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更爲詫異,他凝視着伊王朱道:“給朕細細說來。”
于是朱道:“每一個人群,他們的利害關系是不同的。”
頓了頓,朱接着道:“就好像對皇兄來說,保住大明江山,乃是天下一等一的事。可對士紳而言,他們的土地乃是他們的根本。至于朝中的大臣,他們才不管誰是皇帝呢,隻要自己不失高官厚祿即可。商賈、農人,也是如此。”
“所以臣弟先讓人大肆收購象牙和香料,這必然會引起商賈和士紳們爲了牟利,而大肆生産和收購,想要借此售賣,獲取暴利。而對于暹羅王而言,這樣的做法,不啻是釜底抽薪。若是暹羅人與大明的貿易過于緊密,勢必會慢慢地被我大明所侵蝕,因而,他必定要下诏嚴查這件事。”
“而趁此機會,咱們采購的海商,就此撤出。而無數的暹羅商賈和士紳,必定血本無歸。”
朱棣聽着直皺眉頭,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并沒有往這個方向去想。
他下意識地擡頭,看了衆臣一眼。
楊榮胡廣等人一臉無語,他們感覺朱在内涵他們。
可此時卻也不得不佩服,這位伊王殿下确實有些非同凡響。
原以爲就是一個混吃等死的貨,沒想到,有這樣的真知灼見。
此時,朱繼續道:“當然,單靠這個來動搖暹羅人基業,是不可能的。雖然血本無歸,可商賈和士紳們卻隻會将血本無歸的原因歸咎于自己,怪自己過于貪心,明知大明與暹羅爲敵,竟還與之貿易。”
“那麽下一步,就是要将責任,歸咎于暹羅王身上。這也是爲何,會有雞鳴寺的僧人,要往暹羅訪問,借此親善,同時做到将來冰釋前嫌,恢複邦交的行動了。”
“這樣的做法,其實就是讓原本血本無歸的商賈和士紳們意識到,或許自己還有希望,人一旦有了希望,就會特别關注雞鳴寺之事,關于此事的動向,必然已在暹羅國内引發了巨大的熱情。可是皇兄可知道,一旦人人關注着一件事,而且暹羅人對雞鳴寺的僧人到訪之事,帶着巨大的希望時,那暹羅王會怎麽做呢?”
“暹羅王乃是雄主,他豈會不知道,這不過是大明的詭計罷了。這位暹羅王必定會生出警惕之心,因此,暹羅人對雞鳴寺的僧人越是抱有期待,暹羅王就絕不可能會同意雞鳴寺的僧人入境。”
朱棣點頭,他細細地想着若是自己是暹羅王,隻怕也會如此。
朱道:“可是當暹羅王又下诏封禁關禁,不得讓雞鳴寺的僧人到訪的時候,那麽……對于暹羅人而言,會是什麽樣的感受呢?雞鳴寺來的不過是一些慈悲爲懷,不忍生靈塗炭的僧人而已,連這些,都不爲暹羅王所容。這般一來,再想到自己不能與大明貿易,所帶來的巨大損失,勢必……整個暹羅國内,怨聲載道,人人都會想,若是沒有暹羅王,豈不天下就太平了,就不必受兵役之苦?若是沒有暹羅王,香料和象牙就可以售出去,借此牟利,而不必似這般一樣的損失慘重。”
“更會去想,若是沒有暹羅王,雞鳴寺的僧人若是能入境弘揚佛法,又有何不好的,這一下子,便是讓暹羅王得罪了暹羅國内的僧人、士紳、商賈,甚至還有不少飽受兵役之苦的百姓。”
“當然,隻是到了這一步,卻還是不夠的,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讓人四處散播謠言。臣弟在暹羅各地,暗中布置了大量的線人,特種千戶所,會同安南百戶所的人員,滲透進暹羅之後,開始有目的地投放各種流言蜚語,無非是暹羅王如何奢靡無度……當然,這些東西,可謂手到擒來,隻需将商纣王和隋炀帝的故事,改成暹羅人的版本即可,暹羅的商賈和士紳本就不滿,也樂于傳播這些流言……”
朱棣忍不住道:“入他娘的。”
他本想說,外頭傳聞朕的事,是不是也是你和張安世這兩個小子幹的?
