靠同情和憐憫,甚或是聖人所謂的教化,是不可能讓人持之以恒的讓最尋常的百姓子弟進學堂讀書的。”
頓了頓,他接着道:“你瞧,這千百年來,天下的尋常百姓子弟,有幾人能讀書?這讀書之人,不都是那些世家大族子弟嗎?”
朱瞻基聽罷,表情認真地起來,顯得若有所思。
張安世則接着道:“所謂的仁義,不過是同情心,就好像一富人見别人衣不蔽體,因而憐憫,于是施舍給他一些衣食。可是鼓勵富人們去樂善好施,就能讓天下清平嗎?若靠這樣就可以,那麽天下早就安居樂業了。”
朱瞻基點了點頭,道:“阿舅說的對,那麽……怎麽樣才可以呢?”
張安世道:“人隻有自覺自己高貴,才會對别人施舍,施舍是不能長久的。看那曆朝曆代,也不乏有懷有憐憫之人,或者知曉仁義廉恥的君子,可他們能惠及幾人呢?他們所接濟的人可能有十戶、百戶,可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人又有多少呢?”
說着,張安世摸了摸朱瞻基的腦袋,語重心長地繼續道:“可利益就不一樣了。利益是恒久的,你若是抱着施舍的态度去搞教育,那麽這就永遠是緣木求魚。可你若是抱着功利的心态,這事反而有成功的希望了。”
張安世深深地看着他道:“就好像你這小子,将來若是想着,百姓們真可憐,子弟不能讀書,你一定要讓天下人的子弟都讀書,那麽這事必定會以笑話收場。可你不妨想,這麽多百姓沒有讀書,産出低下,這樣下去,大明靠這些人,能征幾個稅?栖霞的商行,産出的貨物,又能售予幾人?你這般想之後,那麽這事就有成功的希望了。”
朱瞻基定定地看着他,問道:“阿舅,這是爲何呢?”
張安世道:“很簡單,因爲……這些百姓,其實并不需要施舍,施舍除了令某些富人所謂自我的精神得到滿足之外,對于整個天下沒有太大的益處。你以功利之心去看待這件事,給他們創造讀過書,便可以改變命運,可以改善生活的機會,那麽,不需你去催促這些百姓,百姓們便是節衣縮食,也要供子弟們讀書不可了。”
“所謂的仁義之心,不過是将自己視爲聖人和君子,而将百姓視爲草芥而已,因爲他們和牛馬一般,必須因爲自己的恻隐之心,或者是自己聖人之學中的某種道德,才可以改善百姓的境遇。這不過是王侯将相們的那一套罷了,可你要知道,其實這些尋常百姓,除了出身不好,家境貧賤之外,實則與這朝中所謂的公卿并沒有什麽不同。”
說到這裏,張安世擡手,指了指站在遠處的夏瑄和金大洲,道:“你瞧見那兩個傻瓜嗎?他們若不是夏公和金公的兒子,隻怕他們和這裏頭尋常百姓子弟的相比,還遠遠不如呢。”
“所以說,你要做任何事,首先要做的,不是抱着所謂施舍的心态,要幹成一件事,首先要做的事無他,你将他們當成一個人來看待即可,你設身處地想,這些和你一樣的人,你頒布了一個法令之後,這些趨利避害的人,會想什麽,會有什麽顧慮,那麽針對這些,去盡量解決這些顧慮,而後用功利去鞭策他們,他們自然而然,趨之若鹜,那麽你要辦的事也就無往不利了。”
朱瞻基細細地聽着,道:“我似乎明白了,栖霞之所以如此,是因爲這對阿舅有利,對這些百姓也有利,正因如此,所以一切才都水到渠成。”
“聰明!”張安世不吝贊道,欣慰地看着他道:“不愧是我外甥,是我張家的種。”
朱瞻基卻繼續問:“可是阿舅,這仁義廉恥,當真無用嗎?”
