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起留在他們身上的目光,歎道:“我大明喜歡做買賣,這威尼斯人也喜歡做買賣,方才陛下已議定,不日即将派出更大規模的船隊,前往貴方,到時……也是兩位回程的時候。”
二蛋和驢球二人,面上卻是驚疑不定。
他們其實也感覺到張安世對威尼斯人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事實上,此時的威尼斯人,勢力已經在地中海瘋狂的膨脹。再加上,其對于教皇國羅馬涅區域的觊觎,某種程度而言,對于教宗而言,已有了巨大的威脅了。
倘若再和這些看上去艦船極多,一次出海就數萬人規模,具有如此強大遠洋能力的大明勾結一起,那麽……後果隻怕難料。
這顯然不是二蛋和驢球所希望的,于是二蛋想了想道:“威尼斯人狡詐,不可相信。”
張安世則是道:“商人在商言商,有一些小聰明,這都是不打緊的,最重要的是,至少與威尼斯人,是可以進行溝通的。與可以打交道的人打交道,總比和一群無法打交道的人去打交道要好。”
二蛋眉頭皺得更深了,下意識地道:“我們也可以打交道。”
張安世看着他着急的樣子,心情莫名的感到愉悅,于是失笑道:“怎麽打?”
“這……”顯然,二蛋一時答不上來。
張安世道:“據我所知,你們這些洋和尚,甚是排外,我大明的船隊抵達,必定會和你們産生矛盾。”
二蛋與驢球面面相觑之後,驢球突然道:“如果……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能夠有一個可以使雙方都滿意的契約呢?我們可以歡迎大明的商品,甚至允許船舶的停靠……可是……”
張安世緊緊地盯着他們道:“可是什麽?”
二蛋道:“大明的船隊,與上帝庇護下的領地,若是在經營過程中産生矛盾,都必須進行協商處理,還有……”
二蛋一口氣,提出了一大堆的條件。
張安世對這些條件沒興趣,或者說,這些條件,隻要不影響買賣,其實都沒有太大的問題。
可到了最後,驢球卻突然道:“大明的船隊,也可受我們的雇傭,用以對付天主的敵人。”
此言一出,張安世緊緊抿唇,臉色微微一冷。
顯然,這才是關鍵,算是圖窮匕見了。
其實許多的協議,對于二蛋和驢球而言,都是可以協商的。
在他們看來,大明在萬裏之外,就算是有船隊,船隊的規模很大,卻也無法動搖教宗的權威,更不可能,對領主們産生什麽影響。
畢竟大明無論如何,也是萬裏之外的外鄉人!莫說是語言,甚至連外貌,也有着巨大的差别。
難得的是,大明并不算異教徒,因爲他們似乎……壓根不信其他的教會,這就剔除掉了異端的可能。
畢竟對于教會而言,他們所擔心的未必是你信不信神,而是你跟我信的不是同一個神。
畢竟,同行才是冤家,而大明暫時不是。
秉持這樣思維的歐洲人,實際上,在兩百年後的明末時期也是一樣,他們更仇視的,是威尼斯和大食人這樣的異端,哪怕是東邊的東正教,威脅程度也遠比大明要更大一些。
可雇傭大明的船隊,卻是此二人必須提出的。
因爲他們不确定,大明的船隊是否出爾反爾,一旦在歐洲站穩腳跟之後,便開始與威尼斯人,甚至是東方的宿敵,那些信奉了異教的突厥人媾和一起。
張安世淡淡地看着他們道:“此我大明宮中的船隊,爲我大明皇帝所有,雇傭我大明船隊……這是何意?”
二蛋不緊不慢地道:“未必是雇傭,也可以采取其他合作的方式,比如……攻擊威尼斯……”
他說罷,碧藍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張安世。
隻有攻擊了威尼斯共和國,那麽大明才徹底斷絕了與威尼斯人媾和的可能。
威尼斯人最大的優勢在于他們的海軍,這也是叫教宗以及其他教會領主們的短闆,威尼斯的海軍優勢很大,大明的船隊若是與他們交戰,那麽不但可以使他們鹬蚌相争,大大的削減大明船隊與威尼斯人的實力,也可令大明與威尼斯人徹底的交惡。
如此一來,近些年來,依靠販售大明奢侈品從而越發富裕的威尼斯人,必然會遭受大明的仇視。
屆時,不出意料,大明必會想盡辦法,封禁與威尼斯人的貿易,使威尼斯人失去一個巨大的财源。
可以說,這是一個兩全其美的策略,隻需大明一旦落入這個圈套,那麽教宗受到威尼斯人的壓力将大大的緩解。
張安世聽罷,皺眉道:“你的意思是……請我們攻擊威尼斯人,爲何你們自己不幹?”
“他們的海軍,實力強大……”
張安世笑了笑道:“那麽船隊的費用呢,你們願意提供什麽?”