終究,這裏人多,他沒說出口。
朱又道:”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現在幹柴已經堆放好了,就等火星冒出來。這件事之後,必定會有暹羅的大臣對于時局擔憂。因而,肯定會有人奏請暹羅王,索性與大明議和,而暹羅王何等越是聰明,越是有雄才大略,便越知道我大明所圖甚大,就越發不會允許,而且爲了杜絕群臣動搖,也必定會嚴懲上奏的大臣。“
“因此,這樣的大臣,罷官的罷官,下獄的下獄。而這個時候,就大有文章可做了。但凡是這樣的大臣,我們都會宣揚他們乃是比幹、魏征一樣的人,卻因爲暹羅王荒淫無度,受暹羅王的戕害,隻要是暹羅國中主張議和之人,便可大肆的鼓吹他們如何正直、忠誠,使這暹羅人上下對他們懷有同情。”
“到了這一步,其實大勢已成,接下來要幹的事,就是臨門一腳,臣弟開始派人,給暹羅的許多大臣送銀子,這些重臣,雖爲暹羅王的心腹,卻也已經意識到,局勢已有所變化,爲了存續家族,若是再和暹羅王去豪賭,妄圖與我大明和無數憤怒的暹羅人爲敵,極有可能遭來滅門之禍,何況,我們奉送銀兩,卻又不必讓他們爲我們所用,隻是送銀即可,這即可表明,我們已有了十足的把握,同時,又不必讓他們爲難,他們也隻好勉強收下,因爲不收,誰能想到,将來明軍殺至,不會教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此外,我們又放出大明即将征集百萬軍馬,不日即将入暹羅的消息,又收買了一些僧人,開始表達對暹羅王的不滿,當然,這些收了我們好處的僧人,不過是棋子而已,他們表達不滿之後,便讓人立即以火焚之,使所有的暹羅人,将一切的矛頭,指向暹羅王。”
“走到這一步,其實暹羅王已經必死了,暗中我們開始煽風點火,又收買暹羅國内的部族作亂,使他們的軍馬開始疲于應付,再加上四處放火,引發事情已經無法挽回的動靜,那些暹羅王的重臣和心腹們,此時恰恰是最恐懼的,他們自知自己乃暹羅王腹心之人,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一旦明軍殺至,他們可能全家族滅,何況又得了我們這麽多的銀子,将來若是暹羅王知道此事,也未必能放過他們。”
“此時此刻,暹羅王若還活着一日,對于整個暹羅的士農工商,甚至是暹羅王的許多親信和心腹而言,都足以讓他們食不甘味了。”
最後,他道:“皇兄,你瞧,他的人頭,不就來了嗎?”
朱棣聽罷,自己竟都覺得一身冷汗淋漓。
這一整套的手法,他覺得,怕是姚師傅在世,大抵也隻能使此毒計了。
最可怕的是,這種事可謂是防不勝防,可造成的危害,卻是極大。
朱棣道:“你說的這樣輕松,可是……天下的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卻是難的很。”
朱從容地道:“皇兄,事情是難是易,得看情況。若是一開始,就制定出周密的計劃,而且有一群有才能的人去實施,那麽就容易的多了。特種千戶所裏的人,多是在官校學堂畢業。他們精通情報的搜集,更有人精通天下各國的語言以及心理學,并且有人擅長經濟和商學,至于暗中破壞,如何藏身等等學問,官校學堂都有不同學科的學問可學。特種千戶所,所招募的都是各科的尖子生員,平日裏又讓他們曆練,如今這些事,對他們而言,不過是輕而易舉。”
朱棣哭笑不得,可此時,卻不免瞥了張安世一眼。
張安世立即道:“陛下,臣隻是讓他們學習知識,沒教他們幹壞事……”
“朕沒有怪伱。”朱棣道:“你慌個什麽?”
他道:“這樣說來,這是你的計劃?”
他看着伊王朱。
朱很是坦然地道:“是臣弟的計劃。不過計劃并不周密,所以爲了萬無一失,所以臣弟往往針對一種情況,會布置幾種安排。一種辦法不成,就上另外一種,反正臣弟在暗,那暹羅王在明……”
朱棣不禁感慨道:“朕本要親征,甚至也曾想過,若是不能親征,便令諸王發兵。哪裏想到,竟讓你這個小子,兵不血刃的就辦成了。你這一套方法,可謂是上兵伐謀,确實非同尋常。”
朱棣對朱的誇贊可謂是很難得事。
朱卻是淡定地道:“我本來就很厲害,皇嫂一直都這樣說。”
朱棣瞪了朱一眼,想罵兩句,卻發現好像确實沒什麽值得罵的借口。
當下,便虎着臉道:“這般說來,暹羅王的人頭已送到,接下來該如何?”
朱便道:“這暹羅國已是群龍無首,不過……他們雖想和大明議和,可臣弟猜測,隻怕他們未必也願意受我大明的統治。接下來……若是不出意外,那麽勢必暹羅國内會亂作一團,甚至各處軍馬爲了奪取王位會相互攻伐。所以臣弟以爲,這個時候還不是大明進入暹羅的最好時機。”
“哦?”
