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廣驟覺得自己讨了個沒趣,因而心情低落了不少。
可随即,他又振奮起來,諸公這樣的反應,反而顯得他們對自己的嫉妒,可見胡穆的封爵,實是大大得揚眉吐氣。
他心裏唏噓了一番,心情一上一下!
卻見張安世還在原地,便幹笑着道:“宋王殿下沒有事嗎?”
張安世道:“有,就是不多,我覺得……我們可以展開來講一講,關于驿站的事。”
胡廣原本也隻是禮貌一問,卻沒想到張安世居然又談到這個。
“什麽?”胡廣先是一愣,随即道:“方才殿下不是說……這驿站……”
張安世道:“方才是方才,那是對别人講的冠冕堂皇的話,可這裏沒有了外人,隻有胡公與本王,自是要吐露真情。”
胡廣倒沒想到,張安世當真對這驿站有興緻,而且這興緻看起來還很濃厚。
于是道:“其實這驿站……确實越發憊懶了,哎……爲了供養驿站,戶部每年撥付的錢糧,不是少數,天下一百四十府、一百九十三州、一千一百三十八縣,還有四百九十三衛、三百五十九所。處處都設驿站,設驿丞,供養驿卒數萬之衆,更别提,每一處驿站,都需馴養馬匹,供應草料了。”
胡廣對于驿站的情況,顯然是十分清楚的,可謂是信手捏來,便又接着道:“可效果……嘛……你也是瞧見了,這麽多的花費,不過是傳遞消息,接待往來的官吏,這花費,卻是巨大,可謂是得不償失。現在戶部的錢糧數目,你是知曉的……哎……”
張安世笑了笑道:“胡公所言甚是。”
胡廣驚異地看着張安世,道:“殿下今日是怎麽了?”
他總覺得今兒的張安世有些不對勁。
張安世道:“沒怎麽啊。”
胡廣更覺得張安世的反應有些不對了,便道:“難得殿下也能贊同老夫?”
張安世道:“其實胡公的許多想法,我都是贊同的,隻不過平日裏不說而已,今日得了胡公的高見,本王實是受益匪淺。”
這話倒是讓胡廣高興起來,于是胡廣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還是殿下實在。”
這個時候,胡廣是感觸良多的,相比于其他諸公,他陡然發現,張安世确實比其他人實在的多。
張安世道:“哪裏的話,不過……”
胡廣神情一頓,忍不住接話道:“不過什麽?”
張安世道:“胡公既知此中弊病,爲何不奏報陛下呢?”
“啊……這……”胡廣又是一愣,随即老臉微微一紅。
這話不是廢話嗎?他胡廣知道的弊病多着呢,難道什麽事奏報上去?倘若當真大家關注了呢?
有些事,是不能說的。
張安世卻道:“每年戶部靡費的這麽多公帑,難道胡公就眼睜睜的看着它們這樣不知所蹤嗎?倘若是本王,一定要義正言辭的奏報,非要朝廷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辦法出來,胡公是文淵閣大學士,天下矚目,胡公的一言一行,可以改變很多事。”
胡廣若有所思,而後擡頭看了一眼張安世道:“會不會惹出什麽是非來?殿下,這驿站……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是不是?”
當張安世突然提出要掀屋頂的時候,胡廣有點膽怯了。
張安世道:“一碼歸一碼,依我看,還是想一個更好的辦法,剪除弊病不可,如若不然,豈不是顯得我們屍位素餐?”
胡廣越發不自信起來,遲疑地道:“要不,我尋戶部尚書夏公先議一議?”
張安世微笑道:“當然可以,隻不過我說一句不該說的話,夏公主持戶部,又曆來對新政反感,這戶部之中,怕有不少人……從各處驿站中得利,這些事……胡公有所耳聞嗎?”
