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朕與桑榆之間的緣分,是上天注定。”周武帝徐徐開口,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竟似追憶,又似回味,幽深眼眸中洋溢着不可錯認的溫柔。
闫俊偉頭一次看見他如此溫柔多情的模樣,不禁有些咋舌。哪怕對待良妃,皇上也隻是稍微多了絲寬和,哪曾露出眼下這等癡迷之态。看來德妃娘娘已經将皇上的心牢牢揣進手裏了。
“德妃娘娘竟然一早就洞悉了沈家的陰謀嗎?果真是孟長雄的女兒,虎父無犬女啊!”他有意誇獎一句,見皇上露出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不由笑道,“看來,德妃娘娘對阿寶很不錯。”
“豈止是不錯。”周武帝呢喃,如今想來,周身還萦繞着滾燙炙熱的幸福感,在這冬日的夜晚特别偎貼心靈。
“對了,你盡快派人去泥水灘搜救孟國公與韓昌平。他二人中了蠻軍的伏擊,被逼入了那裏。”想起自己的嶽丈,周武帝心中便是一凜,面上的溫柔盡數被凝重取代,“終究是朕太心急,韓昌平年輕氣盛,如何有資格取代孟國公?若他此番無事,朕便捋了他右将軍的職務,送到孟國公麾下繼續曆練幾年。”
“屬下立即派人前去搜救,萬事等他們平安歸來再說。”闫俊偉應諾,朝守在門邊的屬下打了個手勢,屬下點頭,立即隐沒進了黑夜裏。
“還有,待沈慧茹頒下的聖旨抵達邊關,你就派人将謝正豪殺了。大戰在即軍中無帥,副帥自可暫代主帥一職,無需京中認命。軍中副帥乃孟亮,是孟國公的左膀右臂,有他領軍,這一戰未必會赢,但絕對不會輸。眼下正是隆冬臘月,蠻軍缺衣少糧,戰局膠着一段時間,蠻軍不戰自敗。”周武帝雙眼微阖,緩緩分析,面上一片肅殺之氣。
“皇上不留下謝正豪指認沈忠良通敵賣國之罪?”闫俊偉遲疑開口。
“沈忠良,哼,這名字憑他也配?”周武帝諷刺一笑,修長的指尖一下一下敲擊着桌面,“天下是朕的,這罪名隻要朕認定便足矣,人證物證俱無朕也一樣能要了他沈家一族的命。殺了謝正豪,你去他府上搜查他與沈太師通敵賣國的書信,若書信被處理掉了就随意捏造幾封,隻要稍微像樣既可,拿到朝堂上,朕說那是真的,誰敢說是假?”
闫俊偉唯唯應諾,替沈太師默哀。好端端的,偏要信奉什麽‘富貴險中求’,這下沒求來富貴,倒把合族性命都搭上了。若沈家父女能配合自己,安安分分的守好皇上的肉身,待皇上醒來,沈家不一樣一飛沖天?人啊,就是不能被一時的貪念左右,不然後悔莫及!
将命令有條不紊的頒布下去,周武帝這才感覺到有些疲憊。闫俊偉見狀連忙叫人送水進來給他梳洗,又将偏院的幾名神醫全部叫來給他會診。
睡了四個月快五個月,即便有最好的丹藥維系生命,每日按摩肌肉三遍,周武帝依然消瘦了不少。但好在他從小習武,底子十分紮實,泡在浴桶裏喝了一碗參湯下去便感覺好多了。
“這是什麽味?簡直難以下咽!”放下碗,他微微皺眉。
“這可是我特意請了饕餮樓最有名的王大廚給你做的,光聞着味兒我就覺得餓。按理你也有四五個月未進食了,不應該大呼再來一碗嗎?”闫俊偉接過碗,挑眉問道。
“連桑榆一半的手藝也趕不上,朕不想再喝第二碗。”周武帝擡眸,朝皇城的方向看去,仿佛想要穿透虛空看見桑榆的所在。不說還好,一說起來,對桑榆的思念就如潮水般湧上心頭,令他覺得無法呼吸。聽不見她的笑語,看不見她的容顔,觸不到她的懷抱,他覺得渾身都不對勁。
“我看你是有情飲水飽。”闫俊偉笑着調侃,末了似想到什麽,補充道,“剛才得到消息,阿寶失蹤了,德妃娘娘大半夜的不睡覺,滿宮裏尋找,連皇上都驚動了。聽說她還哭了。”
話落,闫俊偉仔細觀察皇上的表情。
“哭了?”周武帝怔楞,眉頭不自覺皺緊,眼眶漸漸泛出一絲潮紅,搭在浴桶邊緣的手用力握拳,骨節泛白。
這是,這是心痛的表情?闫俊偉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心中暗自歎息:看來,皇上這次徹底栽了。會爲了一個女人心痛若此,不是愛是什麽?