“補給,還有各處海港,隻要願意,我們還可以派出向導。您要知道,威尼斯一帶的水域,十分複雜,若要進攻,必須得有好向導。當然,我們可以适當給予一些錢财的資助,我們在西西裏島,在撒丁島可以征募一些人員,供船隊使用。如果事情完成,我們還将給予一筆巨大的獎勵。”
這二蛋說的滔滔不絕。
雖然這個所謂的郡王,方才還說這是大明皇帝的私産,不接受雇傭,可瞧張安世後頭的話語,顯然,這家夥……是個見錢眼開的主。
于是他信心滿滿,巧舌如簧,大大地鼓吹了一番。
随即又道:“如有必要,威尼斯人在地中海的海島、殖民地,甚至是他們的領地,都可以成爲船隊未來的私産,教宗願意給予許可。”
張安世算是明白,空頭支票是怎麽回事了。
這種八字沒一撇的許諾,有個屁用!
雖然會提供一些所謂的幫助,可顯然對方根本不相信大明的船隊,楊帆萬裏至地中海,可以對威尼斯人産生巨大的威脅!至多也就是兩敗俱傷而已,所以才提出各種許諾。
可這些許諾,根本就是在大明能夠消滅威尼斯的基礎上的。
可此時的威尼斯共和國,卻已進入了全盛期,他們的海軍規模,以及海戰的戰術,甚至包括了他們巨大的财富,所武裝起來的力量是驚人的。
等于是二蛋和驢球二人,把張安世當是個傻子,給張安世設置了一個圈套和陷阱,隻等張安世掉進去。
緊接着,他們隻需要坐山觀虎鬥,看着大明的船隊與威尼斯海軍兩敗俱傷。
而他們則可輕而易舉的,靠着一個空頭支票,坐收漁翁之利。
張安世自也不是傻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們的打算。
聽罷,他不由得笑了:“這……未必沒有合作的可能,不過……怎麽确保你們的承諾呢?”
二蛋道:“我們可以随船隊抵達地中海之後,我們自然會去羅馬,向教宗彙報此事,而後……教宗将會對我們的協議進行确認,殿下,我們是善良的教徒,是不會說謊的。”
張安世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卻道:“可以考慮,隻是……時間還早,我還需去确認一下。具體的細則,我們還可以細談。”
二蛋和驢球聞言,連忙歡喜地點頭。
張安世一走,這二蛋和驢球,頓時變得無比激動起來。
驢球嘴裏咕哝道:“這是巨大的勝利,隻是可惜,我們現在沒有辦法向羅馬傳遞消息。”
二蛋道:“您認爲大明會選擇與我們合作?”
驢球道:“威尼斯人太富裕了,而這些沒有信仰的人是貪婪的,我相信他們會同意的。”
二蛋依舊帶着幾分懷疑道:“他們能夠成功擊敗威尼斯人嘛?”
驢球卻是搖搖頭道:“他們的船,我見識過,确實很大,但是……采取的都是載重量大的商船,并不利于作戰。而且他們萬裏迢迢,在威尼斯人面前,并不占據優勢,所以極有可能落敗,或者慘勝。”
于是二蛋道:“那麽我們的目的是否可以理解爲,讓他們削弱威尼斯人?”
“是的,與此同時,我們将趁此機會,給予威尼斯人緻命一擊。教宗将号召法國和羅馬涅的領主,從陸地進發……”
二蛋聽罷,點頭,對于驢球的分析表示認同,于是道:“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大明的船隊,不敢對威尼斯人發起攻擊了,一定要想辦法促成這件事。”
驢球想了想,撇了撇嘴,帶着幾分不屑道:“這位殿下十分年輕,顯然是一個盲目的人,而且他很貪婪,隻要我們給予足夠的許諾,他必會上當的。現在的問題就隻是,怎麽盡快促成此事。”
二人越說,越是興奮,仿佛一個巨大的外交勝利,即将浮現眼前。
此時的威尼斯,對于羅馬的威脅實在太大了。
不隻是因爲,威斯尼不斷的在地中海進行擴張,攻占大量的殖民地。而且這些威尼斯人,甚至買通大量的領主,使許多的領主,在金錢的誘惑之下,開始幹起了各種溝通,令羅馬威信掃地。
其中最大的一次事件,就是在十字軍東征時,威尼斯人向十字軍放貸,直到這些十字軍償還不起時,他們居然直接要求十字軍洗劫了君士坦丁堡,以至教宗勃然大怒,開除了這些十字軍的教籍,認爲他們已經觸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
可結果,教宗很快發現,一旦将這些信奉天主的十字軍都開除了,教宗的力量反而巨大的削弱,于是,又不得不厚着臉皮,重新恢複了他們的教籍。
這件事對于羅馬的威信,産生了巨大的影響,那群用金錢四處腐蝕領主和士兵的威尼斯人,在羅馬眼裏簡直就是十惡不赦。
二蛋和驢球甚至毫不懷疑,總有一天,這些家夥會拿着金币,買通一群貪婪的領主,直接殺進羅馬,然後把羅馬也洗劫一遍。
他們十分相信,那該死的威尼斯人,絕對幹得出來這樣的事。
現在,終于有了一個轉折。引入一群萬裏之外的大明,對于羅馬而言,是有益的。
當然,二蛋和驢球之所以如此的急切,其實是害怕大明的船隊,與威尼斯人接觸。
畢竟,在羅馬眼裏,他們都是商人,一旦雙方媾和,這對羅馬而言,可能有着巨大地危害。
而隻有挑撥他們,才可解除這個威脅。
……
張安世出了詔獄後,便立即吩咐人道:“将我那幾個兄弟叫來,要快。”
不多時,朱勇三人便急匆匆地來了。
三人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都是一臉茫然。
張安世笑着詢問朱勇道:“模範營現在如何,沒有出什麽事吧?”
