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張安世繼續道:“不隻如此,且一旦鐵路開修,也必會受到明裏暗裏的阻撓。甚至還有人,會借機勾結盜匪,這般下去,非但鐵路修不成,朝廷的銀子,還有這麽多的民脂民膏,也最終付諸東流。”
“可現在……陛下,時機已經成熟了,如今……内帑以及各大商行的銀子,十分充裕,有了足夠的銀子,那麽就不必再借助地方上籌措金銀,或是将鐵路的款項,加征于百姓,不如直接由朝廷來開建鐵路,自直隸開始,沿着各布政使司,一路修建過去,所有的人員,統統都由朝廷這邊招募,鐵路沿線,統統都歸鐵路這一方自行去管理。”
“無論涉及訴訟,護衛,錢糧、學堂教育的事務,統統和當地的州縣區分開來,地方州府不得幹涉,不隻如此,還要設立鐵路沿線的護衛和巡檢,進行保護。如此以來,朝廷的鐵路修建到了哪裏,就相當于,陛下您的觸角,延伸至哪裏。鐵路貫通,一切運營,也交由朝廷,久而久之,教地方上的百姓,接觸到鐵路,慢慢的開闊了眼界,自然而然,這些逆黨的基礎,也就蕩然無存了。”
朱棣道:“若是照卿家這般來算的話,這是一項宏大的計劃,隻怕……也隻有秦皇修長城,隋炀帝修運河可媲美了。”
張安世笑了笑道:“秦皇和隋炀帝的問題在于,濫用民力。可是我們大明現在有足夠的錢糧,隻要招募來的匠人和民夫以及士卒,朝廷給予錢糧,能教他們吃飽喝足,這就不是濫用民力,反而是給人許多養家糊口的機會了。何況鐵路一通,即可互通有無,使地方上的财賦驟升,又可使朝廷加緊對天下的控制,等這鐵路遍布天下的一日,也即是我大明脫胎換骨之時。”
朱棣深吸了口氣。
張安世這個計劃,過于宏大,這等于是在天下各省之外,直接設立一個小朝廷。在這個小朝廷裏,所有的衙門都是一應俱全,幾乎等同于是借助于鐵路,另起爐竈。各布政使司下設的鐵路司,可能就是一個可以與地方三司平起平坐的超級衙門。
而且,這也意味着,這裏頭的花費,也是極爲驚人。
朱棣心頭沒有幾分激動是不可能的,他背着手,來回踱步,他沉吟着道:“需要多少銀子?”
張安世如實道:“眼下,初步需要五千萬兩紋銀以上,此後……可能還需要更多一些……”
朱棣皺眉起來,有點心疼,于是道:“這花費可不小。”
張安世道:“陛下……不如此,不足以大破大立。此事若成,則功在千秋。更何況,如今……借助新政和鐵路,直隸已日漸富庶,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雖許多百姓依舊困苦,可至少已無饑馑和衣不蔽體之人。”
“可天下百姓,在那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卻依舊艱難,三餐不繼。陛下,去歲,各地因災荒和盜賊所引起的百姓死傷,臣計過數,照舊還遍布了九省七十六府,涉及到六百餘縣,每年因疾病、饑餓、盜賊而死者,數以十萬甚至百萬,現在……是時候要一并解決了。”
頓了頓,張安世接着道:“何況這些人山高皇帝遠,正因爲有此仰仗,才借此對抗朝廷,名爲明臣,實爲逆賊,他們對陛下的旨意陽奉陰違,陛下尚在,他們自不敢相抗,可誠如此番陛下病重一般,一旦朝廷虛弱,他們必要開始行謀篡之事。這天下諸布政使司,就是他們的土壤,這土壤一日不除,他日若朝廷有事,便是他們圖謀之時,陛下不得不防。”
朱棣聽到這裏,其實已開始起心動念了。
他若有所思地道:“是每年五千萬兩嗎?”
“是。”張安世道。
朱棣深吸一口氣,道:“銀子可以再掙,可若是這天下……教這些跳梁小醜們窺測,朕寝食難安。你細細說一說,這個鐵道部,誰來主持最是合适?”
