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見張安世這個模樣,臉便沉了下去,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頓了下,朱棣道:“有話就說。”
張安世道:“陛下,這十三太保,不,這徐某某人等,确實并非是在胡鬧。臣可以拿人頭作保。”
張安世心裏有底氣了。
畢竟有些東西,若是門外漢,是不可能說出細節的。
既然這徐景昌說出了細節,唯一的可能就是一個,那就是當真有了成果。
有了成果就好辦了。
可朱棣不知道呀,他此時皺着眉頭道:“怎麽,你也要爲他們遮掩?”
張安世一本正經地道:“臣當然不敢爲他們遮掩,臣隻是仗義執言。”
朱棣:“……”
仗義執言四字,自張安世的口裏說出來,倒還真是新鮮。
卻見張安世一副笃定的模樣,氣定神閑。
朱棣道:“好,朕聽聽你仗義執言。”
于是張安世道:“臣這仗義執言,可不隻是靠嘴上說一說,懇請陛下,随臣去看看實物。”
“實物?”
朱棣看張安世這淡定的樣子,此時也開始在心裏琢磨起來,他不露神色,隻道:“來都來了,那便看看。”
當下,一行人出發,往這高牆深處去。
這裏的占地很大,圈的場地哪怕是跑馬,也需一些時候。
卻見……有些地方已經鋪設了軌道。
張安世見這軌道,心裏便明白了,于是更加的笃定。
于是便指着徐景昌,問他:“你們是如何解決的?”
徐景昌撓撓頭道:“問題有很多,這東西早在三四年前,匠人們就已開始琢磨了,可知道它的原理容易,此後制出的成品,卻都不滿意,因爲許多材料和東西都不過關。後來……大家發現了橡膠的密封性最好,又直接和鋼鐵作坊的匠人合作,特制了許多的構件,可問題依舊還是不少,不說其他,單單這個彈簧,就足足讓數十個匠人,琢磨了數月,也難以攻克。好在孟文那個家夥,想了一個解決的辦法……可到了後來,大家又發現,氣缸的排氣,鍋爐的通風問題,又十分麻煩。”
他看着張安世,接着道:“姐夫,伱寫的那綱目裏,道理是有,原理也有,大緻的結構也沒錯。可問題在于,真要做起來,才發現裏頭實在太多難處了。不說其他的……就這鍋爐的通風問題,便花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許多匠人都無計可施。倒是後來,我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那便是索性用兩個的氣缸來解決問題,除此之外……再改進煙囪……”
“不過這氣缸的問題解決了,可這玩意太過笨重,咱們照着方法,倒是鋪設了軌道,而這軌道……卻又是大麻煩,幸好……我們讀了姐夫的書,裏頭詳細地解釋了摩擦的原理,因而……想盡辦法,在輪子和軌道上做功夫。隻有使它們越發的平滑,才能解決動力的問題。這方面,是徐正業這個小子負責的,他對鋼鐵和機械有興趣,因而每日和一群人,在特種的鋼鐵作坊裏實驗。”
“至于我嘛,嘿嘿……”他笑了笑,繼續道:“我和孟文這幾個,隻想着怎麽加強動力。可要加強動力,哪裏有這樣的容易?咱們的鍋爐和氣缸越大,車體就越重,車體越笨重,這動力倒是大了,可自身重量的加大,這動力不升反降。最後……我們決心便在這氣缸和鍋爐上頭做文章。”
他侃侃而談:“氣缸的問題……後來解決了,就是橡膠,橡膠這玩意,密封性實在太好,用來做活塞和密閉氣缸的工具,簡直就是得天獨厚,單單改用了橡膠之後,這氣缸所帶來的動力,至少就增長了七八成。”
“當然,鍋爐的問題也很大,姐夫不是一直在總綱裏強調燒開水嗎?這水燒的越多,蒸汽越多,蒸汽越多,動力越強。可如何才能燒更多的水呢?那就得讓火燒的更旺。”
“後來,我們發現了兩個可以改進的地方,一個是燃料,從前我們采的是尋常的煤,那種煤雜質多,燃燒也不充分,會有大量的熱量流失,因而我們找了許多的煤炭,甚至專門重金向各大煤炭的作坊,讓他們想辦法改進,最終,選擇了一種煤炭,發現它的熱量大,而且燃燒更充分,因此,這方面,又增加了幾分動力。”
頓了頓,徐景昌最後道:“總而言之,這一年來,我們遇到的問題,不下四十多個。有的問題大,有的問題倒還好解決,于是大家分頭并進,分成許多的小組,各自推進,咱們十三太保,還有這研究所裏的數百個能工巧匠,若是都不能解決,便想辦法去求教外頭的機械作坊、鋼鐵作坊,還有煤炭的作坊。他們那兒,也有不少人都是懂行的,也曉得咱們若是派人去求教,一旦能夠解決,便舍得給銀子,因而……各個作坊,也樂于幫忙,姐夫,你别小看那些作坊,這各個作坊裏也是能人輩出,有時候我們想破腦袋也解決不了的事,他們可能隻是一看,便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了。”
張安世聽完這家夥說得頭頭是道的一番話,不禁感慨:“你們這些家夥……果然……”
徐景昌直愣愣地看着張安世:“啥?”
