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章 後發制人

胡廣露出帶有譏诮的冷笑。

這一次,他是真的憤怒了。

憤怒在于,人可以如此指鹿爲馬,不分是非黑白。

更憤怒在于,更多人在裝聾作啞。

這許多的奏疏,都是從各省快馬送來的。

那些地方上的布政使、按察使,甚至包括某些知府,似乎已經聞風而動。

一個個假模假樣地爲了表示對皇帝的關切,紛紛上疏來問皇帝龍體是否安康。

當然,這隻是掩人耳目的把戲罷了。

真正的意圖,卻藏在細節裏。

在奏疏之中,他們對于張安世的功績,也大書特書,表示張安世進封親王,也确實是理所應當。

皇帝應該是不成了。

因爲但凡陛下還有一丁點的神智,文淵閣裏也不會鬧出這樣大的争議來,畢竟……真有争議,陛下隻要一句話,就可化解這些争執。

唯一的可能……就是陛下已到了口不能言的地步。

再聯系到此前淩遲的一個道人,那麽……必定是中了丹毒無疑。

既然有了明确的訊号,那麽套在所有人頭上猶如夢魇一般的噩夢,便算是解除了。

百官所恐懼的,正是朱棣!

這個與太祖高皇帝一樣,靠着馬上得天下的皇帝,性子剛烈,一言不合便誅殺大臣,總能堅持自己的己見,永遠對大臣抱有懷疑的态度。

而現在,朱棣一死,那麽這天下……還真無可畏之人了。

這猶如潮水一般的奏疏,紛沓而至。

明面上是奏請給皇帝的奏疏,可實則,卻是給太子看的。

就是要太子和天下人知道,天下百官,無不尊奉皇帝之命,其他的,太子殿下自己看着辦吧。

尤其是在這新君可能登基的節骨眼上,更是如此。

隻有京官們,也有人開始看到了這個大勢,除了支持新政的死硬分子之外,還有不少人,雖也不反對新政,卻垂涎于新政的果實。

可如今,果實攥在張安世爲首的那些人手裏,倘若趕走了張安世,也就意味着……這新政的成果,可以随意攫取,這其中,又是多大的利害關系呢?

這些奏疏,可謂是一面倒一般。

楊榮幽幽地歎息道:“果然還是如此,不該發生的事,終于還是發生了!胡公啊,你隻看到了對錯,可金公看到的……卻是人心。情勢可能比你我想象中,還要壞的多。”

胡廣現在就像個小火爐,一點就着,憤憤然地瞪着楊榮道:“你少來羞辱我。”

楊榮則是一本正經地道:“這一次不是羞辱。”

頓了頓,楊榮繼續道:“而是實情。”

他伸手,随意點了一份奏疏,便道:“你可看到這背後的浩蕩人心嗎?天下這麽多的大臣,有人是純粹反對新政,而有人……卻是垂涎于當下新政的碩果。老夫來問你,這新政産生了多少的财富?這些财富,若是沒了張安世,而張安世下頭的那些人……在朝中還未有足夠的資曆,可以承繼張安世這海政部以及其他的職務,那麽……這些落入了其他人之手,會發生什麽呢?”

“這是何等的盛宴啊……反是你我這種人,卻成了這廟堂,還有天下諸省的少數了。金公厲害之處,就在于……他撒了一個沒有将張安世置之死地的謊言,卻是勾起了許多人同仇敵忾,以及貪婪之心。”

“人的貪欲是可怕的,一旦被人勾起,這裏頭所迸發的力量,不敢說毀天滅地,卻也足以教你我之輩,一旦與之爲敵,便如螳螂擋車,被碾個粉碎了。”

胡廣挑眉,帶着懷疑道:“有這樣嚴重?”