張安世還真的認真地想了想,才道:“海政部侍郎楊溥,是個好人選,此公此前負責不過鐵路司,倒是輕車熟路。自然……若是皇孫朱瞻基來主持,亦無不可。皇孫殿下曆經許多的衙門,如今雖是年少,不過資曆卻是豐富,足以獨當一面。”
說到他這個外甥朱瞻基,雖說近些年,他們舅甥相處的時間并不多,可他這個做舅舅的也是時刻有關注這個外甥的,張安世對如今經曆過一番的朱瞻基,是很有信心的。
朱棣颔首:“這是天大的事……一旦朕要這樣做,必然天下人要反對,可若是成了,固然是功在千秋,可若是不成,勢必給朝廷帶來沉重的負擔,也令人贻笑大方……。”
說着,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張安世道:“你繼續說下去。”
張安世道:“這鐵道部之下,照舊設六司,分吏、工、兵、禮、刑、戶。除此之外,仿翰林院設鐵道工程院,仿都察院設都察局,下設各省鐵路司,招募匠人,招募文吏,招募護衛,設十三衛,每衛設鐵道指揮使司,七千二百人,各鐵路司設巡檢,設醫學院、設法院,設錦衣衛鐵道千戶所……”
朱棣一面聽,一面在心裏盤算和權衡。
張安世繼續滔滔不絕地道:“鐵路沿線一裏之内,囊括各處車站,以及蒸汽機車之内,所有刑案統統歸屬鐵道部,一切巡檢事宜,地方官吏不得過問……”
朱棣繼續背着手,踱着步,卻是聽的認真。
張安世道:“還有諸多細則,臣還在想辦法修繕,臣一時也講不了這麽許多。”
這其實就是想借助于鐵路,在天下各省,締造出一個國中之國。
可以說,氣魄很大,完全是建立了小朝廷。
張安世道:“總而言之,就是自成體系,與朝廷和地方的三司,徹底的切割開來。陛下,不妨召文淵閣諸學士,再議一議,隻是……臣恐怕,若是進行廷議的話……百官多會反對。”
聽到這裏,朱棣便冷笑道:“朕來決定即可,不必問他人。”
張安世笑了笑道:“是,是,是,陛下乾坤獨斷……”
朱棣道:“你将章程留下,朕……再思慮一二。”
這樣的大事,張安世也不指望輕易說動朱棣。
畢竟……這玩意實在用藥太猛。
不說海量的金銀,單憑這個自成體系,就已是破天荒的了。
張安世于是道:“那臣告辭。”
等到張安世離開的背影完全看不到的時候。
朱棣依舊看着章程,若有所思。
亦失哈站在一旁,安靜地不發一言。
朱棣卻是突然道:“方才張卿的話,你都聽去了?”
亦失哈這才道:“奴婢……奴婢聽了一些。”
朱棣看了他一眼,便靠着椅背,看似随意地道:“你來說說看。”
亦失哈一愣,不過……他很快就體會了朱棣的心思,陛下的性子就是如此,一旦他認爲可行的事,哪裏會垂詢其他人的想法?
可一旦他有顧慮的事,才會詢問身邊的人。
既然陛下有顧慮,亦失哈當然得順着陛下的心思去說:“奴婢覺得……這事兒……有點大。”
朱棣隻笑了笑,眼裏閃爍着什麽。
亦失哈心裏就有底了,陛下顯然對這個章程,顧慮很重,這事……估計要黃。
當即,他也隻讪讪一笑,沒有繼續說下去。
…………
張安世直接打道回府,而後老老實實地待在王府裏。
幾日下來,也不見有任何的音訊,倒是這個時候,他心裏頗有幾分顧慮。
依着朱棣的急性子,這事他提了,陛下沒有很快下定決心,那麽……此事應該成功的概率也就不大了。
張安世不禁爲之惆怅起來,可能自己白忙活了。
如今張家的根基,畢竟是在新洲,可大明,亦有自己的家業,且不說新政能否推行的問題。每日從錦衣衛那兒,得到各種天下百姓如何遭災,颠沛流離的消息,就足以讓人郁郁。
張安世自也不算什麽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人,可畢竟……也曉得達則兼濟天下的道理。
何況這個章程,他可是在暗中謀劃了許久。
如今眼看着無望,也不由得歎息。
到了十月十五這日,張安世索性在府裏教授次子張長念算賬。
這家夥才六歲,已經能背一些詩詞了。
隻可惜看上去不太聰明的樣子,總是一加一等于三。
“不會算賬,何以治天下?将來張家的家業,遲早敗在你的手裏。”
教育孩子果然是最耗費心神,也最容易令人暴躁的事情,連這麽有耐心的張安世都無法幸免。
張安世氣呼呼地罵了一通,張長念便晃着腦袋,依舊還是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
張安世氣急了,便氣咻咻地揚言要将這家夥送去給朱勇和張軏家裏管教。
張長念睜着大大的眼睛,依舊面不改色。
見張長念不怕,張安世便怒道:“等着吧,等丘松回來,便送你去丘松身邊去。”
一聽丘松二字,張長念才恐懼起來,眼裏噙着淚,要哭。
卻在此時,張三匆匆而來,道:“殿下,殿下,皇孫殿下來了,來了……”
張安世聽罷,眼眸微微一張,喜出望外地忙道:“這個小子……怎麽這個時候回京?快将這家夥給我抱走,罰他抄算術表。”
張安世嫌棄地指了指眼前的小兒子。
張三隻好連忙抱着張長念出去。
一會兒功夫,朱瞻基便風塵仆仆地登堂入室。
“阿舅。”朱瞻基又長高了,幾乎已可以和張安世平齊,他面帶笑容,興沖沖的樣子。
張安世一把拉住他,邊細細瞧着,邊道:“哎呀,阿舅日夜都在盼着你,茶不思飯不想,就怕你在外頭遭罪呢。怎麽……你怎的回京了,不是陛下龍體安好之後,已給你下旨,教你依舊留任,不必回京嗎?”
