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奇和劉榮的震驚是可想而知的。
他們死挺着沒有招供,受了如此多的煎熬。
可哪裏想到,正主竟被錦衣衛輕而易舉地抓來了。
而如今,此人已成階下囚,那麽……一切就都完了。
朱棣不需問明被抓來的來人,其實隻看徐奇和楊榮的反應,便已知道,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老人,必是幕後真兇無疑了。
他眼裏滿是疑窦,顯然也無法想象,眼前這個行将就木之人,竟可幕後操控,甚至差一點将他這個皇帝置之死地。
朱棣目光遊移不定,口呼道:“何人?”
老人雖是看起來狼狽,可面容依舊帶着從容,歎道:“哎,不曾想到,竟有今日。”
他随即又微笑道:“雖大勢已去,可見時也運也,非我等不勠力,實是天命不在我。”
朱棣冷笑道:“區區一老儒,也敢奢言天命嗎?”
老人無言。
朱棣道:“朕再問你一次,爾何人。”
老人卻顧左右而言他:“老夫隻想知道,老夫爲何被擒?”
一個人可以失敗,但是似老人這樣清高自負之人,必定希望知道自己是爲何被擒的。
他慢悠悠地道:“是徐奇與劉榮嗎?”
他風輕雲淡地瞥了徐奇和劉榮一眼。
二人咬着牙,隻愣着沒有吭聲。
他隻看二人臉色,便似乎察覺到什麽,又道:“莫不是那幾位朋友?”
他所說的所謂朋友,自是接應他的縣丞和那儒生。
不過很快,他又否決。
因爲此二人,見錦衣衛殺到,便拼死負隅頑抗,如今都已死了。
老人面上帶着狐疑之色,他顯然對此無法理解。
最後看着朱棣道:“陛下若想知道真相,那麽還請賜告,如若不然,陛下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朱棣此刻反而氣定神閑起來,他笑了笑,看向張安世。
張安世道:“要拿你,手到擒來,根本不需花費什麽氣力。”
老人目光看向張安世:“這一位,便是赫赫有名的張安世?”
張安世道:“你也知我?”
“當然知道。”老人居然沒有露出憤慨的模樣,他打量着張安世,邊道:“隻是不曾想這樣年輕,真有鄧通之風。”
鄧通乃是當初漢文帝的寵臣,年輕輕便極受漢文帝的寵愛……
當然,在儒家的話語體系裏,這是一個奸臣。
張安世卻隻笑了笑:“到了現在還想逞口舌之快?”
老人搖頭道:“肺腑之詞而已,伱既說拿我輕而易舉,老朽倒是希望知道,如何的輕而易舉。”
張安世道:“你這等狡詐如狐之人,自以爲聰明,可實際上,卻是傲慢。”
老人沒說話,一副耐心等着下文的樣子。
朱棣卻是一臉驚異地看着張安世,這老人若是老狐狸,那麽……張安世能這樣快的拿住他。
這張卿,不就是一等一的小狐狸?
他也極想知道,張安世是如何做到的。
隻見張安世接着道:“而對付傲慢的人,是最容易的。”
張安世頓了頓,繼續道:“我先命人守住各處的口岸和渡口,又讓人在各處官道布防,你真以爲我是想憑借這個來擒住你?”
老人歎了口氣,他似乎開始醒悟到了什麽。
“可實則卻是,我借用這些,增加你出逃的難度而已。”
“現在官兵已經封鎖了各處要道,你想要出逃,單靠你自己已不可能了,那麽就勢必需要另辟奇徑。可要另辟奇徑,就意味着,你需要動用你的關系。”
老人笑着道:“你的意思是,老夫動用的人越多,破綻就會越多?”
張安世微微擡高下巴道:“當然是如此!一件事,一個人兩個人做,可以做到守口如瓶,可涉及到了七個八個,甚至十人數十人,牽涉到的人越多,那麽破綻就越大,消息流傳出來的概率就必會越高。”
老人輕輕皺眉道:“可據老夫所知,老夫此次出走,隻拜托了兩個人。”
張安世大笑,眼裏盡是諷刺和譏诮之色。
老人不解地看着他道:“你笑什麽?”
張安世笑道:“所以我才說你傲慢啊,這也爲何你會被擒的緣故。”
老人一頭霧水地看着他。
張安世道:“來人,請他進來吧。”
張安世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更令人狐疑。
卻在此時,一人戰戰兢兢地進來,納頭便拜:“見……見過……”
他顯然沒有見過大場面,因此整個人極不自在,連說話都不利索。
衆人朝這人看去。
張安世溫和地對這人道:“不必害怕,陛下也不會責怪你,你起來就是。”
朱棣也颔首。
這人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
張安世手指着此人,對老人道:“你認識此人嗎?”
老人一臉疑窦之色,最終還是搖搖頭。
“你當然不認得,可你卻一定不知道,負責你出逃的人,就是此人吧!”
