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如今附在一隻剛出生的小狗身上,連自保都難,更何論奪回身體?他清晰的認識到,自己需要幫助。
最初醒來的時候,他曾經設想過,也許這具身體死了,他就能回去了。但猜測終究是猜測,若他回不去,那麽一切就完了。他習慣了運籌帷幄,從來不做這種沒有把握的事,所以,絕食了兩天後他最終放棄了輕生的念頭。
眼下,他得盡快找到自己最信任的人,與他們取得聯系,叫他們想辦法給自己換回身體。
在這禁宮之内,他能相信的人一個是太監總管常喜,一個是暗衛統領闫俊偉,還有一個就是他唯一珍愛的女人——良妃沈慧茹。這三人裏,以他現在的身份,最容易接觸到的自然是慧茹,若是當初被送進慧茹的鍾粹宮,他眼下就不必如此費神。雖然他口不能言,但用爪子沾上墨水寫幾個字還是能夠辦到的。慧茹膽色過人,必不會被吓住。
心裏思量着盡快去乾清宮和鍾粹宮探個究竟,周武帝滞留在花園裏,做出一副專心玩耍的假象,企圖麻痹宮人然後趁機溜走。
然而,孟桑榆不愧是将門出身,禦下的手段十分高超。她既發了話讓人看好阿寶,守職的宮人必定不會讓阿寶走出他們的視線。
忙活了一下午,找不到半絲空隙的周武帝不得不放棄,被孟桑榆抱回了内殿。
窗外的天際出現了一片連綿不絕的火燒雲,将秋日的傍晚襯托的瑰麗無比。
孟桑榆抱着阿寶,盯着天邊的雲朵怔怔發呆。她面容平靜,眼神悠遠,分明站在此處,卻讓周武帝感覺到,抱着自己的這個人已經變成了一副沒有靈魂的空殼,從她身上傳遞過來的濃烈孤寂令他心顫。
胸悶的感覺再次侵襲,周武帝嗚咽一聲,喚回了孟桑榆的神智。
“阿寶餓了吧?咱們這就傳膳,今晚吃瘦肉雞蛋羹,給你換換口味。”感覺到懷中的溫暖,孟桑榆對上阿寶清亮的眼眸,柔柔笑了。
遙不可及的感覺頃刻間消失,這抹恬淡的微笑映入周武帝眼裏,令他有片刻失神。他不自覺的甩動尾巴又很快僵住,隻得垂頭躲避女人的視線。
晚膳十分豐富,除了瘦肉雞蛋羹,孟桑榆還特意叫禦膳房熱了一碗羊奶過來。周武帝消耗過多,早就饑腸辘辘,用餐的速度一點不慢,就連略帶腥氣,以前當皇帝時從來不碰的羊奶也喝了小半碗。
用完膳,他幹癟的肚皮早已漲成了球狀,走起路來踉踉跄跄很是可愛,引得孟桑榆連連失笑,抱起他便是一頓揉搓。
周武帝連忙奮力掙紮,在孟桑榆銀鈴般的笑聲中落荒而逃,鑽進自己的柳籃,扒拉了一塊小棉布裝睡。他人性化的舉動又惹得殿内一陣輕笑。
周武帝被氣得不輕,磨了磨還未長全的乳牙,狠狠發誓等他換回身體一定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個女人。此時的他并沒有發現,面對孟桑榆,他的心已經軟了,如果是以往受到這種對待,他何止是教訓對方一頓那麽簡單?
見阿寶睡了,孟桑榆接過馮嬷嬷遞來的賬冊開始處理宮務。
李貴妃位份最高,且育有一子一女,是争奪後位最有力的人選。然而,皇帝忌憚外戚專權,對李相多有防備,在這種情況下又怎麽肯讓後宮大權落入李貴妃的手中?所以,與李貴妃家世相仿的孟桑榆便有了發光發熱的餘地,在周武帝的故意放縱下奪了一部分權力。身爲一枚棋子雖然可悲,但正因爲她有利用的價值,才能在這吃人的禁宮裏好好活下去。對此,她沒有怨言,唯有盡力抓住一切機會,替自己創造更舒适的未來。
在孟桑榆專心處理宮務的時候,她并沒有發現,本該安睡在柳籃裏的阿寶早已不見了蹤影。他深褐色的毛發和嬌小的身體成了最完美的僞裝,臨到夜晚便有些松懈的宮人們都沒有注意到,腳下正有一枚小團子翻出門檻,朝夜色中奔去。
甫一跑出碧霄宮上大紅燈籠照耀的範圍,周武帝就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原本以爲,狗與狼一樣,即便在漆黑的夜晚也一樣能夠清晰的看見周圍的事物,畢竟它們同族同宗。然而,現實告訴他并非如此。
狗并沒有夜視能力,靠得僅是靈敏的嗅覺和聽力。很不幸,現在的周武帝還是一隻小奶狗,嗅覺和聽力還沒有發育完全,就算發育完全了,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該如何運用。
