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大家都忙,張安世閑來無事,卻是将心思都收了起來,安靜地待在自己的值房裏,草拟出了一份章程。
一個完好健全的郵政系統,可謂是神兵利器。
其實這世上,最有價值的永遠都是訊息。
在一個農業時代,人們接收訊息的速度極慢,彼此之間,都割裂于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村落和莊園裏,絕大多數人渾渾噩噩,表面上似乎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美好田園景象。
可實際上,說是行屍走肉也不爲過。
社會的進步,其實往往是從信息的爆炸開始。
每一次信息的爆炸,所給天下所帶來的推動力,絕不是一些冶煉鐵器的作坊,亦或幾條鐵路可以比拟的,雖說作坊和鐵器也是這訊息爆炸的根基。
因爲一旦人們可以低廉地獲得訊息,那麽就意味着,即便是天涯海角之人,也能從遠方朋友亦或者借來的邸報中,更或從其他讀報之人口裏得到千裏之外的訊息。
那麽,原先隻在少數士大夫階層緩慢流行的訊息,便開始在百倍千倍的人之中流動起來。
這是何其可怕的事,這一個個訊息,本質上,就相當于在千百人的心中,種植下了一顆種子。
天下的百姓,再不會隻渾渾噩噩的想着,明日去那裏覓食,家裏的衣物是否該修補了。
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這樣的詩詞,亦或者是這樣的志向,已不再是士人階層的專屬。
人們會不自覺地滋生出一個個念頭,若有一日,我也能出海,該有多好。
亦或者,真想去京城見識見識,見一見栖霞的市集,遠遠看一看紫禁城,或去栖霞寺見一見寶塔。
這植入的一個個夢想亦或者志向,當然會最終熄滅的,畢竟小小一支蠟燭發出的微光和火焰,在曠野之上無法持久。
可一旦有了這些念頭,就是千千萬萬人改變的開始。
張安世要将擴建邸報的印刷作坊,銷量不能再拘泥于十萬份,而是百萬份。
打算更快地推動印刷的産業,利用規模的優勢,繼續降低成本。
除此之外,他還想推動炭筆,毛筆的使用成本太高了,所需的紙張也是驚人的,給士人階層用,自然可以揮灑自如,可尋常百姓,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成本。
細小的炭筆,可以節省紙張,也更加便捷。
當然,張安世還打算請人專門制定出一套廉價的啓蒙用書,将一些簡單的常用字,通過圖畫的形式,印制出來,而後送至報亭中販賣。
這個時代,即便是最尋常的百姓,對于知識的渴求也是巨大的。
蓋因爲接受知識的成本,實在過于高昂,遠遠超出了尋常百姓的接受能力。
正因如此,所以如何做到最簡單的提高識字率,這天下的驿站還有報亭,也有許多的文章可作。
大明自有無數的百姓,千千萬萬的子民,用朱棣的話來說,叫江山萬裏,百姓億兆。
可再多的百姓,倘若不能識字,不能有一技之長,這人口的數目,其實也不過是一個數字而已。
将他們變成一個個真正的人,才能汲取到力量。
時間在無聲無息地度過,很快,一個多月過去。
這段日子,張安世過的很是充實,他每日埋頭在自己的值房裏書寫,偶爾也将一沓沓的稿子送去郵政司,而郵政司,再根據宋王殿下的構想,予以回應。
有的實在辦不成的,索性也就說明難處。
有的可以辦成,自然欣然表态。
還有的,一時之間,大受啓發,更是熱切無比。
每一次張安世讓人送來的稿子,胡穆都極小心地對待,先将這稿子叫人謄寫抄錄數十份下發,而他自己,卻将原稿小心收藏下來。
慢慢的,自有文吏發現了其中的蹊跷,不免好奇道:“大使……原稿還是封存嗎?”