“倘若大明直接進入暹羅,那麽他們的矛盾,必然都會指向大明。唯一的辦法,就是先讓他們自相殘殺,彼此攻伐,等到無數人頭落地,血流成河的時候,人心思定之時,再讓諸王調派一支軍馬吊民伐罪,則必然勢如破竹,人人影從,暹羅上下,無不拍手稱快,我大明再羁縻暹羅也就水到渠成了。”
朱棣皺眉起來。
胡廣有些無法接受,道:“這樣不妥吧,伊王殿下,這樣的做法,未免過于霸道。我大明恩澤四海……豈可……何況這暹羅王……固然該死,可大明使用此等手法,已是不仁,眼下當務之急……”
“也不能這樣說。”張安世連忙站出來打圓場:“哎……胡公可知,那暹羅王征伐高棉,行的也是霸道?由此可見,大家是半斤對八兩,大家都是下九流,誰還看不起誰呢?”
胡廣道:“啊……這……”
胡廣顯然一時詞窮了。
張安世接着道:“我們現在讨論的是如何解決問題,誠如伊王所言,若是現在進入暹羅,必然民憤便要撒在我大明頭上。人就是如此,此時這暹羅内群龍無首,不少人野心勃勃,人心思變,唯一的辦法,就是作壁上觀,等他們打的差不多了,再去收拾殘局,到了那時,我大明便是仁義之師,所過之處,無不人人稱頌。”
“人心即是如此,當人享受到了太平日子的時候,便不會覺得太平日子有多珍貴,可一旦大亂,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時候,他們便會覺得,世間再沒有比太平更可貴的事了。現在若是予以一群不在乎太平的人太平,他們隻會不屑一顧,隻有等到他們受了教訓,才會視我大明爲王師。”
胡廣搖搖頭,他瞥了一眼楊榮,希望楊榮站出來說兩句。
楊榮卻沒做聲。
朱棣沉吟着,卻突然冷着臉,看着伊王道:“這真是你的主意?”
伊王朱道:“是……是……”
朱棣睜大着眼睛,瞪着他道:“你這個臭小子,這到底是誰教你說的,你還不快從實招來!”
這一聲怒吼,立即将伊王朱吓了一大跳。
張安世也心虛起來,連忙蹑手蹑腳地後退了兩步。
伊王朱的内心深處還是很怕朱棣的,此時哪還有方才的淡定從容,他結結巴巴地道:“真……真是我想出來的,皇兄若是不信……我……我在值房裏,有自己親書的計劃書,暹羅今日的局面,還有将來的應對方法,早就寫好了。”
朱棣倒是詫異道:“是嗎?”
朱很是誠懇地道:“臣弟絕不敢欺瞞。”
聽到這裏,朱棣突然眼眶一紅:“太祖皇帝最幼的兒子便是你這個小子,朕還以爲,你這小子在宮中嬌慣慣了,沒什麽本領。誰曾想到……你還有這樣的才能,真讓朕無法想象。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不費一兵一卒,便取下了千裏之國。這是隻有太祖高皇帝,才有這樣的才能,朕真是小看了你。”
朱本是吓得滿臉通紅,此時聽了朱棣的話,方才微微寬心。
朱棣又道:“此番,你功不可沒。”
朱連忙道:“臣弟……”
朱棣擺擺手,不等朱說下去,便接着道:“可是朕不能賞你,你這點才能,朕豈會不知,若不是進了官校學堂,不是張卿家保薦你,隻怕現在你這個小子,還在四處窺伺呢。所以……你這功勞,就算要算,也該算到張卿家的頭上。”
朱:“……”
張安世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整個人又像是霎時有了力氣般,連忙上前兩步道:“陛下,臣這算什麽功勞。”
朱棣卻道:“就不必和朕在此客氣了,這就是天大的功勞,遠在軍功之上,且這特種千戶所,實在非同小可,真是不可小看。”
他想了想,接着道:“從現在起,特種千戶所,靠一個千戶所可不成。這樣吧,在這錦衣衛之下,設東鎮撫司,下設三個千戶所,專司特種千戶所的職責。至于張卿,敕爲錦衣衛都指揮使,伊王朱,便爲指揮使佥事,主持東東鎮撫司的事宜。你們看,可好?”