看着眼前無邊的黑暗,周武帝猶豫了。但一秒鍾後,他依然朝未知的前方邁進。他從不做臨陣退縮的事。
鋪滿碎石的小徑極爲隔腳,往日擡腿就過的門檻和台階像一座座山峰,需要花費九牛二虎之力方能翻越,低矮的灌木花卉變成了參天的叢林,無法辨識色彩的雙眼隻能看見一片深深淺淺的黑……
周武帝以爲自己走了很遠很長,但以他巴掌大的身量來算,他也不過走出去幾百米而已。好在他記憶力超群,通過白日的探索,早已将後角門的路徑牢牢印刻進腦海。跌跌撞撞了一個多時辰,早已落鎖的角門終于近在眼前。
周武帝大喜,疾奔過去,哧溜一聲便從門下的縫隙鑽了出去。一股涼風撲面而來,其間夾雜着燈燭燃燒的焦味,不遠處依稀傳來禦林軍巡邏時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禦花園到了,穿過禦花園往北再行五百米就是乾清宮。周武帝心頭暗喜,腳下步伐立即加快。但他顯然忘了,出了角門還有幾十級台階。這些台階并不陡峭,但對巴掌大的小狗來說無疑于懸崖峭壁。
周武帝腳下陡然踩空,身子翻滾着往下栽去,這才堪堪想起這茬,心中懊悔不疊。他奮力撲棱着四爪,妄圖穩住身體卻沒有成功,反而改變了栽落的方向,往台階邊的矮冬青樹叢落去。
樹叢茂密的枝葉起了一定的緩沖作用,這一跤摔得不重。但上天并沒有因此而眷顧周武帝,他的脖子卡進了一根分叉的樹枝間,越是掙紮便卡的越緊,逐漸稀薄的空氣正在剝奪他的神智。
胸口劇烈起伏着,有什麽東西正在一絲一縷的抽離這具小小的身體,非常緩慢,非常痛苦。周武帝徒勞的掙紮着,隻能看見一片黑暗的眼睛忽然冒出明明滅滅的白色光點。他知道,自己快要窒息而亡了,這感覺難以言喻!
德妃會不會發現自己失蹤了?會不會來救自己?這個念頭甫一冒出便換來周武帝絕望的自嘲。宮門已經下鑰,自己已經跑出了碧霄宮,就算找,她又怎會如此大費周章?
堂堂的周武帝無聲無息的死在宮中的某個角落卻無人能夠發現,真是天大的諷刺!他内心嗤道。
然而,就在這時,角門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隐隐約約中聽見某個宮女說道,“回娘娘,阿寶白日專愛往角門跑,奴婢不會記錯的。”
“找,快找!”女子焦急的嗓音中帶着一絲哽咽的味道。然後便是一陣兵荒馬亂的翻找聲。
“嗚嗚~”聽見這道有如天籁般的熟悉嗓音,靈魂被剝離身體的感覺陡然停止,逐漸流失的精力仿佛又開始緩緩倒灌,周武帝奮力呼喊起來。
“都停下,我好像聽見阿寶的聲音了!”女人厲聲呵斥,宮人們安靜了。
嗚咽聲再次清晰的傳來,而且越來越微弱。
“在角門後!”孟桑榆沉郁的雙眸燃起兩團明亮的火光,急促命令道,“快,給我把角門打開!”
“可是娘娘,宮中規定,下鑰後宮門不得随意打開。”一名太監連忙勸阻。
“啰嗦什麽?沒聽見阿寶的聲音很痛苦嗎?他要能進來早自己進來了,定是遇見了危險。給本宮快點打開,一切責任自有本宮擔着!”女人恢複了她盛氣淩人的做派。
平時聽來尤爲厭惡的腔調此刻在周武帝耳裏卻顯得特别可愛。他盡力保持着呼吸和神智,他知道,那個張揚跋扈的女人必定會将他救下。
金屬摩擦聲傳來,接着便是一道沉悶的吱嘎聲,角門被推開了,淩亂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循着他的嗚咽找來。
絞刑架般的樹枝被折斷了,一雙溫暖的手将他小心翼翼的撈起,抱入一個充滿淡淡馨香的懷抱。周武帝鼻頭抽動一下,早已耷拉下去的眼皮微微濕潤。這一刻如此安心如此靜谧,他放任自己陷入了昏迷。
見阿寶趴在自己懷裏不動了,孟桑榆不敢去碰觸他,托着他嬌小身體的雙手微不可見的顫抖起來。
“快,快去傳太醫!”她嗓音幹澀的厲害。
對别人而言,這隻是一隻狗,是用來消遣的玩物。對她來說,這是她的玩伴,朋友,甚至是家人,是那種即便地震爆發,火山崩裂也無法抛棄的存在。她可以肆無忌憚的親近他,而不用害怕自己的不分尊卑會不會牽累他,她可以将自己的心事全都告訴他,而不用害怕他哪一天忽然背叛。
早已在心裏爲阿寶辟出了一個重要的位置,她不想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