“非常嚴重。”楊榮很是肯定地道:“你我之所以能成爲文淵閣大學士,既是因爲陛下厚恩,也是因爲……得到了不少大臣的鼎力支持,可一旦失去了這些呢?你我就是無根之木,是池塘中的浮萍。”

“金公憑借這一份遺诏,則是天下人歸心,即便他資曆淺薄,卻也足以成爲真正可以手握文淵閣權柄的大學士。現在他攜如此巨大的人望,又憑借着所謂的遺旨,隻要趕走了張安世,那麽……接下來這大明朝廷,到底誰說了算,就未必了。”

胡廣繃着臉,立馬反駁道:“我不相信太子殿下能夠容忍他。”

楊榮搖了搖頭道:“開始可能無法容忍,可若是一次次下達旨意下去,結果發現,旨意出了紫禁城,人人陽奉陰違,人人對此并不熱心,敷衍了事,任何事需要貫徹,都得需金公出面呢?”

胡廣臉色凝重起來,道:“事情應該沒有這樣嚴重……”

楊榮耐心道:“這當然要看情況。若是太祖高皇帝和陛下,當然不至到這樣的地步,可太子殿下……新君登基,要穩定人心,也不得不進行妥協。”

胡廣抿了抿唇,直勾勾地看着楊榮道:“那我們該怎麽辦?”

楊榮這時卻是站了起來,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這抹光裏又似乎宣示着堅定,道:“上書,彈劾金幼孜矯诏!”

“啊……”胡廣一愣,驚訝地道:“當初不是楊公說作壁上觀的嗎?”

楊榮道:“那是從前,從前是想看一看,金公到底有什麽後着,想讓他露一露自己的家底,根據事情的發展,來确定他的意圖。可現在他已圖窮匕見,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必須得有人,狠狠殺一殺這風氣,表明立場,将其他不肯與之同流合污之人凝聚起來。”

說到這裏,楊榮皺了皺眉,目光灼灼地看着胡廣道:若是此時,你我不站出來,不用矯诏來指責金公,那麽其餘不肯與之沆瀣一氣的人,則是一盤散沙!大家至多也隻能默默的看着事态的發展,唯有你我鮮明的表明自己的态度,與金公擺出勢不兩立和不共戴天的姿态,才可振奮他們,教那些……一個個雖含不忿,憂國憂民之人,凝聚成一起,即便無法反擊,卻也可使金公無法這樣輕易得逞……”

胡廣大爲興奮,眼眸微張,道:“還以爲楊公隻是一個鼠輩,不料竟也有這樣的志氣。”

楊榮眼皮子都懶得去擡,隻平靜地道:“君子要伺機而動,可也要有所爲,有所不爲。不過……”

胡廣道:“不過什麽……”

楊榮肅然道:“你可想好了,一旦你我上書,那可就覆水難收了。指責同僚矯诏,就意味着,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到時……必定天下人要罵你我爲國賊,一旦事敗,你我不但遺臭萬年,可能還要被反污爲矯诏。”

胡廣再愚蠢,也清楚這件事的後果。

口谕就三個人聽了去,可大家卻是各執一詞,也就是說,這兩者之中,必有一人矯诏,不是金幼孜,就是楊榮與胡廣了。

胡廣卻是不加猶豫地慨然道:“但求無愧于心,無所憾!”

楊榮點了點頭,随即從袖裏掏出一份奏疏:“我的奏疏,已預備好了,你自己也斟酌着寫吧。”

“啊……”胡廣訝異,忍不住道:“楊公早有預謀?”