張安世臉抽了抽,心裏想,果然……智商肯定是沒有問題的,隻是沒有用在正地方罷了。
最重要的是,人關在裏頭,一下子與世隔絕,每日唯一能打發他們的,也隻有作坊裏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了。
一旦生出了興趣,想不心無旁骛都難。
再者,他們在心态上,和其他的匠人有着根本性的不同,許多匠人,更多隻是讨生活罷了,家裏總還有各種的煩心事。
而這群家夥們,本就沒心沒肺,何況……家裏壓根不需要他們操心,說實話,隻有别人操心他們的份。
其他人搞研究,可能還想着預算和錢财的問題,畢竟……沒有人敢砸鍋賣鐵跑去爲一種可能完全沒有收益的東西去豪賭。
這就是爲何……雖然張安世早已在圖書館,想盡辦法寫下了許多他所能記憶的科普讀物,也有不少人會去查看,可至多他們隻是解決一些生産或者生活方面的小問題。
而似徐景昌這些家夥……一旦覺得這玩意我喜歡,我想試一試,至于花多少銀子之類的事,他們是心裏沒有數的,也根本不會太在乎這方面上的事。
哪怕是軍工研究所的這些匠人,他們進行研究,往往對于經費也會比較敏感,倒不是張安世不舍得錢,而是正常人一想到某個項目花費如此巨大,就不免會開始下意識的擔心,若是研究出了問題,或者最終徒勞無功,會如何如何。
可徐景昌這些人……他們才懶得管呢。
反正有個大冤種給錢。
即便那個大冤種不給,那也無所謂,實在不行,自己會出手。
于是張安世直直地看着他道:“搞這個,沒少花錢吧?”
“沒花多少的,姐夫……”徐景昌咧嘴笑着道:“有人算過,不過花了四十多萬兩銀子……”
張安世頓時臉色青一塊紅一塊。
雖然知道自己就是那個大冤種,可見徐景昌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卻還是讓張安世有點破防。
張安世默默地吐出了一口渾氣,幹笑一聲,摸摸他的腦袋道:“嗯……待會兒好好看看,但願這玩意……它真的有用。”
言外之意是,若是沒啥用,你就死定了。
一條如長龍一般的鐵軌,在這諾大的場地裏,足足饒了數個大圈,蜿蜒如長蛇,足足有七八裏之長。
張安世和徐景昌在前引路,朱棣則騎馬跟在後頭,好像看押人犯一般。
他自然也聽到張安世和徐景昌說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話,不過……他沒聽懂。
那鐵軌的盡頭,是一個巨大的工棚。
後頭浩浩蕩蕩的文臣武将們,看着這地方,隻覺得奇怪,一個個好奇地看着四周。
這地方,怎麽說呢……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那保定侯孟善,一路揪着孟文的耳朵,幾乎要拎着這耳朵,将孟文提起來。
孟文吃痛,便隻好一路都歪着腦袋,口裏道:“哎呀,爹,輕點,爹……冤冤相報何時了……爹……以後俺可不給你養老送終了……”
終于進了那巨大的工棚。
随即……便見這鐵軌的深處,一個巨大的鋼鐵猛獸趴在鐵軌上。
這東西,足有一人之高,生生便是一個鐵疙瘩,上頭竟還突出了一個煙囪。
朱棣看去,不禁無語。
徐景昌臉上顯露着幾分得意,樂呵呵地道:“别看它像一個鐵疙瘩,實際上爲了減重,能用硬木的地方都用了硬木,能镂空的地方都镂空了,其實也不重,才兩千九百多斤。”
“兩千九百多斤……”
你是不是對重這個詞有什麽誤會?這還不重?