胡穆隻點點頭。
文吏不由道:“學生不知大使……有何用意。”
胡穆卻不由得笑了,道:“這些東西,你自己沒有看嗎?其中諸多的念頭,我輩有幾個能想到?如此奇思妙想,實是教人爲之驚歎,匪夷所思。我是讀書人,自幼讀孔孟,讀書二十餘載,卻也知曉一件事,這樣的奇思妙想,倘若還能實現,那麽千百年之後,這便是聖人一般的人物,你細細想想,孔孟可曾遺留下手稿嗎?”
文吏聽着,不由瞠目結舌,忙不疊地搖頭。
胡穆接着道:“那是因爲,他們在世時,不是聖人,孔聖人在時,雖有弟子三千,周遊列國,卻幾乎沒有遇到禮遇,幾乎可謂是郁郁而終,他生平所留來的典冊,多爲弟子們憑借記憶而書下的。今日不同,今日……我将這些手稿都留下來,妥善收藏,終有一日,萬世之後亦可教人知曉。”
當然,這不過是閑話。
而在此時,平潭驿中。
當夏瑄經過多日的跋山涉水,風塵仆仆地抵達平潭時,卻發現這裏不過是福州府下的福清縣的一處驿站。
福清縣沿海,且又多山,因而,縣裏設置了三處驿站,除了縣城,還有一處多山的偏鄉,便是這平潭驿了。
夏瑄倒沒有耽誤,到了這裏,立即來到驿站點卯,驿站中總計有九人,驿丞是一個算學學堂的生員出身,還有一個看門和負責驿站夥食事務的,是個老邁的驿卒,是當初驿站留任下來的。
除此之外,其餘七人,則多來自于天南海北。
平潭驿下頭,是兩個鄉,三人負責一個鄉,因而這三人中,又設了一個長吏,另有一吏,則負責報亭。
當然,此時報亭的工作較爲清閑,所有的書冊和邸報運輸,都另有縣裏的人負責,他隻要守着報亭即可。
可也不白幹這樣的輕省的事,因爲此人還負責一些文書和會計的工作。說穿了,反正人盡其用,啥都幹一點。
至于驿丞,平日除了督促驿卒們的工作之外,還要負責站中的馬匹事務,當然,那老驿卒和報亭的文吏,也都會分擔一些。
不過人雖少,卻聽人說,接下來還會擴編一些人員。
因爲平潭驿即将要修繕和營建起一些建築,要修繕的乃是客房,這客房從前原本是專門負責接送官眷的,不過現在要改了。
管你是不是官眷,亦或者是趕考的讀書人,來了就要給錢住宿,以往不接受招待的過往商旅,現在也願意接受了,給住宿和飯錢即可。
這驿丞很親和健談,也可能是驿站很久沒有接受新人了,所以一來就開始滔滔不絕地給夏瑄畫大餅:“那平潭賓館,等修繕之後,就要開業,生意一定不會差的,實不相瞞,這也是咱們郵政司的主要業務,你可别小看了這個,從前的時候,這驿站住宿,就是白白貼給官眷和讀書人,一切給養,都是驿站負責,可現在要收錢了……就不一樣了。”
夏瑄忍不住道:“可我見縣裏也有不少客棧。”
“這不一樣。”驿丞道:“将來這兒,主要招待的乃是商旅,你想想看,住客棧的都是什麽人,那可都是外鄉人!這外鄉人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且這天下,終有不太平的地方,人到了異鄉,難免心中不安,其他的客棧,未必敢住,可咱們驿站的賓館就不同了,咱們可是隸屬于郵政司,這滿天下的人若都是歹人,咱們也不會是歹人!且郵政司的所有賓館,無論是平潭,還是北平,都是明碼标價,不多一分,也不少一文,你說……将來能不熱鬧嗎?”