“不是預謀。”楊榮無奈一笑道:“是未雨綢缪。”

胡廣:“……”

邸報……

次日清早,各種消息紛沓而至。

百官上書,堅持張安世封王。

楊榮與胡廣卻破天荒的上奏,直接彈劾金幼孜。

與此同時,不知是否因爲楊榮與胡廣的感染,亦或者是這些人本就是楊榮與胡廣的門生故吏,次日亦有許多奏疏,紛紛彈劾陛下口谕有所蹊跷,金幼孜之言……委實難以取信天下之人。

于是,突如其來的,即便是最不關注廟堂之人,也能聞到這許多奏疏背後的血腥氣。

矯诏,可是謀反,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開了這個口,就意味着……從現在起,這朝中,總有一邊的人要人頭落地。

而無論是哪一邊的人,卻都是位極人臣,乃是名動天下的人物。

這樣的殺戮氣息,即便是放在太祖高皇帝那時,也是十分罕見的。

于是市井之中,人們議論紛紛。

軍民疑懼。

作爲風暴中心的張安世,卻安安心心地每日待在宮中照顧陛下。

太子的行爲,也十分恰當。

陛下病重,太子作爲兒子,理應日夜衣不解帶地侍奉皇帝,暫不理政。

這也給了太子朱高熾一點轉圜的餘地,因爲現在這個時候,确實不是貿然做出決定的時候,無論是哪一個決定,都會遭到另外一半人的怨恨。

他畢竟不是太祖高皇帝,也不是朱棣。

此時的朱高熾,威望還小的多,不足以決定這些。

朱高熾在悲痛之中,卻開始秘密地接見諸國公和侯伯,尤其是五軍都督府的諸都督,一一見面。

而對朝政的事,置若罔聞。

顯然朱高熾比任何人都清楚,百官們無論怎麽鬧,畢竟也是有限度!

現在要做的,是穩住軍中,不使軍心混亂,才可确保接下來天下陷入動蕩的境地。

隻是……唯獨令他憂慮的,乃是各省和各州府。

這各布政使司以及按察使司,幾乎一面倒地支持金幼孜,若是此時他們離心離德,若是朱棣在世,自然不必擔心,可現在朱棣已在彌留之際,不知何時撒手人寰的時候,在新君登基的節骨眼,出了什麽事,那麽天下就有分崩離析的危險了。

而張安世,則省心了許多。

他此時正端坐在寝殿裏,偶爾拿起茶盞,押上一口茶。

朱棣正冷着臉,看着一份份的奏疏。

他幾乎是走馬觀花,且憂且怒。

良久,他擱下了奏疏。

“事态比朕想的要嚴重得多。”朱棣帶着幾分冷嘲的意味道:“朕以爲,新政開了風氣,且幾次打擊之下,天下的局面,不至一面倒的地步。”

張安世道:“會不會……有人隻是純粹的湊樂子?”

朱棣瞪張安世一眼。

張安世隻好噤聲。

朱棣道:“楊榮倒是令朕沒有想到,他竟也有剛烈的一面。”

張安世忍不住道:“胡公也上奏疏了。”

“他的性子,上書不是理所應當嗎?”朱棣道:“他沒上奏才是奇怪的事。”

張安世道:“陛下說的是。”

隻是朱棣的臉又徒然地露出了幾分落寞之色,歎口氣:“朕沒了,許多人便開始無所畏懼起來了……哎……”

張安世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安慰,于是岔開話題道:“陛下……接下來該如何處置?”

朱棣便收起方才低迷的心情,想了想,慢悠悠地道:“再等一等。”

“還等?”張安世道:“臣有些擔心……”

朱棣搖頭,道:“到了現在,反而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了……”

張安世道:“陛下,臣已經許多天沒有出宮,許久不曾見妻兒了。”

朱棣無語地瞪他一眼,随即道:“長生不就在大内嗎?”

張安世搖頭:“這不一樣……臣說的是……”

朱棣擺擺手:“再等兩日……”

張安世隻好道:“遵旨。”

朱棣道:“也隻能這兩日了,再過兩日,也差不多要露餡了。總不能朕看着要駕崩了,卻總是不見駕崩吧,這也說不過去。”

張安世道:“陛下能長命百歲的。”

朱棣卻是皺眉想了想道:“你出宮一趟吧,有一些事……你要去做……需交代錦衣衛……還有……”

朱棣斟酌着道:“錦衣衛應該已足夠……教他們候命吧……等旨意!”

