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有什麽話就問吧。”孟桑榆捋着阿寶背部的毛發,淡淡開口。
“娘娘,國公夫人說您替良妃擋災,究竟是什麽意思?難道,難道皇上對您的寵愛全都是假的?”馮嬷嬷還是有些不能接受現實。
“是啊,皇上寵我不過爲了擡舉孟家,以牽制皇後母族和李家。我不過是皇上手裏的一杆槍,他指哪兒我就要打哪兒,不能違背,違背的下場……你看看如今的皇後母族就知道了。至于良妃,同樣是進宮三年,同樣是三年裏連升五品,她的恩寵不比我少,卻在皇上的刻意安排下讓我次次壓了她一頭,于是我成了萬衆矚目的寵妃,她則躲藏在我的光芒下安然度日。你說我兩之間,皇上究竟是對誰好?”孟桑榆的語氣雲淡風輕,沒有不平也沒有怨憤,仿佛在訴說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
“原來如此!”馮嬷嬷呢喃,目光放空,陷入了回憶。忽而,她擡起頭,急問道,“那皇上特特爲您求來的育子方真的,真的是……”
“嗯,父親手握百萬雄師,我若有了皇子,父親爲了護住我和孩子必定不會甘心退位。文人竊國須得費番周折,武将若起了反意,隻需拿起手裏的鋼刀就可以了。皇上最忌外戚專權,他絕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不僅是我,你以爲皇後是如何死得?真是我逼死的嗎?她是被皇上捧殺,被整個後宮的女人逼死的!”孟桑榆冷笑,目光朝窗外的天邊投去,并沒有注意到趴在她膝頭的阿寶僵直看向她的視線。
“皇後不是被您逼死的?”馮嬷嬷面容恍惚的問。
“她母族已倒,生下的皇子也殇了,身子又油盡燈枯,我逼死她于我有什麽好處?她聽信讒言,懷疑她的皇兒是我下藥弄沒的,想要拼盡全力與我同歸于盡,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斃。”孟桑榆歎了口氣,低聲道,“我隻是找上她,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訴她罷了。我從不會對孩子出手,她隻需冷靜下來,讓人調查一番就能知曉。滿宮裏,除了我,誰沒對她的肚子下過手?賢妃的屏風,宸妃的荷包,麗妃的話本,她心腹宮女的熏香……甚至連清傲的良妃都送了一套有毒的彩釉瓷器。這些人她不找,偏偏要找我這個擋箭牌報複,我可不能讓她死不瞑目!此後一天,她大概自己也查出了真相,急怒攻心之下便那麽去了。某些人沒有達到借刀殺人的目的,自然要捏造些謠言讓皇上收拾我。隻是可惜了,我于皇上還有用,皇上不會對我怎樣,最終讓她們失望了。”
“原來如此……”除了這句話,驚愕中的馮嬷嬷再也找不出别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周武帝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尊化石。德妃不說,他一直以爲皇後是被德妃逼死的。皇後母族已倒,他原本就沒想過要皇後的命,更别提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嫡子?聽聞德妃見過皇後,皇後便怒極攻心而死,他當時硬生生壓下了震怒,從此視德妃如蛇蠍,厭惡非常。卻原來,他從頭到尾都是一葉障目,被一群女人給耍弄了!還有良妃,竟然也在背後推了一把!孤高清傲?好!好一個孤高清傲!
頭一次,周武帝開始反省自己是否太過自負,以緻于自負的過了頭變成愚蠢!
“不僅如此,你以爲我哥哥爲何會變成現在這幅模樣?他小時候如何聰明絕頂,嬷嬷您不會不記得。他是被我父親和母親硬生生養廢的!因爲功高蓋主的國公府不需要一個聰明絕頂,能力非凡的繼承人!親手捧殺自己的孩子,那是在剜父親和母親的心頭肉啊!但是爲了活下去,他們又有什麽辦法呢?”孟桑榆垂頭,用手捂住眼睛,不讓裏面的淚光被人窺見。
周武帝心髒緊縮,絲毫不敢去看她的表情。
“娘娘您受苦了!您爲何不早點告訴奴婢啊?”馮嬷嬷跪在她腳邊,泣不成聲。
“嬷嬷快起來。”孟桑榆連忙扶起她,柔聲解釋,“嬷嬷你生性耿直,藏不住事,若讓你知道這裏面的是非曲直,皇上來時你難免會露出行迹,讓皇上起了疑心,所以我一直瞞着你。但如今不同了,良妃心願得償,父親也快要交出軍權退出朝堂,我于皇上已經沒用了,再不讓你知曉真相,我怕你又會督促我去争寵,那樣我會相當困擾的。”
“娘娘,奴婢愚鈍,奴婢再也不會了!”馮嬷嬷立馬指天發誓,心中又愧又悔。
“我相信嬷嬷。”孟桑榆仰頭,将眼裏的淚光逼回眼眶,聲音豁達輕快,帶着奇異的感染力,“以後咱們就要開始過苦日子了,我還有許多事要依仗嬷嬷,嬷嬷會一如既往的照顧我,幫助我吧?”