張安世終究還是成了這個指揮使。
雖然此前,朱棣派了一人做指揮使,而此人,并非是勳臣,也非是什麽幹練的角色,不過是一個尋常的武臣罷了。
而且這個人爲人很忠厚,本事嘛,幾乎沒有。
張安世卻知道,陛下這樣做,本質上就是讓這麽一個老好人來做指揮使,不要妨礙他張安世在錦衣衛裏做事。
而那位指揮使,顯然也清楚陛下的心思,知道陛下不過是讓他來做泥菩薩的,所以除了每日将自己關在值房裏發呆,卻從不幹涉錦衣衛的事務。
而如今……連最後一丁點的遮羞布,也算是撕下了。
張安世直接頂替此人,名正言順地掌握錦衣衛大權。
且又設立了東鎮撫司,卻又是将錦衣衛的權柄大大的擴張。
東鎮撫司的職責,顯然是專門針對海外諸藩,使這錦衣衛……已不再拘泥于大明的屬地之内了。
張安世其實也早就想到有會這麽一天,倒也不啰嗦,自是從善如流地謝恩。
朱對此倒也滿意,便道:“如此就再好不過了,臣弟還擔心人手不足呢。現在好了,有了東鎮撫司,人力的問題便算是解決了大半了。”
楊榮、胡廣、金忠等人,此時也都默然無言。
他們顯然還是不希望,有一個超級巨大的機構如此膨脹的。
可是……任誰都清楚,已經沒有人阻止得了這錦衣衛的膨脹了。
這錦衣衛表現出來的作用實在太大,這樣的功勞擺在眼前,說什麽也沒有用。
朱棣是習慣了看這個弟弟不順眼了,瞪了伊王朱一眼,而後又道:“東鎮撫司的職責,隻允許在兩京十三省之外,斷然不得在兩京十三省内行事。若有這樣的事,朕第一個要拿問的便是你這個佥事。其次……涉及這些事的校官和緹騎,統統都要嚴懲,知道了嗎?”
朱看着朱棣嚴厲的樣子,自也是乖乖地道:“是。”
朱棣的臉色才微微地溫和了一些,而後才道:“你的嫂子……許多日子不曾見你了,你去問安吧。告訴她,你立功的事,讓她也高興高興。”
朱道:“是,臣弟這就告辭。”
他對朱棣還有恐懼之心,恨不得立即逃之夭夭,聽了朱棣的話,簡直就是如蒙大赦。
朱棣随即看向張安世:“張卿……這官校學堂,很好,倒是養了不少的人才。”
張安世尴尬地笑着道:“官校學堂其實也沒什麽了不起,不過是搜羅天下的學問,讓人根據自己的長處,做出選擇而已。”
朱棣卻是道:“聽聞你這右都督府,熱鬧得很?”
張安世道:“陛下所說的熱鬧,是指……”
朱棣道:“不是說,搜羅了許多的錢财嗎?”
“這個……”張安世笑了笑道:“臣打算……興建鐵路,方便……”
朱棣打斷他:“右都督府到底借了多少銀子?”
張安世遲疑了一下,最後道:“這……隻怕有大幾百萬兩……”
朱棣不禁唏噓:“聽聞利息還不小。”
“臣會想辦法……償還的,懇請陛下放心便是。”
朱棣也不好多問了,這種大肆舉債,實在讓人瞠目結舌,可現在說起這個……。
朱棣給楊榮等人使了個眼色,楊榮等人便默契地一一告退。
等到衆人退下,隻剩了張安世的時候,朱棣才道:“少借一點銀子,曆朝曆代,大肆舉債,你見有誰有好下場的?還有……皇孫那兒,你慫恿他幫你賣地?”
“臣沒有……”張安世立即矢口否認。
“還說沒有,瞻基已将主意,打到了他的幼軍頭上了。”
張安世:“……”
所謂的幼軍,其實是今年開春的時候,朱棣的一道旨意。
他見朱瞻基已漸漸成人,又擔心朱瞻基并非如他這個皇爺爺這般馬上得天下的。
因而……他便頒下一道很特别的聖旨,命令兵部從天下各地選拔十七至二十歲的青年,标準是勇武健壯、略有才藝的民間子弟,将他們召集至京師組成“幼軍”,作爲皇太孫的随從,實際上就是他的私人衛隊。
說實話,張安世當初得知這件事的時候,其實并不奇怪,因爲曆史上,朱棣确實幹了這件事。
可對于朝野内外而言,卻是哭笑不得。
太子都沒有私人衛隊呢,這皇孫便自己組建一支軍馬,而且還如此大動幹戈,進行遴選,似乎眼下這大明,隻有皇帝和皇孫,沒有太子一般。
張安世聽了朱棣的話,其實心頭是很高興的,還是外甥疼舅啊!
卻忙做出一副詫異的樣子道:“不會吧,他竟幹這樣的事,臣……臣一定要批評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