張安世道:“喏。”

…………

金幼孜一臉疲憊地回到了府邸。

方方在大門跟前停下,似乎等候已久的長子金昭伯,便匆匆迎了上來。

金昭伯乃是舉人,而且不出意外的話,過兩年的春闱,有很大中進士的希望。

父親乃是文淵閣大學士,兒子亦是争氣,自然讓人羨慕。

不過最近,金昭伯卻無心讀書。

讀書有什麽用?

即便入了翰林,可能還要流放去海外的藩鎮裏爲官,這和流放沒有任何的區别。何況萬裏迢迢,尋常的讀書人,身體怎麽接受得了。

聽聞現在不少翰林,都在打熬身體,沒辦法,但凡你還有一丁點的企圖心,想要未來在廟堂中有一席之地,就得去海外,可沒有一副好身體,是不可能的。

爲了壯其體魄,不少人去翰林院當值也不坐轎了,完全步行,等走到了翰林院時,免不得揮汗如雨。

還有人在翰林院裏,尤其是那些年輕的編修和修撰以及庶吉士,一個個在自己的值房裏舞刀、掇石,好不熱鬧,風氣爲之一變。

以至不少人紛紛搖頭,造孽啊,這翰林院乃天下文脈所在,現在竟成了雜耍攤的了。

這也是實在不得已,有企圖心,就得未雨綢缪,出海的事,現在大家都在打聽,你去海外,打個來回,得坐船行數千裏,船上颠簸,海濤翻湧,身子羸弱之人,沒有一副好體魄是受不了的。

尤其是沿途得了疾病,是真的要誤人性命的事,即便到了地方,水土不服等症狀,也是不少,再加上說不準運氣不好,遭遇了土人,你這腿腳不好,或者體力不濟,真可能要曝屍荒野的。

金昭伯聞聽這些,真是心如刀割,十年寒窗,憑借着自己的努力,好不容易從千軍萬馬之中殺出來,金榜題名,結果……還得受兩茬罪,遭兩次苦,而且還是一次比一次苦,這不是開玩笑嗎?

“父親……”

金昭伯匆忙攙扶自下馬車走下來的金幼孜。

金幼孜呼出一口氣,隻輕描淡寫地道:“課業如何了?”

金昭伯的臉色不禁黯然了幾分,歎道:“兒子無心……”

金幼孜沒有責備,卻是道:“書還是要讀的,不讀書,不足以立業。”

金昭伯道:“兒子聽說,連翰林也不讀書了,都在耍大刀呢……”

金幼孜道:“不要以訛傳訛,他們隻是舉石鎖,沒有耍大刀。”

金昭伯道:“父親……”

他一面攙着金幼孜,一面道:“府裏……有許多人來見,都遞了門貼,極想見一見父親……兒子覺得過于招搖,所以……都擋駕了。”

金幼孜瞥了金昭伯一眼,道:“嗯……老夫身體不好,許多人……确實不便去見。不過即便将人拒之門外,也要客氣一些,不可失了禮數。”

金昭伯點頭道:“兒子知曉輕重。不過……母舅來了……”

金幼孜聽罷,倒沒有多說什麽,隻道:“在何處?”

金昭伯道:“内堂。”

金昭伯的母舅,其實是金幼孜的發妻劉氏的兄弟,劉氏也是大族,且有舉人的功名,對爲官沒有什麽興趣,不過卻會經常往返于京城。

隻是這個時候趕過來,很明顯……是别有所圖。

可别人不能見,這自己的妻弟……卻是不能不見的。

當即,金幼孜匆匆走進了内堂。

随即,便有人笑着來見禮。

“我可等了多時了,姐夫……現在外頭都人心惶惶……好不熱鬧。”

“你啊……平日不登門……”金幼孜搖搖頭道:“現在卻趕巧來了。”

“姐夫,我也是得了消息,便急急忙忙來京的……實不相瞞……現在下頭……真是沸騰一片,不知多少人……都以姐夫您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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