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穆說罷,朱棣已是皺眉,他顯然已聽出了話外之音。
于是朱棣将手掌撐着禦案,竟是緩緩站起來。
朱棣沒有想到,這郵政司的胡穆,居然也會牽涉進黃冊中去。
黃冊的事,朱棣是大抵滿意的,因爲此次增加了天下七成的人丁,這對于朱棣而言,實是難得的喜事。
就在朱棣表情凝重的當口。
衆大學士,雖都有所錯愕,不過很快,他們也就平靜了下來。
尤其是解缙,竟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倒是胡廣,心裏卻是咯噔了一下。
他心裏不由得暗罵自己的傻兒子,好端端的不去做他的郵政司轉運使,偏要蹚渾水,自己這個爹的優點,真是一丁點也沒有學到。
單憑胡穆這一番話,就已将天下人都得罪盡了。
不隻如此,黃冊一事,陛下難得龍顔大悅,可就在這個檔口,任何奏言,一旦應對不好,都可能引來反噬。
不但陛下不喜,這百官也必要群起而攻之。
是以,胡廣甚至有直接站出來,出言‘提醒’的沖動。
好在我知道這禦前,他終究還是忍住了。
至于都察院上下,卻一個個露出詫異之色的時候,也不由得心裏生出了警惕。
黃冊的事,都察院上下,都得到了皇帝的旌表,且不少人因此而叙功,現如今,卻突然有人提及,足以讓人覺得有些不同尋常。
朱棣依舊是臉色平靜,看似風輕雲淡的模樣,隻笑了笑道:“黃冊?黃冊有何事?”
胡穆看了一眼張安世,好像從張安世的身上,汲取到了勇氣一般,于是繼續道:“郵政司記錄了天下的戶口,由此而得……得出天下戶籍總數目。”
朱棣道:“朝廷剛剛經過了清查,怎麽,這郵政司也清查了一遍?”
這話其實不是問胡穆的,而是問張安世。
張安世心領神會地立即回答道:“陛下,并非是郵政司主動清查,而是既要傳送書信,還有邸報的訂閱等等業務,就必須查清天下的千家萬戶。若是不知其人,不知其址,那麽如何高效快速的投遞書信?”
朱棣颔首,他随即笑了笑,道:“區區一個郵政司,數月的功夫,就已清查出來了?”
要知道,這一次朝廷的大清查,雖也是數月的時間清查出來,可畢竟動員了朝廷、三司、府、縣還有數不清的甲長和保長,等于是天下的官吏,都動用了。
再加上,他們之中絕大多數,都是在府縣中對本地的情況知根知底的父母官亦或者甲、保長,可即便如此,也花費了數月的功夫。
郵政司雖然也耗費了不少的錢糧,可這畢竟成立也不過半年多而已,絕大多數人,都是新近招募,至于這個胡穆,也是年輕,資曆也很淺薄。
若說他們效率比之天下府縣還要高,這是朱棣不能想象的。
胡穆回答道:“确已清查出來了。”
朱棣笑了笑,凝視着胡穆,道:“好,那朕倒要聽一聽,清查出來了多少人丁?”
胡穆便道:“回陛下,當今天下,兩京諸省,所清查出來的人戶……爲……”
胡穆在這兒頓了頓,随即道:“兩千二百七十萬戶。”
此言一出……
殿中頓時死一般的寂靜。
朱棣的目光,從方才的平淡,轉而變得炯炯有神起來。
甚至他的虎軀,也不由得一震。
繼而用咄咄逼人的口氣道:“多少?”
“兩千二百七十萬……”胡穆此時也很是緊張,似乎害怕朱棣認爲自己虛言,所以回答得更細緻:“又九千四百五十九戶。”
朱棣:“……”
殿中依舊寂靜。
文淵閣諸大學士們,已是一個個将腦袋别到另一處去了。
此時,還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比較有安全感!
胡廣卻要窒息了。
很明顯,數目是對不上的。
不,何止是對不上,簡直就是天差地别。
原先天下的戶口是八百多萬戶,此後經過了清查,大漲到了一千二百七十萬戶。
可現在……在此基礎上,幾乎翻了一倍,竟達到了兩千二百萬戶……
這其中的差額,足以讓千萬人人頭落地了。
問題就在于,到底是誰要人頭落地,是百官,還是他這傻兒子?
無論是任何一個,都不是胡廣希望看到的。
胡廣此時,心裏已開始打鼓,轉而用幽怨的眼神看一眼張安世。
他曆來知道張安世乃是混世魔王,總是語出驚人死不休。
現在好了,他張安世自己這樣幹也就罷了,還拉了胡穆下水。
在這擔心和恐懼的交雜情緒之中,終于,殿中開始出現了竊竊私語。
禦史們已是色變。
他們即便再愚蠢,也清楚這個數目一出,可能引發的可怕後果。
而朱棣的臉上的微笑,卻早已是消失不見,他的目光,已開始變得更爲銳利起來。
“兩千二百七十萬戶?”朱棣似乎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确認。
胡穆口氣堅定地道:“正是。”
“可是虛言?”