“俊偉,想辦法盡快将朕送進宮去,與那替身調換過來。”咬咬牙,周武帝按捺下心中的絞痛,沉聲命令道。
“爲何不直接将沈家一族和那替身都殺了你再光明正大的現身?要将你二人悄無聲息的替換可不容易,那替身出入都帶着整支禁衛軍,沈家派的暗衛也不少,連與女人歡-愛暗衛都跟在周圍,不好下手啊。”闫俊偉有些爲難。
“沈忠良大肆籠絡官員,這朝堂早已不是朕的朝堂,沈慧茹的眼線遍布皇宮,這皇宮也不是朕的皇宮。殺了沈家父女,前朝和後宮都會失控,日後還需朕花費大力氣整治,不若朕悄然回去,慢慢清理這些魑魅魍魉。他們用替身代朕,朕也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他們腹背受敵,防不勝防。”周武帝在闫俊偉的攙扶下跨出浴桶,用布巾擦拭身上的水珠,然後在兩名暗衛的幫助下換上亵衣亵褲。
“那皇上還需等一段時日,待屬下安排一二。”闫俊偉略作思索後答道。
“朕給你指一條明路。沈慧茹以前經常說,希望朕能帶她回去省親。不日就是趙老封君的八十大壽,你派人去遊說宸妃的母親,讓她上折子祈求宸妃回去賀壽,再派個人去沈慧茹那裏敲邊鼓,她也會意動的。隻要她将那替身帶回沈家省親,我們就可以動手了。”周武帝微微合眼,任由暗衛将他的頭發攪幹,心裏不斷回憶着桑榆明媚動人的笑臉,這才覺得抑郁的心情稍微好過一點。雖然重回肉身,可沒有桑榆在身邊,他并沒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
“要你親自帶她回去省親?她這是暗示你給她冊封皇後呢。”闫俊偉挑眉。沈慧茹說得如此清楚明白,皇上卻将她擺在個從一品的妃位上一擺就是三年,難怪她會背叛皇上。
“朕以前從沒多想,隻當她是思念家人。”周武帝自嘲一笑,擺擺手,不願多談。
闫俊偉會意,沉吟片刻後道,“這也是個辦法,屬下等會兒就下去布置。”
“動作快點,桑榆還在宮中等着朕。”周武帝催促,末了慎重開口,“派人去通知母後吧,朕需要母後的幫助。還有,你的解藥朕放在禦書房的牌匾後面,用一個烏木匣子裝着,你自己去拿吧。”
“皇上,你這是?”闫俊偉睜大眼,滿臉的不敢置信。
“暗衛統領依然是你,但是朕想将一部分暗衛轉入明處,所肩負的職責與暗衛一般無二,名喚錦衣衛,直屬于朕,隻爲朕負責,管轄之事囊括六部,其統領雖然隻是正三品武職,但權利甚大,可越級承辦事務。如此隻是爲了震懾某些不安分的官員,讓他們知道,朕在盯着他們呢。以前你們都藏于暗處,他們看不見實質性的威脅,所以膽子才會越來越大!”周武帝冷哼一聲,看向闫俊偉時面色又變得柔和,“你與朕一起長大,你的能力,沒人比朕更清楚。有才能卻無法施展,還要佯裝纨绔,被庶弟排擠打壓,失了本應屬于你的爵位,委屈你了!朕以前不能爲你出頭,日後你身兼錦衣衛統領一職,便自己爲自己出頭吧。”
“皇上就不怕屬下拿到解藥後背叛皇上?”闫俊偉啞聲詢問,滿布戾氣的臉上竟露出一絲罕有的動容。
“朕不會因爲沈忠良的背叛就懷疑所有人,什麽人可用,什麽人不可用,朕會用心去判斷。用毒藥控制的人心朕不稀罕。再者,朕與你從小出生入死多少回?你從未背棄過朕,朕信你!”周武帝仰首一笑,端的是潇灑豁達。
闫俊偉也緩緩笑了,單膝跪地,語氣極爲慎重的開口,“臣願爲皇上效犬馬之勞。”
“好!好一個臣!”這個自稱比屬下來的順耳,周武帝拍擊桌面,朗笑出聲。