胡廣捋須,他自然明白張安世的意思,這麽多的戶部錢糧撥付出去,說難聽一些,雁過拔毛,至于其中有多少人牽涉其中,還真說不準。
胡廣道:“放心,老夫自是兼聽則明。”
張安世又道:“若是夏公那邊,對此也痛心疾首的話……胡公有何打算?”
胡廣似被張安世逼到了牆角,不得不道:“要不……就上一道奏疏?”
張安世笑了,道:“胡公果然不愧鐵骨铮铮啊。”
胡廣一聽鐵骨铮铮四字,打了個寒顫,突然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他嘀咕了老半天,突然道:“不會到時,觸怒了聖上,陛下将胡家的爵位褫奪了吧?”
張安世忍不住一笑,安慰他道:“陛下不是那樣小肚雞腸的人。”
“噢。”胡廣點點頭,他開始若有所思,心裏默默推演着這件事一旦發生的後果。
其實後果,胡廣也不是沒有擔當的人,隻不過……這驿站的事,在他看來,其實也沒有這麽急迫。
曆朝曆代都這樣過來了,不一直都是如此嗎?
何況天下哪裏離得了驿站?沒了這個,如何急遞,如何迎送?
可現在張安世在旁慫恿,胡廣想了想,弊病還真是不少,于是便想着不如在這開源節流上頭做一做文章?
在另一邊的值房裏。
解缙正端坐在桌案跟前,手上提着筆,凝神拟票。
就在此時,一個舍人輕輕敲了敲門,而後蹑手蹑腳地走了進來。
“解公……胡公……見了戶部尚書夏公。”
“哦?”解缙擡頭看了舍人一眼,點點頭,露出幾分意味深長之色。而後擱筆,顯得鄭重其事的樣子,卻又輕描淡寫的語氣道:“談的是什麽?”
“好像是驿站。”
“驿站……”解缙喃喃道,随即皺眉,一臉若有所思。
他早就察覺到,談及到驿站的時候,張安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此後,張安世又與胡廣攀談了一陣,轉過頭,戶部尚書夏原吉就來了。
這不由得讓人想到……那位宋王殿下,肯定是有什麽事……在張羅。
解缙心裏升起濃厚的好奇,面上笑了笑道:“咱們這位宋王殿下啊,一向無利不起早,當然,這不是貶義,天下熙熙攘攘,不都是爲利來嗎?這無可厚非。”
他頓了頓,認真地想了想,才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舍人點點頭,又蹑手蹑腳的出門去了。
解缙則繼續端坐,他輕輕閉上了眼睛,似乎老僧過入定一般,随即,他想起了什麽,眼眸猛地一張,在桌案上掃視一眼,而後從一旁取了一張白紙過來,提筆在這白紙上,快速地寫下了幾個詞彙。
“鐵路。”
“驿站。”
“張安世。”
這三個詞映入了解缙的眼前,解缙在此時,眼眸微微一張,似乎在此時此刻,他料想到了什麽,當即振奮起來,卻好像又找到了什麽關聯,于是鄭重其事地提筆,在這這個詞之後,又寫下兩個字:“郵船”。
世間萬物,都有聯系,而現在,一切都已豁然開朗。
解缙之所以想到郵船,是據他所知,海外各處的郵船……是有利可圖的。
隻不過是在大明,萬裏江山,無需郵船,可若是出現了鐵路……那麽……這鐵路……豈不就是船?