老人猛然色變。
張安世接着道:“在你這老謀深算的人眼裏,你的計劃自然是天衣無縫,甚至可以說是完美。可你偏偏問題就出在,你自以爲熟知你計劃的人不過寥寥數人,卻唯獨沒有想到,真正爲你張羅的那些人,在你眼裏,根本不是人而已。”
“眼前這人,正是那儒生的家仆。那儒生确實将你奉若神明,得知你要出逃,自然想方設法地接應。他隐居在梅嶺,對那裏再是熟悉不過,有他協助,這事确實事半功倍。”
說到這裏,張安世臉上露出嘲諷之色,看着他接着道:“可你有想過,你們的力量源自何處嗎?你們不會真的以爲,你們的力量來源于自己吧?”
老人死死地看着張安世,此時,他開始慢慢地明白了什麽。
張安世繼續道:“你們自以爲自己能翻雲覆雨,将一切的詭計成功都算在自己的頭上,一位自己高人一等。卻恰恰忘了,真正爲你們馬前卒的,恰恰就是這些你們平日裏當做牛馬來驅使的奴仆。所以在你心裏,熟知計劃的是兩個,可實際上,真正在其中布置的人,卻有數十人之多。”
“你莫非還以爲,那儒生接應你,竟還會親力親爲,去安排船隻,去準備好酒食,甚至給你親自撐船?并且親自給你護衛?”
老人微微張眸,歎道:“棋差一着,棋差一着……”
張安世輕蔑地看着他道:“什麽棋差一着!不過是愚蠢和傲慢而已,何必要假裝自己百密一疏呢?”
“你們将這些奴仆,視爲從生下來就供你們驅使之人,認爲他們不過是牛馬,天然會對你們忠誠,不過是你們挂在身上的手足,以爲他們不會思考,隻要你們下達指令,自然有人會去完成,這才是你們今日取死的根本緣故。”
老人道:“爲奴不忠,有何話可說?”
張安世忍不住笑了,是爲着覺得這人的不要臉而覺得好笑,道:“你給了他們幾個錢?平日裏讓他們吃的是什麽食物?日常給了他們什麽待遇?我但見你們平日裏飽食,美味佳肴,妻妾如雲,住着華宅,穿着美服,卻給人吃的乃是殘羹冷炙,穿的乃是粗麻布衣,竟還癡心妄想,他們給你們賣命嗎?”
“他若是不肯給你這般的人賣命,你卻好張口什麽爲奴不忠,這般說來,你這老狗又是什麽東西?朝廷給你這般的人禮遇,開恩科讓你們做官,高官厚祿,你們卻隻如瘋狗一般地反噬,這樣的德行,真是狗都不如!”
“便是一條狗,吃飽喝足,尚且還能搖尾乞憐。而你這老狗與徐奇等人一樣,俱都是養不熟的狗罷了。爲奴不忠四字,輪不到你來訓斥奴仆,真正忘恩負義者,恰恰是你們自己。”
老人閉上眼睛,露出悲色。
當然,他的悲痛,顯然不是張安世這番戳心窩子的話說中了他,對于老人這般的人而言,他們是自視自己高人一等的,與别人不一樣,自然不會拿自己和低賤的奴仆去類比。
他們自有一套自己的道德标準以及價值體系,怎麽會就隻爲着張安世這番辱罵,便生出慚愧之心?
他所悲痛的,顯然是沒想到自己竟因疏忽,而淪落這樣的下場,被張安世這樣自己瞧不上的酷吏所辱。
須臾,老人張眼,心平氣和地道:“可是……老夫想問,你是如何尋到這些奴仆的?”
張安世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道:“他們自己找上門來。”
老人依舊費解。
張安世接着道:“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一般情況之下,這些奴仆,被他們的家主指使,就算有心想要狀告,也斷然不會輕易成功的。他們畢竟沒有見識,而且被家主所裹挾,很難下定決心。所以想要解決這個問題,那麽就得必須将官府的指令,在一夜之間,進行最廣泛的傳播。”
老人微微有些震驚,忍不住道:“一夜之間……是如何做到的?”
張安世吐出三個字:“送雞蛋。”
老人:“……”
朱棣:“……”
張安世道:“這送雞蛋,表面上是小恩小惠,可實際上……對于百姓們而言,卻有極大的吸引力。背熟官府的告示,就可領雞蛋!可能在你眼裏,這不過是個笑話。可對于尋常的百姓們而言,卻是最緊要的事。因而一傳十,十傳百,隻需一夜之間,便可做到人盡皆知了。”
這種送雞蛋的手段,在後世可能隻限于小範圍的傳播。
可在這個時代,卻幾乎是降維打擊,畢竟這是開天辟地的頭一遭,它所帶來的熱潮,是高居上位者們無法想象的。
那種對于領雞蛋的熱情,會瘋狂的傳播和蔓延,迅速地傳播至整個南昌府任何一個角落。
張安世繼續道:“隻需這個,就足以讓人口耳相傳了,而告示中的内容,也很簡單,朗朗上口,隻說明……通緝贓官同黨一人,此人乃儒生,年歲在四旬以上,行色匆匆,不敢行走大道等等關鍵信息即可。如此一來,就可确保,那些給你張羅出逃的奴仆們能夠察覺出異樣,并且報官。”
老人:“……”
老人顯然沒有想到,竟隻是這樣簡單。
就在老人依舊難以接受之時,隻見張安世又道:“你可知道這天下百姓最恨的是什麽?”
