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登大笑。
可他的笑容,卻很快被更嘈雜的聲音所取代。
已開始有人叫價到了十六兩了。
那些此前大筆購入者,可謂是欣喜若狂。
世間竟有這樣的好買賣,轉手之間,就掙了六成。
而那些沒有購到的,就好像自己一念之差,與巨大的财富失之交臂。
這種感受,足以教人百爪撓心。
最重要的,他們有銀子,他們手頭有大筆的銀子,急需要花出去。
當下,這店裏的夥計,便被人攔住,有人急切地詢問下一次船行需要何時售股。
也有人,依舊還在和手頭捏着股票的人讨價還價。
那些捏着股票的人,此時雖是股價頗高,卻依舊還是不肯賣。
開玩笑,這麽多人想買,而這股票稀有,自己拿捏在手裏頭,就不愁賣出去,那麽……爲何自己還要賣?
所謂越漲越要持有,市面上的股票流通的就越少,其實就是這個道理。
而求購者,卻有不少。
居然有人直接喊出了二十兩的高價。
當然,喊這種價者,絕非是要大規模的二十兩紋銀購入,就是想買一些。
耳房裏,朱棣看得心潮澎湃,萬萬沒想到,事情竟到這樣的程度。
張安世在旁,卻是細聲細語地道:“陛下,這些人有銀子,卻無法繼續投資土地,如今……就必須得找一個營生,好讓自己的家族,得以維持下去。馬愉這狀元,就是看準了這個,所以這些時日,每日與他們打交道,其實就是在耐心地給他們講解船行的盈利前景。”
朱棣若有所思地點頭。
張安世繼續道:“隻要将這前景講通了,說清楚了未來的市場和盈利會有多廣闊,這些人也是聰明人,很快就能舉一反三,能了解這其中的規律,也能意識到,這一定是有牟利空間的。”
“正因如此,所以十兩銀子一股,雖是價格高昂,可……這一場賭,卻是可以嘗試的。畢竟……以小博大,若是當真如馬愉所言,未來隻要持股,那麽……就可以躺着分紅了,這對于這些讀書人而言,實在是百裏無一害的事。”
朱棣道:“你這般一說,朕也明白了,原來這些人,心裏想的竟是這個。”
張安世繼續道:“不過……這陳登揭露出陛下和臣也與船行有關系的時候……”
朱棣聽到此,皺眉起來。
張安世繼續道:“其實反而刺激了市場。”
“這是何故?”朱棣顯得訝異,也很是好奇。
于是張安世道:“因爲此前讀書人的目的,是購股,這些人都是人精,就算說的再天花亂墜,他們也知道,前景雖然誘人,可風險也是不小的。畢竟,要将銀子交給别人手裏,何況,若是将來船行不能盈利呢?可知道栖霞商行也入股,就是另外一種思維了,連陛下和臣都入股了,那麽……這馬氏船行,豈敢卷款而逃?再其次,若不是因爲這買賣一本萬利,爲何陛下和臣也會參與這買賣?”
“因而,這對他們而言,等于是原本通過購股,給自己未來來一場豪賭。卻變成了,這一場買賣,變得更加安全,既安全,又有暴利,那麽……這樣的股票,他買不買?”
朱棣聽罷,瞬間了然,不由道:“朕還以爲……”
張安世見朱棣沒有繼續說下去,卻笑了笑道:“陛下一定在想,他們得知陛下和臣與這馬氏船行有關,必定要望而卻步!陛下……這其實就是臣想要向陳登證明的,人之所想歸人之所想,利益歸利益。進行新政,就是要讓天下的生民可以立命!”
“說穿了,就是維護他們的利益,而使社稷得以穩固。至于其他什麽禮法,什麽約定成俗的規矩,在生民的吃飯穿衣面前,什麽都是假的,陳登這樣的人,妄圖利用所謂的禮法或者德行去制造什麽亂子,其實不過是螳螂擋車,是蜉蝣撼樹。”
“同樣的道理,這些讀書人,昨日可以因爲新政壞了他們的利益,而群情洶洶的想要反對新政。那麽今日,照樣他也可以爲了利益,維護自己的股票。”
朱棣突而道:“若是每股二十兩,那麽……栖霞商行有三成的股票,價值幾何?”
張安世道:“臣若是沒有算錯的話……那麽,就是六百萬兩紋銀。”
朱棣聽罷,笑了:“這個馬愉……朕看他不隻是狀元,他應該做宰相,這樣的人稱相,任何天子都會喜歡。”
張安世不由得笑了。
張安世道:“不過……臣以爲……二十兩,不過是開胃菜而已。”
“嗯?”朱棣面上的笑容還未散去,卻是凝視着張安世:“這是何故?”
