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面對洛帝的質問，李觀棋張了張嘴，似想說些什麽，可最終卻什麽都說不出來，隻是啞口無言。
“你看，易地而處，你也會和朕做出一樣的決定。”
洛帝看着他，金黃色的眼眸古井無波，平靜道：“世間事，從來都不是你想怎麽做，而是伱能怎麽做，你得怎麽做，你要怎麽做，在大勢面前，個人的意志，無足輕重。”
“我還以爲像您這麽強的人，可以無拘無束，随心所欲地活着。”
李觀棋神情複雜。
“至強者，的确可以無拘無束。”
洛帝閉上眼睛，感受着清風拂面，聲音飄忽，“朕隻是還不夠強而已，朕如果是神靈，可以隻手鎮壓世間，那朕也可以無拘無束，朕抓過很多穿越者，在你們那個世界……的之前，沒有修行者的存在。
在那種世界，個人的勇武不重要，所以即便是皇帝，也得玩弄權術和人心。
但是在我們的世界并非如此，隻要夠強，足夠強，你就可以憑借自己一個人的意志，去改變整個世界。
可問題是什麽？
問題是朕還不夠強，不夠，不夠……”
說到最後，這位老人輕聲歎息。
“所以，接下來呢？”
李觀棋看着他，沉聲道：“您之前說，兩天？您壽命就剩兩天了？您應該比我更清楚，按照現在的局勢，您一旦駕崩，八國柱的野心就再也沒人壓得住，他們會趕在太子登基，獲得國運加身之前，就将其殺死，然後舉旗造反，開啓大洛戰火。”
“這無法改變。”
洛帝負手而立，神情淡然，“八國柱的禍端，從三千年前就埋下了，隻需要一個契機，這個禍端就會徹底爆發。
朕很強，嬴氏皇族曆代最強。
可能世間真有氣運？
朕的強大，是透支了嬴氏皇族的‘運’？
呵，誰知道呢。
但總之，從朕那代開始，嬴氏皇族開始青黃不接，當今太子……不夠，還不夠。
李觀棋，你剛才說的話不太正确。
即便太子登基，獲得國運加身，以他的水平，也很難夠上半神層次。
換句話說，就算他成功登基，也壓制不住八國柱的造反，所以重點根本就不在他登基與否，八國柱造反這個局面，已經無法挽救。
席卷大洛王朝的内戰火焰，很快就會出現。
如果可以，朕當然不希望這樣。
但，既然已經無法挽救，便隻能樂觀看待。
換個角度思考，這也許并不是一件壞事。”
說到這裏，洛帝微微眯起金色的眼眸。
“嗯？”
李觀棋有些好奇，“不是一件壞事？很難想象，面對這樣的局面，我居然會從一位大洛皇帝的嘴裏聽見這樣的話。”
“因爲嬴泉是對的。”
洛帝俯視着下方的禦天長城，輕聲道：“他說的對，大洛對咒術師的歧……嗯，朕說的嬴泉，就是嬴枭，‘枭’是他離開大洛之後，自己給自己取的名，但‘泉’才是他記在嬴氏族譜裏的名。
呵，算了，還是叫他嬴枭吧，他不是喜歡這名字麽？
嬴枭說得對，大洛對咒術師的歧視觀念，不應該存在。
可如果想改變這一切，就必須毀掉禦天長城，毀掉我們大洛的立國之基。
即便如此，想改變觀念，也需要很久很久的時間，才能轉變這片土地上大洛人那根深蒂固的歧視思想。
當然，也有更快的方法——戰争洗禮。
戰争永遠不能被贊美。
但看待一件事，不能隻看片面。
戰争的另一面，代表着清洗、重組、改革。
大洛至今，國祚三千年有餘。
太久了。
作爲一個王朝，這個維持的時間太久了。
大洛内部，以八國柱爲首的貴族黨派争鬥不休，權勢家族掌握王朝的大部分資源，即便吃到吐也不願意丢一些出去。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可笑的是，這句從舊紀流傳下來的詩句，居然在今天還是那麽那麽的應景，真是一點沒變啊這個世界。
那些老家夥站在上面，就壓着底下的年輕人永遠都出不了頭，甚至權貴們的一時興起，一次政治鬥争，就能葬送王朝股肱之臣的生命……
歪曲的思想、糾纏的利益。
各種各樣的破爛事情，如同蛀蟲，不斷啃噬着這個王朝，讓我見之生厭。