夏瑄倒也遊曆過,不過往來的都是一些大城,住哪個客棧,其實都不緊要。
可現在細細想着驿丞的話,又想到這一路來,多是荒山野嶺,還真是這般。
他是少年郎,心大的很,可那些商旅,卻大多揣着金銀,亦或者是押着貨物,自然會無比的小心謹慎。
這驿丞看着夏瑄的神色,便知道他方才的話得到了認同。他微笑,背着手道:“你好好幹,等将來啊,這賓館修繕好了,這賓館就交你負責好了,到時郵政司再招募幾人,我教幾人給你打下手。”
他這頭說着,卻恰好有一個長吏徘徊在門外,一聽這話,便徑直沖進來,氣沖沖地大呼道:“劉驿丞,你當初可不是這樣說的,當初你說我好好地幹,便教我管的。”
驿丞驟然之間,臉青一塊紅一塊,好不尴尬,便敷衍道:“咳咳……先讓新來的小夏熟悉一下業務,現在潭南那邊較缺人手,鄧達,你是負責譚南的長吏,明日你帶着他熟悉熟悉。”
…………
次日,夏瑄便出發了。
他跟着長吏鄧達,得知鄧達也是江西人,不由得親近了起來。
不過夏瑄有些後悔,因爲他大抵知道,自己要幹的,竟隻是跑腿的活。
将清早梳理出來的信箋和一些包裹,用騾馬駝了,大抵地規劃了一下要送書信和包裹的路線,便開始出發。
“鄧長吏,可是讀過書?”
“是。”
“我有一事不明。”夏瑄不由得好奇道:“鄧長吏既是讀書人,卻怎的分派鄧長吏來負責跑腿,莫不是鄧長吏得罪了那驿丞?”
鄧達笑了,一面牽着馬,此時二人至一處溪流處,在這種地方,并非處處都有道路的,鄧達要牽着騾馬,蹚水過溪,這騾馬不肯,鄧達便拍打它幾下,騾馬這才老實了,悲鳴一聲,乖乖悠悠然地下水。
等過了溪,鄧達才笑道:“咱們這些驿卒,個個俸祿這樣高,招募的都是能寫會算之人,你真以爲,要送這書信,隻有跑跑腿這樣簡單?”
夏瑄皺眉搖搖頭,其實他真的後悔了。
倒不是後悔意氣用事,他打小,就不曉得什麽是害怕。
唯獨後悔的是……自己不該魯莽,跑來這等偏僻的地方厮混。
走了一會兒,鄧達居然取出了一份地圖,仔細地分辨着地圖的位置,地圖之中,也密密麻麻地做着許多的标記,甚至有各種的數目。
細細看過之後,他便道:“往北走,先去前河村。”
在烈日之下,二人快步前行,終于抵達了前河村。
一見有驿卒來,居然村裏有不少人高興起來。
他們大多衣衫褴褛,卻有不少人聚來,家裏有人在外的,不免帶着希望,而并沒有與人有書信往來的,許是這小小的村莊裏頭,實在乏善可陳,哪怕來了幾個外客,也教人忍不住來瞧一瞧熱鬧。
當即,鄧達便送出了兩封書信。
可得了信的人,歡天喜地,人群卻沒散去。
而是大家依舊聚着,至于鄧達,卻似乎和他們都很熟絡,與他們彼此打着招呼,居然能直接點出許多人的名姓來。
那先拆了書信的是一個老妪,老妪微微顫顫地将書信送到鄧達的面前。
鄧達便随意地接過書信,開始給這老妪念:“家母金安,兒子在外,尚好,福州城中……”
念完了,人們還不肯散去,似乎開始議論起這在福州城中的人,一時之間,亂哄哄的。
鄧達又念完了一封書信,便起身道:“時候不早了,待會兒還要去澳前。對啦,這村子裏,可還有沒有挂咱們郵編牌子的嗎?要抓緊了,再不登記,以後送信可不方便。若有人訂購了邸報的,也知會一聲。”
一老人笑了起來:“都挂了,都挂了,雖說咱們這地方偏僻,也沒幾個青壯在外的,可挂着,不是多一個念想嗎?誰曉得咱們會不會在外有一個遠親呢。”