“奴婢願爲娘娘肝腦塗地,萬死不辭!”馮嬷嬷擦幹眼淚,迅速振作起來。
“嬷嬷嚴重了。”孟桑榆搖頭失笑,語帶調侃,“其實我并不可憐,這宮裏有個人比我更加可憐。每每想到他,我心裏就舒服了。”
“是誰?”馮嬷嬷目光迥然。
“此人就是當今聖上啊。沈慧茹論相貌論才情論人品沒有一樣拔尖,但她有一個優勢,她沒有勢力龐大的母族,又爲人清傲不屑争寵,給人一種淡泊名利的感覺。寵愛這樣的女人是最安全最省心的,不會對皇權構成威脅。皇上愛得不是她的人,而是這種安全感。連自己的感情都要經過層層算計,活在自己設下的囚籠裏,你說,皇上是不是最可憐的?”更可憐的是,他還愛錯了人!沈慧茹真的隻愛人不愛權嗎?未必!孟桑榆垂眸,搖頭諷笑。
馮嬷嬷略略一想後點頭,臉上露出幾分唏噓。
周武帝迅速仰首,目光灼灼的朝這個女人看去,心中震蕩着某種強烈的情緒,如驚雷一般轟擊着他的心防。這個女人怎麽能如此聰慧,如此透徹?将他重重包裹的心防剝的一幹二淨!他以爲沈慧茹是最了解自己的人,現在看來,最了解自己的人在這裏。
德妃這般關注自己,她是不是曾經對朕……噗通噗通,周武帝萬念俱灰的心再次狂跳起來。
“娘娘您這麽了解皇上,是不是對皇上情根深種了?”馮嬷嬷語帶遲疑道。隻有愛才會讓一個女人如此關注一個男人。
周武帝豁然捏緊爪子,滿懷渴盼的等待着女人的回答。
“情根深種?”德妃咀嚼着這四個字,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嬷嬷,你會愛上一個利用你傷害你,待你無用之後又将你棄之不顧的人麽?我不是受虐狂,不會自尋死路!皇上與我是上下級關系,是互相利用的關系,再無其他。有心有情的女人,在這宮裏是活不下去的。”
周武帝狂跳的心猝然一停,頭腦裏除了一片混沌就隻餘下四個字——互相利用!
馮嬷嬷擔心的表情稍緩,遲疑片刻後又問,“那娘娘您恨不恨皇上?”
周武帝繃直脊背和尾巴,感覺自己快不能呼吸了。
“呵呵~”仿似聽到一個笑話,孟桑榆擺手輕笑起來,“我爲什麽要恨皇上?恨他我又能爲自己做些什麽?你當我真的沒辦法避開那些藥?我隻是不想替他生孩子罷了。無愛既無恨,與其在他身上浪費感情,糾結痛苦,不如好好愛自己,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嬷嬷,你說對嗎?”