胡穆隻好道:“臣……不敢欺瞞,這才入宮觐見,報知陛下……”
朱棣似還是有一些不信,因爲其實若是出現了漏報,他是可以理解的。
朱棣并非是一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人,也知道……在實際過程中,必有一些不法和漏報的情況。
可他本也自信自己在龍顔震怒之下,百官們爲了彌補自己的過失,必定要賣力一些,給他這個皇帝一個交代。
因而,此前報上來的一千二百萬戶的結果,他是能夠接受的。他以爲,就算還有誤差,那應該至多也在百萬戶上下而已。
可朱棣沒有想到,這個漏報和不法隐瞞的情況,會出現千萬以上的規模。
朱棣似乎也希望,能從胡穆身上,尋到什麽蛛絲馬迹,借此來做出判斷,便道:“你可知道,欺君罔上是什麽後果?”
胡穆道:“臣知道,滅族!”
胡廣渾身顫栗。
朱棣肅然地看着他道:“既知後果,還敢虛言?”
胡穆道:“臣若是報錯,甯願滅族!”
朱棣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胡廣。
事實上,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胡廣的身上。
胡廣人已麻了,隻有心跳得極是快!
大概是吓的!
他覺得自己應該澄清幾句,不過張口,可喉頭卻好像堵住了一般,一時發不出聲音。
朱棣眼睛已眯成了一條縫隙,繼而又将目光落在了胡穆的身上。
他質問道:“兩千多萬戶?可爲何朝廷清查出來的,隻有一千二百萬戶?”
“陛下,事實比表面上的數據差距,更加可怕。”胡穆顯然也已豁出去了,居然比之方才的時候更鎮定了一些。
更加可怕?
朱棣驚疑地道:“可怕在何處?”
胡穆越發淡定地道:“事實就是,近來在許多的府縣,出現了拆戶的情況,甚至……還出現了,家中父子二人,原先本爲一戶,同在一個屋檐之下,卻不得不拆作兩戶。更有一漢,有子二人,長子不過九歲,次子七歲,卻被人拆爲三戶……而長子的年歲,竟被擅改爲了十七歲……”
朱棣聽到此處,眼眸微微張大了些許,沒來由的,竟也覺得毛骨悚然起來。
朱棣這樣的人,乃屍山血海之中殺出來的,膽魄非凡。
往日裏,即便是屍橫遍野,他也絕不皺一皺眉頭。
可聽了這話,竟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寒意。
朱棣端坐着,似是在調勻自己的呼吸,面上依舊保持着冷靜,緊緊盯着胡穆道:“這些……從何得知?”
胡穆立即道:“郵政司清查到戶,也要清查到人,自然而然,就可以知曉。”
“陛下!”
就在此時,有人發出一聲憤怒的吼聲。
衆人下意識看去,卻是左都禦史史仲成。
說起左都禦史,是最是清貴的,自從當初的左都禦史陳瑛獲罪之後,史仲成便取代了他的職位,從此成爲禦史之首。
作爲主持都察院的主官,史仲成雖名聲并不顯赫,可地位卻頗高。
畢竟,這左都禦史表面上隻是正三品,官位甚至低于工部侍郎和刑部侍郎,可一旦要升遷,卻絕不會屈就于工部亦或者刑部侍郎,往往都是兵部侍郎起步,亦或者是戶部尚書,甚至是吏部尚書也未必沒有可能。
史仲成此時臉色十分難看,平日裏都是都察院彈劾别人,可今日,這胡穆一番話,卻等于這人将整個都察院都彈劾了,更遑論還有牽涉此事的天下州府。
史仲成繃着一張臉道:“陛下,此子之言,不足爲信,在清查過程中,有一些不法行徑,臣是相信的,可此次清查,朝廷各部不但都盡心竭力,文淵閣亦是日夜督促,下頭三司、府縣,就不必提提了!這天下,何來的兩千二百萬戶?至于什麽分戶之言,或許……未必小部分徇私舞弊之人,弄虛作假!可若是……說……天下多是這樣的情況,臣……以爲,此言不過是嘩衆取寵,不值一提。”
他侃侃而談,可即便是胡廣,也一下子聽得出來,這話裏話外,殺氣騰騰。
一方面,史仲成大談這一次清查,乃是皇帝、文淵閣、各部還有天下百官一同努力的結果,也就是說,這胡穆膽敢推翻這個結果,就等于是………向天下所有人宣戰。
另一方面,他則也留下了一絲餘地,有這樣的情況,當然不足爲奇,可拿局部的一些情況,想要借此攻讦清查,那麽……足見此人狼子野心了。
其他禦史有了這位左都禦史的帶動,也紛紛點頭,也有人立即站出來,開始振振有詞。
一時之間,場面竟一度失控。
畢竟……胡穆的話一旦使陛下相信,後果是難以預料的。
就算不爲了逞口舌之快,單單爲了自己的腦袋,也不能幹休。
或許是因爲胡穆的奏報過于恐怖,以至于朱棣一時也無法分辨,于是索性默不作聲,幹看着都察院的禦史們開始質疑,他卻借此,看出一點端倪。
因而,朱棣對此并未制止。
張安世這時卻道:“爲何不請郵政司轉運使……将話說完。”
史仲成卻是倨傲地道:“老夫未聞有什麽郵政司轉運使,隻聽聞過鹽運司轉運使,不知這位轉運使,科舉時名列幾甲,入朝之後,資曆幾何?”