衆人都松快地笑起來。
還有人道:“我女兒嫁去了莆田縣,卻不曉得,她曉得不曉得驿站沒有,也不知她肯不肯修一封書信來,哎,這都兩年沒有回家來省親了……”
說着,衆人又一陣唏噓。
鄧達便道:“放心,莆田縣也有驿站的,或許是……她還沒想好寫什麽。”
那老妪便拉扯着鄧達道:“鄧先生,需得麻煩你給吾兒回一封書信……我早買了郵票的……”
鄧達便捋起袖來,從郵包裏抽出炭筆和紙張,随即道:“你說,我寫……”
最終……是在許多人的擁簇之下,鄧達和夏瑄方才重新啓程。
夏瑄從來到這個村子便一直默默地看着,在離開的時候,他低着頭,若有所思。
卻不免又有許多疑問,于是對鄧達問道:“長吏,就爲了送這兩封書信……”
鄧達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你不知道吧,從前的時候,這村裏,可是連續數年,一封書信都沒有的,可現在,一日竟有兩封……”
夏瑄的思維一時間沒有轉過彎來,于是愣愣地道:“長吏的意思是……”
此時的鄧達,臉上的笑容很是溫和,雖然臉上被早出的烈日曬得紅彤彤的,卻看不到一絲的不耐。
他道:“從前沒有,以後未必就沒有,大家都曉得了其便利之處,自然而然,也就有了。”
他看了看夏瑄覺得新奇又驚歎的臉,道:“你可曉得前頭的村子,是個漁村,嗯……是疍民,疍民可知道嗎?”
夏瑄茫然地搖了搖頭。
鄧達便繼續微笑道:“其實就是被人常說的賤民。他們的人幾乎都住在船上,平日裏,即便官府也絕不管顧他們。哪怕是他們在岸上,與人産生了糾紛,官府也幾乎偏袒另一方。”
夏瑄皺眉道:“打一輩子魚?”
“正是。”鄧達道:“其他的村落,哪怕現在沒有一個秀才,可百年來,總還能出幾個讀書人。可在那地方,卻是千百年來,也不曾有一個讀書人。可你知曉不知曉……就在這地方,竟有人訂購了邸報。”
夏瑄驚呼道:“啊……他們識字嗎?”
鄧達道:“對他們來說,識字這等事,可和咱們這些讀書人不一樣,咱們需得有蒙師,得有筆墨紙硯才可識字。可他們,有的人在沙灘上拿樹杈比劃,有了疑問,便逮住路人來求教,也能勉強認識幾個字,懂了幾個常用字,再讀一讀邸報,含糊不清地看,慢慢的也就什麽都懂了。”
夏瑄更驚奇了,忍不住道:“過路之人,竟也識字?”
鄧達就差沒給他翻個白眼,沒好氣地道:“這個過路之人,其實就是我。”
夏瑄:“……”
又走了一些路,其實這才日上三竿,可夏瑄卻已整個人快要散架了。他撲哧撲哧的,腿腳也開始有些一瘸一拐。
鄧達索性讓他坐在了騾馬上。
他口裏念叨:“剛剛來這的時候,其實我與你一樣,不過這等事,做了一些時日,也不覺得辛苦了。倒是這地方,和人熟絡了,每次我至各處村落,總見有人欣喜,也不免心裏滿足。再見一些人,遇到我這樣的‘秀才’,竟肯來求教,更是教人驚歎。”
頓了頓,他看了認真聽他說話夏瑄一眼,帶着幾分感慨道:“我從前還以爲,百姓愚鈍,是因爲他們不肯讀書的緣故,可現在反過來想,是因爲他們不能讀書,方才愚鈍。以後你慢慢就會懂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