聽見裏面中氣十足的笑聲,匆匆趕來的幾名神醫放下了高懸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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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佛山,普渡寺
年近花甲的太後雙鬓已經斑白,穿着一身粗布僧衣跪坐在佛堂裏誦經。她的大宮女念慈跪坐在她身後,手裏正拿着一本經書用心抄寫。
忽然,佛堂外傳來一陣翅膀扇動的聲音,一隻腳綁金絲的鴿子落在佛堂的窗沿上。念慈放下毛筆,走到窗邊捧起鴿子,解下它腳上綁着的字條。看見上面的騰龍圖案,她眸色微閃,定了定神才走到太後身邊輕聲詢問,“太後娘娘,是皇上派人送來的信,您要不要看?”
“不看,拿走吧。”太後眼睛都沒睜開便揮手拒絕,冷漠的态度一如往常。
念慈眼裏飛快滑過一抹亮光,答應一聲後便将紙條拿到外間燒掉。騰龍圖案,這信哪裏是皇上送來的,分明是暗衛送的密信。但念慈已另擇明主,自是不會讓這些密信出現在太後面前。
剛燒完信,普渡寺的主持玄空法師便到了,念慈連忙行禮。
“不必多禮,忘塵眼下可有時間?貧尼前來與她讨論禅理。”玄空法師溫聲詢問。
“主持師父請進。”佛堂裏的太後揚聲邀請。玄空法師對念慈點點頭,推門進去。
太後與法師談論禅理時最忌有人打擾,念慈十分知趣的回到自己的廂房,關上門後,一張平靜淡然的面孔變得陰沉無比。年紀輕輕便被拘在這寺廟裏常伴青燈,本來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都離自己遠去,她心中如何不怨?
“今日師父準備與忘塵讨論哪幾章?”太後拿出一本大藏經。
“阿彌陀佛,貧尼打诳語了,願我佛原諒。”玄空法師告了聲罪,從袖口取出一封信遞給太後,“這是聖上的親筆書信,事關重大,請忘塵無論如何都要看一看。”
因爲是主持師父第一次請求自己,哪怕心中再不願,太後盯視信封良久後依然接過,打開後一目十行的看完,“好一個沈家,好一個念慈,數十封密信竟無一封到得哀家手裏,難道是看哀家許久未曾插手俗務,欺哀家年老力衰了嗎?”她平靜蒼老的面容染上了一層厲色。
“阿彌陀佛,忘塵終究難以忘塵,但心中的怨恨卻已經忘記了,是時候回去了。”玄空法師雙手合十,微微一笑。
“謝法師多年來的開解,了結了此番俗務,忘塵必定還會回來。”太後起身行禮。
“不必多禮,回不回來,但随你心。”玄空念了句佛,緩緩踱步離開。
“來人,準備車馬,哀家即刻便要回宮!”太後脫下頭上的僧帽,高聲命令道。守候在附近的侍衛齊聲應諾,驚的念慈立即從房間裏跑出來。
“太後娘娘爲何要匆匆回宮?可是宮裏出了事?”念慈臉色蒼白。
“方才論述禅理時哀家忽然心痛如絞,想必是皇上出了什麽大事。當年先帝殡天時哀家也同樣有此預感,不回京看看如何能夠安心?”太後疾行回房,臉上的憂色貨真價實。
念慈看不出端倪,略一沉吟,暗道莫不是昏迷不醒的皇上果真殡天了?心裏不由雀躍起來。如此也好,這千佛山守備重重,太後身邊的一應事務都由金嬷嬷處理,她隻負責陪太後誦經,實在沒有機會下手,如今倒好,等太後回宮,良妃娘娘想要暗中除去太後還不輕而易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