張安世道:“其一,海貿的前景,畢竟誘人。這幾年來,海貿的需求一直極大,正因如此,所以馬愉吸納更多的資金,訂購更多的海船的方向是正确的,現在我大明的所謂海貿,其實還未開發出一成,未來我大明與天下各藩聯系越發的緊密,勢必會需要更多這樣的船隊。”
“其二就是,馬愉此人,精通經營之道,一旦他籌到了足夠的資金,那麽更多的艦船,創造更多的利潤,最終可使持股者得到更多的分紅,隻是時間的問題。所以……臣以爲,即便二十兩一股,未來隻要不出大差錯,那麽還會水漲船高,便是三十、四十,甚至五十、一百兩也未必沒有可能。”
張安世說的信誓旦旦。
畢竟在這個時代,海貿就是朝陽産業,現在缺的就是足夠的資金,以及資本的積累了。
誰率先完成,就能吃到這蛋糕裏最大的一塊。
遠處,吳同一直支着耳朵聽着,一聽未來五十、一百兩之類的話,臉色微微一動……
此時,朱棣道:“若如此,十兩銀子售出了股,倒是可惜。”
張安世笑道:“話不能這樣說,陛下,這一切的前景,都是在船行有足夠的銀子,能夠訂購更多的海船的前提之下的,若是沒有這十兩一股,将來也不可能成長至白兩一股,一口吃不成胖子。”
朱棣聽罷,也不禁哂笑:“這般說,倒是頗有道理。”
天色漸晚,讀書人們已是散去。
張安世轉頭對陳禮道:“将這陳登拿下。”
陳禮會意,匆匆帶人去捉了陳登。
此時的陳登,卻好像整個人被抽空了一般,他從那些讀書人的身上,見到了令他感到前途無望的感覺。
于是,他像一隻綿羊一般,被人拖拽着,押着走了。
馬愉則已現身,來到朱棣的面前,行了禮。
朱棣此時對馬愉的印象是更好了,朝他颔首道:“朕聽張卿言,你這狀元公很擅經營之道,朕起初尚還不信,現在方知,原來竟還真有幾分本領。”
馬愉卻是道:“陛下,臣其實不擅長經營之道。”
朱棣道:“哦?”
他依舊看着馬愉,眼中帶着詢問之色。
馬愉想了想道:“臣所擅長的,不過是因勢利導而已,就如這些讀書人,倘若不是因爲陛下開了海貿,不是因爲天下諸王鎮守諸藩,這海貿……自然也就是井中之月,不過是空談而已。正因爲新政,所以海貿水到渠成,學生借此機會,才有今日的馬氏商行。”
“同樣的道理,若非是皇孫在此,吸納了大量的讀書人,又因爲新政,使他們不敢再将金銀投入到土地中去,那麽學生就算是喊破了喉嚨,卻也絕沒有肯購置學生的股票。這一切,都是有因有果,學生僥幸,看到了大勢,因而順勢而爲。”
朱棣細細打量着馬愉,似乎對這馬愉又有了新的認識。
馬愉這話既謙虛,又将張安世和朱瞻基誇了一通,這馬愉說話……倒是好聽。
朱棣道:“卿之所言,不無道理,可話雖如此,能夠看清大勢,可以因勢利導之人,又有幾人呢?天下的多數人,終究還是後知後覺罷了。”
馬愉道:“這就是讀書的好處,讀書可知古今。”
朱棣失笑道:“天下讀書的多了,也沒幾個卿家這般。”
馬愉道:“有人讀書,是爲了功名,有人讀書,可能隻是想要增長自己的見識。”
朱棣道:“努力罷!”
馬愉道:“謝陛下。”
朱棣沒有封賞,可這對馬愉已經足夠了。
栖霞商行持股三成,再加上陛下這努力罷三字,就意味着馬氏船行,接下來可以大刀闊斧,在吸納了更多的資金之後,将大量購置新船,同時,以此爲背景,與諸藩進行更廣泛的合作。
将來這馬氏船行,必爲天下第一船行,風頭無兩。
一個買賣能做到這樣的地步,隻怕也足以名垂青史了。
朱棣轉頭對張安世道:“撬開陳登的口。”
張安世道:“遵旨。”
張安世匆匆而去。
朱棣則是背着手,回頭,才發現那吳同尚在。
朱棣盯着吳同,吳同心裏發毛。
朱棣慢悠悠地開口道:“不必恐懼,來了和州,就好生在此過日子。”
吳同感受着跳個不停的心跳聲,忙道:“是,是。”
朱棣又道:“天下人都是朕的子民,朕對任何人都沒有成見,隻是朕要推行新政,乃是爲了祖宗基業,也是爲了天下萬民的福祉。若是有人螳螂擋車,朕自然不會客氣,可若是如你這般,能夠安分守己,朕也絕不加害。”
吳同戰戰兢兢地道:“草民明白。”
朱棣看吳同這樣子,倒是怕自己把這吳同吓出了好歹,便一揮手道:“且去吧。”
吳同忙行禮告退。
朱棣随即掃視了其他人一眼,笑了笑道:“諸卿……明日,擺駕回京罷!朕與諸卿,在這和州,呆了太多的時日了,朕年紀大了………受不得這樣的颠簸了。”
楊榮等人稱是。
朱棣又感慨道:“朕登極,已有二十餘載,這二十年來,也還算勤勉,殺過許多人,卻也總算……不辱太祖高皇帝,有一些功業。而今,竟還有人妄圖想要謀篡,如陳登這等狼子野心之人……朕勢必要将這些人一網打盡,才可消朕恨。”
他将話題引到了陳登的上頭。
可衆臣卻是語塞,竟是無言。
朱棣卻不在意他們的反應,一揮手道:“先回行在,等張卿的消息吧。”
…………
陳登被重新帶回到了百戶所。
在這裏,沒有給他帶枷上鐐。
張安世命人将他安置在百戶的值房,又命人給他準備了一些茶點。
此時,天色暗淡,值房裏點起了一盞油燈。
燈火冉冉,陳登的臉色,卻已是蒼白如紙。
茶水已是涼了,他卻一直一動不動的端坐着,沒有發出一丁點的聲息。
這時,張安世踱步而來,一面道:“陳公身上本就有傷勢,此番又在外颠簸了一日,一定辛苦,本王讓人給伱一些茶水和糕點填填肚子,可陳公卻爲何是滴水未進?”