這般一想……解缙已是一切了然于胸,當即微笑起來,他開始陷入下一場思考了。
………………
實際上,戶部對于驿站的事,并不太熱心。
這其實也與胡廣的想法不謀而合。
不過作爲戶部尚書的夏原吉,卻對此起心動念起來。
衆所周知,夏公一向對于新政不甚感冒,也隻是因爲……這新政确實能帶來大量錢糧的收入,才捏着鼻子認了。
夏公就好像東食西宿的婦人一般,妄想着夜裏在村西的俊後生睡覺,白日又希望在村東的殷實漢子家的就食。
大抵,他是取了新政能生利的精華,可對新政的底色,卻不甚感冒的,甚至頗有排斥。
不過作爲正統的讀書人,夏原吉所信奉的,曆來都是開源節流。
胡公都來談了,夏原吉覺得若是不借此機會,大大減少國庫的開支,自然都會覺得對不起自己。
因而,夏原吉對胡廣的話,倒是十分認同。
認爲大量的驿站,花費巨大,每年還需供養這樣多的驿卒以及驢馬,更是教人痛心。
那麽就應該在開源上頭做文章,反正就是讓國庫少花錢,甚至不花錢,這是再好不過了。
夏原吉開始慫恿起來。
胡廣于是深思熟慮之後,上了一道奏疏。
誰曉得,這一道奏疏上去,可謂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居然反響不小。
其中邸報就在頭版刊載。
不隻如此,原先因爲江西的事而惶恐不安的讀書人們,亦是反響激烈。
讀書人嘛,聽聞朝廷花錢,就比他花自己的錢還難受。
何況揭露弊病,本就是讀書人最爲擅長的事。
再者,此時又得了戶部尚書夏原吉的支持。
與此同時,許多小道消息也流傳出來,大抵都是某驿站每年靡費多少錢糧養馬,可實際上,這些馬……一頭也不見。
竟連馬也在吃空饷。
亦或者,有驿丞三年,居然攢下了萬貫家财。
這諸多的消息,亦真亦假,士林對此,津津樂道。
這一下子,聲勢驟起,不久之後,便上達天聽了。
朱棣奇怪地看着眼前的奏疏,這奏疏可真不少,在胡廣上奏之後,緊接着是夏原吉,再之後是百官。
看着這堆積如山的奏疏,朱棣有點懵,忍不住道:“怎麽……他們還想裁了驿站?”
亦失哈在旁,哭喪着臉,道:“奴婢也不曉得,怎麽好端端的……就……”
朱棣不由道:“領頭的胡廣這厮,前幾日,朕還念他好呢,今日倒要給朕來上課,教訓朕了。”
亦失哈:“……”
這話自是亦失哈沒法兒接的。
當然,朱棣也并不是想要亦失哈給什麽答案,他哼了一聲道:“朝廷要運轉,難道還能離了驿站?真是荒唐……”
倒是亦失哈想了想道:“會不會是有人在背後……圖謀不軌,是借此……來做文章……”
這話猶如平靜的湖面給砸下了一塊石頭。朱棣聽罷,眼眸眯了眯,驟然警惕起來。
聯系到此前……饒州那邊,朱棣狠狠地處置了一群官吏,這難保不會是有人借此機會,故意發洩他們的怒火,借此來給朱棣一個下馬威。
朱棣目光幽幽,對于帝皇而言,他們一直都難以把握一個問題,那即是動機。
天下每日發生這樣多那樣多的事,其中有不少,必是有心人推動的,而推動這些事之人的動機如何,對于深處宮中的皇帝而言,實是需要警惕的事。
這就好像,此時的朱棣,處于一團迷霧之中,他在黑暗之中,周遭圍了許多人,這些人紛紛發出聲音,這些聲音或有道理,又或沒有别有所圖。
而朱棣要做的,就是甄别它們,以此作爲判斷的依據。
可說到底,這何其容易,即便有了廠衛,也未必能将這迷霧徹底的驅散,所能做的,不過是掌握更多的線索而已。
朱棣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他要從奏疏中尋找到蛛絲馬迹。
就在此時,有宦官匆匆而來,行禮道:“陛下。”
朱棣此時的心情顯然有些煩躁,不由鐵青着臉道:“說。”
宦官看陛下心情不好,也有些懼怕,卻還是戰戰兢兢地道:“有宋王殿下……密奏……”
朱棣聽罷,狐疑起來,口裏則道:“取來。”
一封奏報送到了朱棣的手裏,朱棣打開,隻細細一看,随即露出更深的狐疑之色。
不過他終究還是不露聲色,将這奏疏合上,卻又将目光落在了案牍上堆積如山的奏疏上,當即道:“明日廷議吧。”
…………
次日拂曉,天也才蒙蒙亮。
五品以上大臣入宮,照例開始廷議了。
今日所議的,恰恰是當下最時興的熱門,牽涉到了胡廣、戶部,爲士人們萬衆矚目的驿站之事。
其實許多大臣,在來議之前,心裏是門清的。
驿站不能沒有,裁撤不是開玩笑嗎?