張安世立即搖頭道:“仁義廉恥當然是好的,可仁義廉恥隻是規範自己用的,是内在的東西。可若是将仁義廉恥挂在嘴邊,去約束别人的人,那麽這個人……必無仁義,也十之八九沒有廉恥。”
朱瞻基道:“可是阿舅平日成日教我說,要孝順……”
張安世頓時怒了,提高了聲調道:“我們說的是仁義廉恥,沒說忠孝,忠孝能和仁義廉恥一樣嗎?瞻基,你糊塗啊……”
朱瞻基忙耷拉着腦袋道:“好啦,好啦,阿舅你别生氣。”
張安世見他服軟,這才放心。
其他事可以商量,可是百善孝爲先,這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商量的。
這是漢家的傳統美德,若是這個都沒了,那麽千年文脈也就斷絕了。
到了中秋,夏稅的征收終于有了眉目。
這個時候,蜀王朱椿卻從蘇州回京,途徑栖霞,特意來訪。
張安世和朱椿其實沒有多少私人交情,不過是堪堪見了兩面而已。
不過因爲同進共退,因此關系比尋常人近了一些。
張安世邀了朱椿到後衙裏,朱椿顯得風塵仆仆,臉上帶着明顯的倦意。
張安世道:“這一趟去蘇州,如何?”
朱椿累歸累,卻精神還算飽滿,聽到張安世的話,沒有立即回答,他心思比尋常人深沉,頓了頓,隻道:“是有一些阻礙,不過諸事隻要肯下功夫,沒有不能解決的道理。”
張安世道:“蘇松一帶,士紳極多,人們都說此地乃是文脈所在。所謂文脈,不過是讀書人多一些而已,恰恰因爲如此,所以阻力也大,倒是我這右都督府,反而清閑一些,所領的州縣之中,說是士紳,可與蘇松的讀書人相比,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朱椿笑道:“當初有人請本王來做這左都督,治應天府和蘇州、松江等地,想來目的就是如此。”
聽着這話,張安世卻是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可惜他們失算了。”
朱椿隻笑了笑,沒有再多說什麽。
當下張安世讓人備上了一桌宴席,他與張安世小酌之後,便道:“本王還需去主持夏稅,就此告辭了。”
張安世道:“此番左都督府,夏稅應當征收的不少吧。”
朱椿大笑:“哪裏……粗略估計的話,确實不少。”
不過朱椿沒有往深裏說,便與張安世拜别。
從右都督府出來,便需往渡口去,朱椿卻沒有登車,而是直接步行。
他走在栖霞的街巷裏,此時的栖霞,又與從前不同了。
他行至半途,不禁感慨:“何時應天、蘇州都如這般,本王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随扈的其中一人,乃成都左衛指揮使同知陳強。
陳強道:“殿下,此番這些蘇州諸紳這般求告,斯文掃盡。可見他們已是窮途末路,有殿下壓着,他們哪裏敢造次?想來用不了多久,殿下便可成功。”
蜀王朱椿卻是微笑道:“你跟了本王幾年了?”
陳強恭謹地道:“自蜀王殿下就藩,卑下便扈從殿下。”
朱椿道:“跟着本王這麽多年,還是這樣糊塗。你啊……還是看不透。”
陳強詫異道:“還請殿下示下。”
朱椿駐足,在一處貨郎的攤子跟前停下,這貨郎賣的乃是糖人,許多稚童圍着,隻是他們沒錢,便隻遠遠看着‘望梅止渴’。
朱椿道:“買一些下來,給孩子們吃,别買多了,凡事吃多了也不好,一人給一支。”
後頭的随扈便應下。
朱椿卻已先步行走了,陳強繼續亦步亦趨地跟着。
朱椿這時才道:“你隻看到他們跪在本王腳下痛哭流涕,見他們不顧斯文掃地,一個個哀嚎恸哭。可你想過沒有,一個體面的人若是連臉面都不要了,肯如此屈膝奴顔。這樣的人,方才是最可怕的。”
陳強驚異地道:“是嗎?”
朱椿道:“他們今日可以如此,那麽明日就敢殺人,也正因如此,所以本王才緊急回京,就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陳強卻是不以爲然地道:“他們還能如何,不過是案闆上的魚肉罷了。”
朱椿抿抿嘴,一時沒有說話,良久才道:“本王現在想的,是該如何應對。至于你這渾人,動辄什麽魚肉,什麽他們敢如何的話,就不必再提了。這樣的空話多言無益,對付那些人,需用十二萬分的精神對待。”
“今日與威國公相見,當時倒是有一句話是對的,他們那右都督府的士紳,與左都督府治下的這些人比,實是小巫見大巫,根本不足挂齒。”
陳強忙道:“是,是,殿下……打算如何應對呢?”
朱椿微笑,眼神閃爍着,轉眸之間,陡然殺機畢露。
等這目光落在陳強的身上,這眼神又變得溫和起來,輕輕地道:“希望他們不要不識擡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