張安世看着這玩意,眼睛頓時亮了幾分,覺得十分親切。
他禁不住笑了,走上前,看看這,摸摸這。
這就是一個蒸汽的火車頭,看着倒是……像一點樣子。
這玩意……其實制造原理一丁點都不難,甚至後世随便一個學過初中物理的人,大抵都能知道。
可真正要造出來,在這個時代,卻是不可想象的。
若是沒有數百上千個能工巧匠同心協力,沒有張安世一開始就提出了一個正确的方向,幾乎減少了所有的試錯的成本,若是沒有數十萬兩紋銀不計成本的砸進去,要造出這東西,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科技本身就是跳躍式發展的,當然,對于數千年,幾乎科技沒有實質進步的古人而言,可能這難以想象。
可實際上,一旦某些東西開始被開啓,而後……許多聰明人的潛能在這個基礎上,就開始得到開發,而如今……這玩意的出現,也算是在大明,開啓了一個全新的紀元了。
張安世興緻勃勃地看向徐景昌道:“能不能跑?”
“能,就是太慢了。”徐景昌很不滿意地道:“所以……俺們才想在火藥和火油上頭做文章。”
張安世恨不得一腳将他踹飛,于是忍不住瞪着他道:“還沒學會走,就别想着會跑,這樣糟蹋我的銀子……”
朱棣聽到糟蹋銀子,臉也沉了下去。
如果他自己認知沒有出差錯的話,這研究所……好像花的是商行的錢,而商行……
徐景昌連忙道:“是,是……”
張安世倒是更爲關心另一個問題,便又問:“能裝多少貨?”
徐景昌便道:“不多,也就五個挂車。再多,可能就跑不動了……”
五個……
少是少了一點,不過……
張安世道:“五個挂車滿載?”
“是。”
張安世便迫不及待地道:“你去試一試。”
“噢。”
徐景昌搓搓手,躍躍欲試,而後……朝後頭大呼一聲:“衆太保……衆兄弟們……給我來。”
一聲令下,一群青年,便蜂擁上前,連那孟文也趁孟善不備,猛地掙脫開來,一溜煙第跑了去。
朱棣已下馬,張安世笑吟吟地走到了朱棣的面前,眼帶笑意地道:“陛下……不得了,不得了……”
朱棣不知道張安世樂呵個什麽,他此時心情倒是有點不太美。
他壓壓手,很實在地道:“你别和朕說,你說的那些,朕也聽不懂,朕隻想知道,這玩意……花了朕多少銀子?”
張安世的臉僵了僵,最後老實道:“這……這……其實也不多,也就是……幾十萬兩……”
朱棣:“……”
張安世随即又道:“不過……陛下……你瞧着便是,很快陛下便知此物有多厲害了。”
說着,張安世逼着自己不再看朱棣那張明顯寫着不爽的臉,回頭招呼着人,給君臣們搬來了桌椅,教人去斟茶。
隻是這工棚裏的氣味卻不太好聞,而且到處都是污濁,尤其是一股桐油的氣味,讓人更難忍受。
大家手裏抱着茶盞,卻都沒心情喝。
片刻之後,那鍋爐開始燒起來。
這車頭裏,隻有一個人,自是徐景昌。
至于其他人,隻能在後頭開始連接挂車。而後,在張安世的吩咐之下,給這挂車上頭裝載貨物。
朱棣看得一頭霧水,不過卻是不露聲色。
他越發有些迷糊……隻是面對自己完全不懂的東西,他又不好意思多問,尤其是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于是……自是露出鎮定之色,隻想知道這些家夥要搞什麽名堂。
至于楊榮、金忠人等,大抵也是如此。
他們是什麽人,是天下最聰明的讀書人,文淵閣大學士就不說了,這些人……理論上是皇帝的秘書,知識淵博,反正就屬于,隻要陛下問啥,他們都能有應對之策的。
而金忠就更不同了,他不隻是兵部尚書,更是測字出身,人設就是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
可現如今看着這玩意,他隻有一臉懵逼。
所以越是這個時候,反而越要露出幾分平靜的模樣,就恨不得綸巾羽扇,顯出智珠在握的表情了。
君臣們出奇的安靜。
緊接着,衆人便見那煙囪裏開始排煙。
慢慢的,車身開始抖動。
衆人先是被唬了一下,而後,倒是胡廣笑了:“哈哈……這個我懂,這不就是……不就是火爐子嗎?我讀書時……見姆媽在後廚生火做飯的時候,也是如此,竈台燒火,煙囪裏生出炊煙。”
衆人都點頭,顯出一副終于了然的樣子,許多人便随之輕松起來。
看來……大抵就是如此了,這東西……簡單,看着唬人,本質……好像就是這麽一回事。
張安世臉都黑了,卻不便發作。
終于……
咔嚓……
那猛地煙氣突然自蒸汽車頭排出,濃煙更是滾滾。
咔嚓……咔嚓……
那傳動帶上,卻好像……有東西開始動了。
火車頭開始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嘶吼。
而後……
地面好像顫了顫。
此時,所有人的臉色都是一驚。
就在所有人驚詫莫名時……
那車頭……竟是帶着後頭的五個長串的挂車……動了。
起初……很慢,可是動靜很大,好像地面都在抖動。
此時……朱棣忍不住站了起來,眼裏露出了震驚之色,而後又無意識地坐了回去。
金忠甚至忍不住道:“木牛流馬,這……這是諸葛再世嗎?”