朱勇道:“大哥,營裏規規矩矩,今年的新兵……”
誰曉得張安世隻是和他客氣一下,可沒心思聽他繼續彙報這些,反而直接走到了丘松的面前,拍拍他的腦袋,道:“衆兄弟裏,隻有四弟最骁勇,四弟一看就是一表人才,我們幾個兄弟都不如他。”
朱勇和張一聽,頓時身軀微微一震,眼裏掠過了一絲警惕,甚至同情的目光,掃過丘松。
張安世笑了笑道:“大家說是不是?”
“對極了。”朱勇道:“俺爹常常将一句話挂在嘴邊,叫生子當如丘四弟。俺發誓,俺爹真說過,若沒說,必教俺爹爛P眼……”
張安世立即制止朱勇道:“好啦,好啦,自家兄弟,不必賭咒發誓。”
朱勇咧嘴一笑道:“大哥懂俺。”
丘松:“……”
張安世語重心長地道:“俺們的四弟,這樣的文韬武略之人,卻成日隻跟着咱們幾個兄弟後頭厮混,實在太屈才了。哎,我這做大哥的沒用……”
丘松這時道:“大哥,你實說了吧,這一次教俺咋樣。”
張安世的臉額僵了僵,好吧,他可準備了一堆說辭,現在顯然用不上了。
于是道:“果然是自己的兄弟,心有靈犀一點通啊!那我就直說了,今日起,你點選三千人,往松江口,什麽事也别幹,就給我幹一件事,那就是演練水師登陸!給我在松江口,建一處演練場,這演練場,要多水網,在這灘塗上,教那水師,配合你的人馬,日夜演練,來年開春,你帶他們,出一趟遠門。”
丘松聽了,本是窒息的臉色,居然輕松起來,卻不免帶着幾分懷疑道:“就這?”
張安世點了點頭道:“就這……怕不怕?”
“怕個鳥。”丘松反是樂呵呵地道:“俺高興都來不及呢。”
“果然是丘四弟啊。”張安世道。
邱松便道:“大哥,出遠門,是出多遠?”
“遠是遠了點,就是萬裏之外吧,一年半載也就到了。”
丘松:“……”
張安世感覺自己已經看到邱松額頭上明顯了黑線了。
張安世鼓勵道:“大丈夫靖海伏波,才不枉此生。四弟,你别不開心,你能去,這是機會,一定要好好把握。”
丘松沉默了很久,終于點頭:“噢。”
張安世對于驢球和二蛋的建議,還真是十分感興趣。
因爲這件事如果能辦成,那麽至少有三個巨大的好處。
其一,是威尼斯人經營了數百年,從十字軍東征開始,迄今都在積累财富,這一筆财富是極爲豐厚的。
其二,若是能拿下威尼斯地區和威尼斯人的殖民地,那麽大明在大陸的另一端,就等于是占住了腳。
這群威尼斯人不過是二道販子,而一旦大明有了這麽多優良的港口,從此之後,就等于是與大陸西端進行直接貿易,而且是沒有中間商賺差價的那種。
而第三,則是張安世對于那三萬艘威尼斯大小艦船,有着濃厚的興趣,有了這些船,借助地中海,那麽這大明在貿易網,則有完善的可能。
說穿了,船隊出航,消耗是巨大的,得有賺頭。
而且需要巨大的盈利,沒有十倍百倍的利潤,沒有人有動力将腦袋别在褲腰帶上。
自然,這也是一次冒險,能否成功,還得看丘松和他的三千模範營了。
一旦不能夠完勝,陷入苦戰,那麽就落入了羅馬的陷阱,讓大明與威尼斯人兩敗俱傷,也将給大明帶來巨大的損失。
張安世似乎還嫌不夠,囑咐丘松道:“一定要解決火藥防潮的問題,到時候,你多帶一些大家夥去。”
丘松這時才從稍稍的臉色凝重之中,突然變得快樂起來,他俊眉展開,唇邊勾起明顯喜悅的笑,拍拍胸脯道:“曉得了。”
就在此時,有長史府的書佐匆匆而來,往張安世跟前遞了一樣東西,恭謹地道:“殿下,松江口那兒,有加急的書信來,請殿下過目。”
張安世颔首,接過了書信,打開,随即,張安世露出了笑容:“哈哈……真是雙喜臨門啊!這一下子,陛下的心腹大患,又可以解決了。來人,備車。”
張安世說着,将書信收好,一臉振奮之色。
離開前,倒是不忘吩咐朱勇三人道:“你們回吧,大哥還有要事,該給陛下報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