“我也不知道。”朱瞻基道:“突然來了聖旨,教我回京來,我特意教人在栖霞的碼頭登岸,先來見阿舅。待明日清早,再入宮觐見。”
張安世便道:“還是瞻基有良心,阿舅平日裏沒白給你掏心掏肺。”
說罷,一臉感慨,似在追憶往事。
人就是如此,人長大之後,過去的許多回憶,不免蒙上了一層美好的濾鏡,朱瞻基也不由有幾分感動,似乎記憶深處,總有許多自己阿舅對自己百般呵護的景象。
他笑着道:“阿舅還沒老呢,就已開始多愁善感了。”
張安世道:“你不懂,阿舅這個人……就是重感情。來,來,先坐下,喝一口茶,你瞧一瞧你……”
一面喝茶,一面閑談,足足過去了一個時辰。
卻在此時,竟有宦官匆匆而來,見了張安世和朱瞻基,便道:“陛下口谕,召宋王張安世,皇孫殿下立即觐見。兩位殿下,陛下早就掐着日子,曉得今日皇孫殿下要入京來,可左等右等,等不着,便猜測必定是皇孫先來了宋王府。果然……教陛下猜着了,就請兩位殿下趕緊入宮觐見吧。”
于是二人心領神會地對視一眼,自是不敢怠慢,連忙啓程入宮。
張安世原本以爲,朱棣該是在文樓或者武樓裏召見。
誰曉得,竟是被領着去了崇文殿。
這一下子,倒是讓張安世覺得蹊跷起來。
等入了崇文殿,隻見朱棣早已升座!
令他們更爲意外的是,竟見百官竟也在此。
這些日子,錦衣衛可是到處捉拿逆黨,不少人都遭波及,這百官足足少了兩三成。
此時,許多人還心有餘悸呢,作爲幸存者,如今……大家都老實得多了。
朱棣一見二人來,眼睛便一直都停留在朱瞻基的身上。
這畢竟是他許久不見的孫兒,更是他最疼愛的孫兒。
親眼見着朱瞻基行了大禮,口呼萬歲,朱棣當即大笑道:“好啦,好啦,不必多禮!你這小子,朕召你回京,你不先來見朕,倒是往宋王府跑。”
張安世忙賠笑道:“陛下,這可不是臣的主意,是皇孫殿下自作主張。”
朱瞻基:“……”
朱棣也不少一個小氣衆人,豪爽地揮揮手,便道:“今日召你們來,隻爲一件事。張卿的章程,朕已細細看過,我大明迄今,弊病重重,如今也該好好的脫胎換骨了!所謂大破大立,即是如此,張卿所獻鐵道之策,朕深以爲然!”
頓了一下,朱棣便又道:“即日起,朝廷七部之外,再設鐵道部,總攬天下鐵路營建,一切事務,都照章程來,朝廷每年……如數撥付錢糧……”
張安世聽罷,先是一驚,而後滿心大喜。
他原本以爲這事……已是沒戲了呢,誰曉得陛下……竟又準了。
猛地,他想起來了什麽,陛下突然召朱瞻基回京,應該也是爲了此事。
隻見朱棣又道:“隻是……朕也有所顧慮,此事事關重大,已不是事關國本這樣簡單,隻許成,而不許敗,張卿曾推舉了幾個人選,這些人……倒都是肱骨之臣,可朕還是不放心,朕思來想去,這鐵道部尚書,終究還是張卿來擔任吧,至于皇孫朱瞻基,則任左侍郎,海政部左侍郎楊溥任海政部尚書。”
百官此時出奇的沉默,可能是剛剛被朱棣狠狠錘煉了一番的緣故,現在管他是支持新政,還是反對新政的,如今還都處于風聲鶴唳之中,這時候,誰還敢多嘴?
朱棣接着道:“隻是,茲事體大,倘隻以尚書,而擔負此任,朕恐依舊無法轄制諸布政使司,朕思來想去,張卿入文淵閣,任大學士吧,自然,主職還是這尚書。張卿……這擔子可是不輕,若是壞了事,朕唯你是問。”
張安世:“……”
張安世身爲親王,其實已想淡出朝廷事務了,畢竟這不免有些敏感。
可如今,卻教他入文淵閣,擔任新的部堂尚書,這顯然……是陛下打算将他當騾子來使。
好消息是,張安世此番算是真正的位極人臣,而不隻是加親王爵這樣簡單。
且這新的部堂,權柄極大,幾乎可謂是自成體系,直接有在天下十三省中,與各省三司分庭抗禮的大權。
可壞消息是……權柄越大,責任必是越大,真若是玩砸了,可能真是長江水也洗不幹淨自己了。
何況……這不免可能成爲别人攻讦自己的口實。
可略一沉吟,張安世道:“臣……遵旨,定當盡心竭力,赴之以死。”
他沒有推辭,也沒有玩三辭三讓那一套,索性直接應承下來。
而此時,百官都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張安世。
朱棣則道:“瞻基乃朕的孫兒,命他爲侍郎,既有協助張卿之意,也有磨砺他的意思!瞻基,不要教天下人失望。”
他沒有說不要教朕失望,而是天下人,其實這話裏頭,頗有玩味。
朱瞻基道:“孫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