當然,沒人理會他的話。
緊接着,那咔嚓咔嚓的聲音越來越急,車頭好像一頭用盡了全力的老牛,拖拽着後頭沉重的挂車,竟開始加速,而後……呼噜呼噜的,竟是向前而去。
它走得并不快,甚至可能張安世隻要疾走,就能勉強追上它。
直到出了這巨大的工棚,它的速度才勉強加快了一些。
大抵,也就是人小跑的速度了。
衆人見那行動的鋼鐵巨獸去遠,朱棣率先坐不住了,又忙是站了起來,接着快步走出了工棚。
隻見那滾滾濃煙處,那如長龍一般的蒸汽火車,在軌道上……繼續奔走,速度似乎再沒有加快的迹象了,勉強隻比方才快了些許。
可勝在它好像沒有停歇的迹象,隻是不斷的噴吐着濃煙,繼續順着鐵軌不斷地往前行駛。
衆人越看……越覺得匪夷所思。
這玩意……它真的自己能跑。
朱棣更是瞠目結舌,隻覺得自己一輩子也算是見多識廣,卻絕對無法想象,世上竟有此怪事。
胡廣更是懵逼,一雙眼睛不自覺間睜得老大,這竈台和煙囪燒着燒着……它怎麽就跑起來了呢?
就在所有人匪夷所思的時候,張安世立即對身邊的人呼道:“快……快……計算時間,看看一個時辰能跑多遠。”
那火車頭裏,隻有徐景昌一個大冤種在鏟煤,再多人不隻是站不下,最重要的是……也增加了火車的重量。
因此,那些給挂車裝貨的十三太保們,早已下來了。
此時那孟文道:“從前就算過了,一個時辰……若是滿載,大抵能跑三十裏。”
三十裏……
一個時辰可是兩個小時,也就是說,時速十五裏,而一裏大抵是在五百多米上下。
而一個成人行走的正常速度,大抵是在六七裏至十三四裏每小時。
這速度,應該是普通人走路的一倍速度罷了。
張安世忍不住吐糟:這玩意的速度,甚至還不如自行車呢。
不過……張安世安慰自己。
快有什麽用?
持久才是王道!
隻是朱棣等人,卻還是驚住了。
衆人一個個無意識地站了起來,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沿着鐵軌不斷繼續前行的蒸汽火車。
所有人都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
這玩意對于從未見過這種事物的人,心理上的震撼實在太大,甚至大到足以讓人覺得不真實。
沒過多久,轉了足足一圈,而這鐵軌其本質就是一個大圓環,最終,這蒸汽火車……出現在了工棚的後方,而後緩緩地又駛入了工棚。
徐景昌很明顯早就掌握了這玩意的技巧,早早的就開始有意識地熄火,最終………這蒸汽火車,慢慢地滑行進來,而後轟隆隆的停下,整個工棚裏再次濃煙滾滾。
在煙霧缭繞之中,徐景昌雀躍地跳了下來,樂呵呵地大呼道:“咋樣,咋樣……”
君臣們依舊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發一言。
直到徐景昌從濃煙中走上前來,朱棣才突然醒悟。
朱棣畢竟是有眼界的人,是那種敢于下旨下西洋的天子,絕非是那種墨守成規之人。
在短暫的詫異之後,很快,他便猛然意識到了什麽,而後理也不理徐景昌,卻是手指着那蒸汽火車,大呼一聲:“來人……來人……趕緊将那車裏的貨物,都給朕卸下來,讓人取秤……取秤……朕要知道……此車裝載了多少貨物,快……快去。”
他這一聲号令,同時讓那些久久在震驚裏發愣的人都醒悟了過來。
于是,這工棚裏頓時亂作一團。
朱棣随即又道:“朕要準确的數目,一斤一兩都不能出差錯,入他娘的,朕今日也算是撞到鬼了。”
徐景昌:“……”
…………
有點不舒服,但是不确定自己陽沒陽,又不敢去醫院測,不過沒關系,吃了藥好了一點,還有一章,老虎繼續努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