馮嬷嬷也舒心的笑起來,連連點頭稱是。
這句話變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撕心裂肺的劇痛從胸口傳來,周武帝痛苦的嗚咽一聲,從德妃膝頭一躍而下,踉踉跄跄的朝殿外奔去。他急需一個人靜一靜,來理清這種心如刀絞的感覺。
見阿寶跑走了,孟桑榆并不着急,隻當他想獨自出去玩一會兒。最近阿寶越來越乖巧,無需人照看也知道不能跑出碧霄宮去,在花園各處遊蕩的時間絕不會超過半個時辰。
但孟桑榆這回料錯了,阿寶這一去便是兩個多時辰,到了用晚膳的時候也不見回來。
“娘娘,阿寶平日愛去的地兒全都找遍了,沒見他的蹤影。”碧水和銀翠從殿外匆匆進來,低聲回禀道。
“再找!仔仔細細的找!”孟桑榆臉色緊了緊,語帶焦急的命令。這污穢不堪的宮廷連人都能吃,更何況是一隻小狗?因爲長期的壓抑,宮裏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心理上的缺陷,愛拿人和小動物發洩的變态不在少數。
“是!”碧水和銀翠感受到了主子心中的焦急,立馬又遣了許多宮人去找。
孟桑榆等了三刻鍾,見外面殘陽如血,斜挂在一座宮殿的飛檐上,天色已近昏暗,涼氣從地底呼呼的往上冒,晝夜的巨大溫差已經開始顯現,心底不由更加焦急。
“一身秃毛也敢玩到這時候還不回來!找到後非好好教訓你一頓不可!”孟桑榆在殿裏轉圈,口中念念有詞。
“找到了嗎?”又過了半個時辰,見碧水疾步進來,孟桑榆連忙追問。
“娘娘恕罪,碧霄宮都找遍了也不見阿寶,但看守宮門的侍從說了,沒見阿寶跑出去。奴婢怕娘娘擔心,特意回來禀告一聲,這就帶人繼續去找。”碧水快速說道。
“去吧,”孟桑榆皺眉,揮退碧水,自己在正殿裏焦躁不安的來回踱步。
“娘娘,阿寶小小一團,随便找處孔洞鑽進去也是讓人一陣好找。您别擔心,他恐是蜷縮在哪裏睡着了,等醒了自然會回來的。”馮嬷嬷柔聲安慰。若是以前,阿寶丢了也就丢了,她絕不會操心,但如今知道阿寶對于自家娘娘的特殊意義,她也免不了關切起來。
“睡着了?”孟桑榆鳳目閃過一道亮光,立即擡腳往寝殿走去。推開房門,徑直踱步到奢華的紫檀木雕花大床前,掀起床單,彎腰往下看去,小小的一團果然趴伏在床底,正眨着一雙葡萄樣的黑眼珠,受驚般的看着自己!
“找到你了!”孟桑榆歎息,心中暗忖:小貓小狗果然都愛往床下跑!
還沒做好去面對德妃的心理準備,猝然看見她明豔非凡的臉龐,周武帝呼吸一窒,反射性的舉起兩隻前爪,捂住自己的眼睛。
“這是怎麽了?小東西快出來!”心頭的焦躁和怒火被阿寶蠢萌蠢萌的小模樣澆熄,孟桑榆哭笑不得的喚道。
“阿寶好似很難過的樣子?”馮嬷嬷蹲□探看,懷疑的問道。這小狗未免太靈氣了些,蜷縮在黑暗中的身影竟透着一股萬念俱灰的味道。
孟桑榆臉色一緊,暗忖果然不是自己的錯覺,阿寶的狀态很不對勁。不似對動物抱着漠然态度的古人,孟桑榆知道,小動物也有思想也有感情,他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阿寶前後兩次受傷,這個月又總是被拘在碧霄宮裏不得出去,剛剛還被自己和母親的負面情緒所影響,别是患上了憂郁症吧?
“阿寶快出來,到我懷裏來,我給你做好吃的,陪你玩,早晚帶你去禦花園散步……”她絮絮叨叨的誘哄着,本就清越婉轉的嗓音帶着一股奇異的魔力,直直鑽入周武帝的心間。
以往堅信的一切在慢慢崩塌,人生觀和世界觀都在經曆着一次徹徹底底的颠覆。這個過程對周武帝而言并不好受。他從未如此深刻的自省過,也從未如此清晰的看見自己的弱點:對親近的人偏聽偏信,對旁人卻又太過多疑,缺了容人之量,顯得剛愎自用、武斷專橫。如此,三期賢佞,君臣離心隻是早晚!眼下混亂不堪的朝堂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嗎?
他自棄自厭,彷徨不安,仿佛陷入了泥沼中難以自拔。他以爲自己一個人靜一靜也許會好過一點,但當德妃明豔的臉龐出現,當她盈盈而笑,滿帶溫柔寵溺的話語一個字一個字的敲擊着他的耳膜和心房,他不自覺的放下前爪,站起身,鬼使神差的緩緩走出床底,不受控制的投入那早已等待許久的懷抱。
“阿寶乖乖~好乖乖……”孟桑榆從腋下抱起阿寶,對着他的小嘴親了又親,口裏不斷呢喃着安慰的話,心疼的情緒溢于言表。
周武帝嗚咽一聲,對準眼前形狀優美的唇瓣急切舔舐起來,心中暗暗忖道:待朕找回身體,朕定會疼你愛你,好生的呵護你,請你再也不要說出方才那些刺痛朕心的話!
孟桑榆隻當阿寶在與自己玩鬧,見他忽然間又活潑起來,心裏着實松了一口氣,也熱情的回吻幾下,惹得阿寶的小尾巴歡快的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