可朕能做什麽？
朕什麽都做不了。
啃噬王朝的，是這些蛀蟲。
但可笑的是，維持王朝存續的，居然恰恰也是這些蛀蟲。
我不懂，我不會，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
有時候我會想，也許當年父皇說得沒錯，我隻适合做武夫，不适合做皇帝，早晚有一天，我會因爲龍椅上的事情而受困一生。
年輕的我不太懂。
但我現在懂了，我父皇的話，很正确。
我真的很煩……”
說到這裏，洛帝長長歎息，“我明明隻是一介武夫，卻因爲坐上了那一張龍椅，足足半生的時間，不曾酣暢淋漓地戰過一場……我當年怎麽就能做出這麽愚蠢的決定，如果我不坐上那張龍椅，我應該可以活得更加快意。”
嗯？
聽到這裏，李觀棋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好像不知從哪句話開始，這位身穿黑金帝袍的老人，忽然就沒有再自稱“朕”了。
“所以，龍椅是束縛？”
李觀棋看着洛帝，好奇地問道。
“責任是束縛嗎？”
洛帝隻是反問一句。
“額……”
李觀棋微微一怔，不知該如何回答。
“龍椅不隻是皇位的象征，同時也是責任的枷鎖。”
洛帝看向他，輕聲道：“但這就是朕的命運，朕姓嬴，出身于嬴氏皇族，那朕就有義務，有責任，要保護好大洛，保護所有大洛人不受戰火侵襲，這就是皇族的責任。
對，你可以說，如今的大洛确實不怎麽樣。
但至少比戰火席卷要好，不是麽？
在我們這個世界，力量，才是權勢的核心，所謂皇權和地位，都來自力量。
可是朕那一代的嬴氏子弟弱小不堪，被權勢利益熏陶了内心，若是讓他們登上皇位，隻怕八國柱的野心會更早爆發，大洛内戰可能早在幾十年前就會開啓。
在那一代，隻有朕可以接過這個皇權的責任。
很多人都以爲，朕當年是靠逼宮先皇才登基的。
他們都以爲我前往紫羅蘭帝都，隻身挑戰議會群雄，是朕的逼宮手段。
但其實并非如此。
讓朕前往紫羅蘭帝都的，恰恰就是先皇，朕的父親。
那個老頭子……明明是他要我當皇帝，是他要我扛起責任，可他卻在登基前夜還私下跟我說，說我其實不适合當皇帝，以後肯定會被煩死的，他真是個，混蛋。”
言至此處，一聲歎息。
洛帝的歎氣聲很重，仿佛蘊含着對父親的懷念。
“……”
李觀棋看着這位老皇帝，面露若有所思之色。
“可惜，父皇應該還是要失望了。”
洛帝，這位蒼老的東方帝王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雙手，無奈一笑，“朕憑一己之力，爲大洛續了幾十年，硬生生撐到青黃不接的嬴氏皇族，開始逐漸恢複，但不行，沒用。
比嬴氏皇族恢複更快的，是八國柱的崛起速度，他們變得更強了。
而力量，就是野心滋生的溫床。
這些年來，八國柱愈發野心勃勃，他們都在等朕死，朕死了，他們角逐天下的時機，就到了。
屬于嬴氏的王朝，是真的要結束了。
大洛三千年國祚，也終于迎來尾聲。
但，何必悲觀？！”
說着，洛帝忽然聲音一提，望着蔚藍天空，臉上浮現燦爛笑容，“如果可以，朕當然不希望有戰争，但事到如今，大洛内戰已經不可避免。
既然不能拒絕戰争，那就痛快地接受吧！
就讓戰火席卷這片土地！
這片屬于東方人的土地，也确确實實需要一場戰争的洗禮！
它需要在戰火之中迎來新生，它需要一把火，燒光所有蛀蟲，在那之後，重新建立起來的王朝會更好，那将會是一個更好的東方王朝！
朕期待那樣的新時代！新王朝！
朕會死去。
朕的死亡，将會是一場信号，會引起八國柱的涿鹿天下。
那就讓他們打。
不管怎樣，打到最後，至少他們還是東方人，就讓那些活到最後的東方人，去建立一個更好的東方王朝！”
講到這裏，洛帝笑着閉上眼睛，感受着溫暖的陽光拂面。
“……”
站在旁邊的李觀棋聽得此言，仰頭望向廣袤天空。
天空蔚藍，白雲朵朵。