“……”
“贓官,而你卻是贓官同黨!這些奴仆,曆來爲你們所欺,他們屈身爲奴之前,必有慘痛的經曆,無人爲他們伸冤做主,所以聽聞此事,又察覺你們行事隐秘,必然其中會有人願意來報官。”
老人冷笑道:“呵……老夫曆來清白,所結識之人,哪怕如徐奇之輩,也多是清廉自守,兩袖清風,爾等不過是蠱惑愚民……”
張安世笑了,卻是看向那在旁一直束手待命的奴仆道:“你叫什麽名字?”
這人結結巴巴地道:“小人王福,不,周福。”
張安世道:“到底是王福還是周福?”
這人道:“本姓周,隻是後來爲仆,改了家主的姓氏,就姓王了。”
張安世便道:“他說他和這布政使司上下的官吏,都是兩袖清風,清廉自守,你怎麽看?”
“小的不敢妄言,不過……不過……”周福回答得很小心,卻還是道:“不過小人覺得,若是在太祖高皇帝在的時候,隻怕這些人統統都要被殺光殆盡。”
張安世忍俊不禁。
朱棣則沉着臉,他有些詫異。
其實在朱棣看來,太祖高皇帝在民間的聲譽并不好,畢竟過于嚴厲,動辄興起大獄,牽連者數百上千。
卻沒想到,似乎在有的人眼裏,卻又有另一面。
張安世接着道:“他說你爲奴不忠,可是有的?”
這周福吓得不敢說話,卻似乎也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自己的家主。
張安世沒有繼續深究這話,轉而道:“你爲何要奏報他們的行蹤?”
“我……我……”周福吓得戰戰兢兢的,像是很努力地道:“小人隻想着……隻是想着這些贓官,教咱們修不成鐵路……”
張安世失笑道:“這鐵路成與不成,與你何幹?”
“小人聽說,直隸就修了鐵路,修了鐵路就有好日子過了。”
張安世道:“你聽誰說的?”
“小人……小人的同鄉,他前幾年便去了直隸務工……說是一日能吃三頓,三日能有頓肉吃。”
這張安世和周福一問一答,卻聽得老人勃然大怒,他大喝一聲:“無恥之尤。”
張安世卻大笑道:“你聽此人隻惦記着能一日三餐,三日有一頓肉,自是覺得他卑鄙無恥,竟隻是爲了這個,便出賣了自己的家主吧?”
老人悲切地歎道:“小人便是小人,自古貞女不侍二夫,忠臣不事二主,若是被你們重金收買,倒也罷了,實在不曾想到,此等小人,竟隻爲這等蠅頭小利………”
他一臉痛心之色。
張安世笑的更冷:“倘若他的家主,但凡當真似你們口中所言的那樣,樂善好施,心懷仁義,哪怕讓這周福一日可以吃三頓,三日能有一頓肉吃,他又何至于羨慕直隸?所以說到底,真正無恥之尤的人,恰恰是你這樣的人!自己錦衣玉食,卻教别人吃糠咽菜。朝廷征那麽一點稅,你們便嗷嗷叫,可周福這樣的人,不過是盼着吃好一些,你們便立即罵人無恥,”
“你這般的人,話比任何人都說得漂亮,實則卻不過是一條隻會說漂亮話,滿口道義的瘋犬而已。如今,到了這個地步,你放心,接下來還有更無恥的事等着你。”
老人勃然大怒,卻還想說什麽,張安世卻在此時道:“此等奸賊,怎麽還讓他站着說話?”
此言一出,押送的校尉方才醒悟,有人自這老人的腳後跟狠狠一踹,這老人吃痛,啪嗒一下便跪下去,他慘呼一聲。
張安世對這慘呼充耳不聞,卻朝朱棣抱手道:“陛下,臣不辱使命,人已限期拿獲。”
朱棣背着手,凝視着這老人道:“朕最後問一次,爾爲何人?”
老人嚎叫着,雖隻被人踹一腳,卻好像錐心之痛一般,龇牙咧嘴,良久,他才道:“鄙姓吳。”
張安世還在繼續聆聽着,倒也想知此人的來曆。
可朱棣聽罷,卻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麽。
他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道:“江右吳氏?”
老人閉上眼睛,露出悲苦之色,道:“是也。”
朱棣道:“朕萬萬不曾料到,作亂者竟是爾這樣的人。”
老人冷面道:“成者王侯,敗者賊!事到如今,無話可說,隻是老夫總算不曾有辱門楣,今盡忠而死,天數也。”
朱棣目中露出了兇光,帶着怒氣,厲聲道:“大明對你們可謂不薄,不曾想竟這般狼心狗肺!”
老人道:“若是不薄,太祖何以以酷刑而鞭撻天下。若是不薄,而已推行新政,要教天下生民,至這般生不如死的地步?”
他微微擡頭,無懼地看着朱棣,聲音更厲:“這天下,本也不是你們朱家的天下。你的父親,也不過是淮右布衣,不過是擁兵自重,挾天下而自顧稱孤道寡之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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