張安世頓時火了,大怒道:“他乃大學士胡廣之子。”
胡廣:“……”
胡廣人又麻了,此時,他徹底心亂了,一聽胡廣之子四字,他下意識地想要争辯,卻發現,這是事實,是實辨無可辨之理。
史仲成此時已是勃然大怒,氣騰騰地道:“就算是胡廣這樣口出污蔑之詞,老夫照樣要仗義執言,老夫隻看是非,不看是何人,即便爲大學士胡廣,他又有什麽資曆,又憑什麽說這樣的話?”
胡廣:“……
張安世冷笑:“到時自有憑據,何須你在此故意想要借機造次!”
史仲成臉色鐵青,雙目更是瞪大,龇牙裂目之色,畢竟……這已關系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了,此時哪裏顧得了其他,誰惹他,他便咬誰。
當下,史仲成禁不住大笑道:“好一個憑據,既有真憑實據,那老夫,倒是有話想要向這位胡廣之子請教。”
他的口氣裏盡是嘲諷之意,甚至已不屑于稱呼胡廣爲胡公了。
到了這個份上,你胡廣縱容兒子想要将大家夥兒置之死地,沒喊你胡廣是胡廣老狗就算是客氣了。
史仲成說罷,殿中的嘈雜聲音方才勉強消停一些。
史仲成當即,氣勢洶洶地朝胡穆道:“你既敢奏報,那麽……敢問,你憑什麽說天下有兩千二百萬戶?”
“郵政司……已記下了數目。”胡穆的聲音明顯的沒有方才的足氣了。其實此時的胡穆,也有一些膽怯了,畢竟第一次遭遇這樣的大場面。
史仲成卻覺得他是在硬撐,于是大笑道:“記一個數目就可以嗎?”
胡穆道:“每一個數目,也都有依據。”
“每一個?”史仲成本還想步步緊逼,可聽到每一個的時候,似乎立即找出了胡穆話裏的漏洞:“你的意思是……這兩千二百萬戶人,每一戶,你都有憑據?”
胡廣一聽,已是急了,他被左都禦史辱罵,其實胡廣不在乎,因爲事情到了這個份上,自己父子二人如何脫身,才是最重要的問題。
可現在,他顯然已經預感到,自己的兒子,實在愚不可及,這還沒多久呢,一下子就被史仲成抓住話柄了。
史仲成此時已是平靜了不少,倒是氣定神閑地抓着自己的胡須道:“好,老夫倒要看看,這兩千兩百七十萬戶,怎麽做到每一個的!倒還想請教,這些人……籍貫何在,年歲幾何,子女多寡,父母安在,形貌如何……”
“有……”胡穆一聽這個,居然人也鎮定了,畢竟……辯論不是他的專長,可恰好問到了他最擅長的領域,可不就人都抖擻起來了嗎?
“有的,都有,年歲、籍貫、姓名、形貌,且每一戶,家中都懸挂了報箱,有他們的編号……”
史仲成:“……”
他驟然之間,臉色難看起來,眼中飛快地略過一抹遲疑。
其實在史仲成的理解之中,隻是數月功夫,區區一個郵政司,顯然不可能有這樣細緻的清查的,至多,也隻是算了一個數目,拿來嘩衆取寵罷了。
可沒想到,他的問題,恰好問到了人家擅長的領域。
于是史仲成隻好繼續擺出鎮定态度道:“哼……兩千二百萬七十萬戶的情況,都有?”
“有,都有!”胡穆回答得十分笃定,一丁點猶豫都沒有。
史仲成的臉色,也開始變得稍稍有了一丁點的不自信。
他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才道:“在何處?既如此,何不取來一驗即知。”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也隻好如此了。
胡穆卻皺起了眉頭,開始變得左右爲難起來。
一見胡穆面帶疑色,史仲成似乎又有了信心,整個人抖擻精神起來,自覺得這必是自己戳中了對方的痛點,當即冷言嘲諷道:“怎麽……拿不出?”
“不是拿不出……實在是……太多了……”胡穆爲難地道:“足足數十個倉庫……即便是搬來宮中……怕一時半會……也……也……需要一兩日的功夫……何況那些文牍,大多已進行了分門别類,若是擅自搬動,隻怕……到時又要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去清理……”
史仲成:“……”
朱棣一直冷冷地看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此時看胡穆的模樣,倒覺得……此事未必沒有可能。
恰在此時,有禦史道:“這不過是推脫之詞而已,此人鼓唇搖舌,絕非善類,切不可聽他胡言亂語。”
朱棣心思微微一動,于是道:“文牍都在郵政司?”
胡穆道:“禀陛下,都在郵政司。”
朱棣掃視了一個個臉色沉重的百官一眼,才道:“茲事體大,若不親自核驗,如何服衆?朕今日,非要辨明出是非曲直不可,來人,擺駕,前往郵政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