可換一個角度,現在這事鬧的這樣大,這麽多讀書人關注,市井之中,也對此議論紛紛,此時……雖知道不可能裁撤,誰要是裁撤,隻怕宮中第一個不答應。
知道了宮中的底線就好辦。
反正皇帝老子不會同意,那麽索性……就做做樣子,給士人們看看,自己鐵骨铮铮的風骨。
在大明爲官,除了要精通四書五經,還需懂得左右逢源,與此同時,還要有表演藝術家的修養。
畢竟,誰也不想遺臭萬年,而筆杆子,就掌握在士人手裏。
像這種開了之後,也不會有結果的廷議,其實就是舞台!
既然這事不會影響到真正的國策,那麽索性……自己打一打炮嘴,總沒有問題吧。
于是乎,百官們給張安世上了生動的一課。
張安世作爲文淵閣大學士,端坐于胡廣的身邊。
随即,氣氛驟然開始升溫。
率先站出來的,乃是一個都禦史,此都禦史捶胸跌足,随即開始破口大罵驿站每年靡費的公帑,而後,又拿出了一樁去歲福建驿站的情狀出來。
“區區一個平潭驿,歲給錢七百兩,糧一萬二千石,除此之外,還有草料等靡費,可蓄養的驿丞與驿卒幾何呢?四人……諸公……隻是四人,那花名冊上,分明寫着三十七人,可多餘的人……一個都沒有……”
都禦史說得意氣激昂,說着說着就哭了。
有人道:“這平潭驿還算是好的,那山東的文登驿更是荒唐可笑……”
衆人七嘴八舌,一個個高聲痛斥。
胡廣見狀,很是欣慰,低聲對張安世道:“殿下……這不查還不知道,一查……真是……幸好諸公總還算是以國家爲念,你瞧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
張安世笑了笑道:“一個人痛斥别人貪渎,未必是自己幹淨,而極有可能,是痛斥别人,才顯得自己幹淨而已。”
胡廣急了,想說點什麽,可此時氣氛到了這個時候,他也不好和張安世争執,索性深吸一口氣,端坐着。
這種痛罵一直持續到了正午。
大家開始饑腸辘辘起來。
就在大家想着,趕緊廷議結束回去幹飯的時候。
突然之間,有宦官唱喏道:“陛下駕到。”
衆人抖擻精神,慌忙接駕。
朱棣信步入殿,随即升座,左右四顧,便道:“議的如何?”
胡廣忙起身,拜下道:“陛下,百官對驿站,多有不滿,都認爲,應當……”
朱棣挑眉道:“應當什麽?”
“應當裁撤……”
朱棣四顧左右,淡淡道:“是嗎?”
百官無人反對,雖然大家說的都是氣話,可無所謂,反正立場是擺了,大家和罪惡不共戴天,可問題是,朝廷敢裁撤嗎?
朱棣感歎道:“朕沒有想到,這才多少年,吏治就敗壞到了這樣的地步,看來……不用重典是不行了,既如此,那麽就依衆卿所言,裁撤了吧!”
“……”
殿中霎時變得落針可聞。
人們驚慌地開始彼此相顧,面面相觑。
這不是……開玩笑嗎?
陛下吃錯藥了?
這結果跟他們之前所想象的不同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