陳登下意識地擡頭,瞥了張安世一眼,可眼中似乎尋不到一絲的神采。
張安世随即坐在了他的對面,随和地道:“是陳公有心事嗎?”
陳登抿了抿唇,終于道:“殿下的意思,老夫明白。”
張安世道:“本王一向欽佩陳公,陳公畢竟乃是禮部右侍郎,能舍棄功名利祿,又可承受如此酷刑,依舊不改初衷,這是尋常人無法做到的。”
張安世所說的這些,本是陳登最自傲的事。
畢竟,有的人将名聲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爲了名聲,而舍棄功名利祿,威武不能屈,這本身就是儒家最推崇的所謂風骨的體現。
而這……陳登确實也做到了。
可是……這一次,陳登沒有感受到他爲之驕傲的東西連敵人都欽佩,他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的欣慰之色,而是一臉沮喪,顯得萬念俱灰。
張安世微笑道:“陳公若有什麽心事,不妨可以談一談。”
“一切都沒有意義了。”陳登閉上眼睛,臉上盡是倦色,随即道:“苟延殘喘之人,隻求速死而已。”
張安世道:“看來,陳公還是打算什麽都不說?是爲了對得起朋友,又或者……還是認爲……你的那些同黨,可以繼續逍遙法外,依舊還可成功?”
陳登這才微微張開了眼眸,他了無生趣地看着張安世,眼裏,盡是麻木之色。
張安世凝視着他,道:“本王會最後審問你一次,若是你老實應對,那麽……本王可在此許諾,本王會放過你的族人,你的族人,将楊帆出海,到新洲去,可以讓他們隐姓埋名的生活下去,總之,他們至少可以過平靜的生活,你所犯之罪,追究到你的身上便到此爲止。”
張安世直直地看着陳登,把他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都盡收眼底,他接着道:“可你若是依舊還不肯說,那麽也沒有關系,接下來,就是廠衛照着規矩來了。”
張安世頓了頓,又道:“不要以爲,你隐藏的那些事,本王查不出來,這世上隻要幹過的事,總能找到突破口,隻是時間的問題罷了。隻是……你無論如何隐藏,你們的事也不會成功,最多,不過是給廠衛制造一些小小的麻煩而已。可這些麻煩,并不能使朝廷傷筋動骨。”
“本王之所以給你如此優厚的條件,隻是流放你的族人,是因爲本王欽佩陳公你,無論對錯,至少陳公的慨然總是值得提倡的。”
陳登擡眸,認真地看着張安世,臉色微微一動,方才似死寂般的眼中,此時似乎有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良久,他竟道:“我有家人三十七口。”
張安世道:“三十七口,都可以去新洲。唯獨陳公,茲事體大,隻怕活不成了。不過這也不打緊,到時本王親自督看,送陳公上路,保證幹脆利落,斷無痛苦。”
張安世說的很直接,卻已表現出了他最大的誠意!
陳登嘴唇蠕動了一下,他要用力地閉上了眼睛,而後才緩緩地張口,道:“殿下請問……”
張安世卻道:“怎麽,陳公不教本王立個誓言嗎?”
陳登搖頭,意味深長地道:“殿下與廠衛其他人不同。”
張安世不由一愣,顯得有些意外,而後道:“好,來人,取筆墨來,準備記錄。”
準備好一切後,張安世便落座,看着陳登道:“陳登,本王問你,你是否妖言惑衆?”
陳登幹脆利落地道:“是。”
張安世又問道:“你寫過多少文章?”
“三十三篇。”
“何人授意?”
“憤然而爲。”陳登道。
張安世皺眉起來:“不是有人指使和授意的?”
“不。”陳登繼續搖頭,接着道:“确實是陳某人自行去做的。”
張安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道:“沒有同黨?”
“有。”陳登道:“隻是這些同黨,都已被錦衣衛捉拿了,他們有的負責傳遞文章,有的……也……”
張安世豁然而起,他感覺自己似乎被戲弄了,繃着臉,怒道:“其餘的同黨呢?”
陳登平靜地道:“殿下且不要急,關于這妖言惑衆,确實是老夫的主見。隻不過中途……卻出了一些事。”
張安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