這個世界一直都是這樣，有藍天，有白雲，而人類也是，一直都一樣。
洛帝的思想很樂觀。
但王朝更替是一個輪回，重新建立起來的王朝，很快就會變得和上一個王朝一樣堕落臃腫。
這是自然規律。
隻要王朝的統治者還是人類，就不會有變。
“嗯？！”
忽然，李觀棋似有所察覺，猛然看向洛帝。
隻見此時的洛帝，已經重新睜開了雙眸，那對金黃色的明亮瞳孔，已經散發出熠熠生輝的耀眼光芒，令人不敢直視！
“小子，你心裏是不是在想，新王朝和大洛一樣，都會日漸腐敗？”
洛帝也看向李觀棋，咧嘴一笑，“也許吧，可管它呢？反正老子到時候死都死了，天下如何，關我屁事！活着的時候，我是嬴氏皇族，有天生的責任要承擔，可總不能死了，還要我負責吧？哈，不關我事了！”
“……”
李觀棋愕然。
此時這位身穿黑金帝袍的老人，似乎看上去……不像洛帝了。
“嗡——”
忽然，洛帝笑着看向下方的禦天長城，擡起的右手，開始散發耀眼金光。
“轟隆隆——”
與此同時，那一片延綿不絕的禦天長城開始劇烈顫動，帶着整座山脈一起，轟鳴不止！
并且随着時間的推移，這片長城的整體也開始散發金光——跟洛帝手中如出一轍的金光！
“轟！”
最終，禦天長城徹底變成一片金光奪目的建築型神器，在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之中，爆發出刺眼到了極點的耀眼金光，直沖天穹！
不僅僅是這裏。
不僅僅是李觀棋目光所及的這一片長城，在同一時間，這座圍住了大洛王朝1億平方公裏疆域的禦天長城，每一處都開始爆發金光，将王朝廣袤疆域的上空和地下，全都覆蓋上了一層金光護罩！
這一幕，即便是從宇宙外太空往這裏看，都是極其清晰的景象。
這顆蔚藍星球的一大片區域，此時全都被金光所籠罩。
禦天長城，啓動！
這是難以想象的恢弘場景。
但是造成這一切的，是禦天長城，是神器，是舊紀神靈遺留下來的滔天偉力！
金光耀眼！
地底的金光護罩不可見，但天穹之上的金光護罩太過顯眼。
無論是王朝内域的黎民百姓們，還是就住在長城附近的邊塞子民們，此時數量多達百億的大洛人，全都看着金光閃閃的天穹，或是呆滞，或是震驚。
絕大部分的大洛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因爲禦天長城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開啓了，身爲普通民衆的許多大洛人，完全不知道禦天長城開啓時的景象。
但有些人很清楚。
比如大洛十六姓，比如大洛八國姓，比如境外西方的郁金香帝國，紫羅蘭帝國，咒術學院。
他們很清楚。
也正因爲他們清楚，所以他們之中，有些人開始沉思，有些開始擔憂，有些開始……恐懼！
“嘿，小子。”
大洛王朝，禦天長城的源頭上空。
洛帝看向身旁的李觀棋，咧嘴一笑，“戰争，開始了。”
“……”
在李觀棋那凝重的目光之中，眼前這位身穿一襲黑金帝袍的東方帝王，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獲青春。
轉眼間。
幾乎隻是一眨眼的功夫，原本老邁的洛帝，就變成了一位年輕強壯的俊朗青年，繡有龍紋的帝袍衣擺獵獵作響，滿頭黑發随風擺動，飄揚亂舞！
他的容貌，與嬴枭幾乎有七分相像。
而他那雙金黃色的威嚴瞳孔，在此時則是爆發出了難以言喻的耀眼光輝！
“大限将至！”
這位高大強壯的帝袍青年仰頭望着蔚藍天空，豪邁大笑。
雖然命不久矣，可他卻滿臉笑意，仿佛從未這麽開心、這麽痛快過。
“這最後的時光，且讓我嬴玄不做帝王，隻做一回無拘無束的嬴玄！”
“我是嬴玄，武夫嬴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