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上,夙漓照舊是春風般朗笑着,他時不時地給方箐布菜。“箐兒來,吃一塊酸菜魚,這味道很不錯的。”他溫潤的子瞳内,滿是溫情款款。
方箐淡笑着接受了。“謝謝大哥,既然味道不錯,大哥也吃一塊。”她給夙漓加了一塊魚肉,又同時夾了一塊給夙烨。“烨,你也吃。”
嗯——
夙烨淡淡地點了點頭,他冰藍色的眼瞳中水光晃悠,漣漪不斷,他比往常似更沉默了,看上去臉色也不是很好,略顯蒼涼的慘白。
“烨,你看上去很疲倦的樣子,是哪裏不舒服嗎?”察覺到夙烨不太對勁的方箐,淡然的子眸浮動一抹擔憂。
夙烨薄唇揚了揚,扯動一道優美的邪魅弧度,他輕笑道:“沒什麽,老毛病了。”沒有什麽比這個借口更好了,不是嗎?
方箐當下倒也沒追問下去,隻是瞪了他一眼。“烨,你又沒有喝公子羽配置的良藥嗎?是不是又拿去澆花了?”她口氣中含帶三分斥責之意。
“烨兒,這就是你不乖了,明明知道箐兒很擔心你的身體,你怎麽可以不喝藥呢?”夙漓溫和的眼神無聲地傳遞着訊息。烨兒,你要守護箐兒一輩子的,怎麽可以那麽任性呢,不可以的,隻有你珍惜了自己的性命,隻有你活得好好的,才能更好地守護箐兒。烨兒,你可明白嗎?
夙烨冰藍色的眼眸中,晃起淡淡的水氣,他點頭柔聲道:“大哥,我會好好喝藥的。”他的生命不再屬于他一個人的了,爲了箐兒,爲了夙家,他也不會再任性地自我抛棄生命了。
“最近天氣轉涼了,别是着涼了。烨兒,娘看你穿得衣衫一直那麽單薄,雖然是習武之人,但還是多穿一件吧,娘前些天剛給你們三兄弟一人做了一件,等會兒娘去取來,你們都要記得穿上。”上官依雲擡手,搭了搭夙烨的額頭。“嗯,沒有發燒,不過烨兒從小身體就不太好,明日還是讓公子羽來一趟,看過之後才好放心。”
這番溫情軟語,在夙烨聽來已經很尋常了。但是今日聞聽到他的耳中,感覺卻跟以往完全不同,他心中已是震撼在先,如今看着隐忍痛苦,勉強含笑地面對他們的上官依雲,他心中更是升騰起一股油然而生的敬意。
這個女人,慈目含笑,真心真意,爲何這麽多年來,他一直都視而不見呢?
他直到今日才知曉,原來他對這個家來說,一直都很重要,很重要。
曾經他以爲他是這個家裏多餘的人,是他們沒有辦法因着血緣關系而不得不收養他的人,但是他大錯特錯了,他的想法錯得離譜了。
這個家裏的人并沒有将他當成外人,他是夙家的一分子,從來都是。就算當年大哥夙漓爲了救他而落崖生死未蔔,上官依雲傷心欲絕,卻也從未少疼惜他一分。是他,是他心中的死結鎖得太深太深,一直自責内疚到如今,是他以爲在生死關頭面前,夙家的人裏面,他總是會被最先犧牲的那一個。
但是他錯了,他錯在卑微裏,錯在陰暗裏。他的心,在親生母親準備利用結束他的生命作爲報複的時候已經黑暗了,已經束下了死結。
這麽多年來,他以爲自己已經走出了那道陰影,走出了那個死結。但是實際上根本沒有。因爲他從來都不肯喚上官依雲一聲娘親,他也不肯喚夙明鏡一聲爹,他刻意地逃避他們的疼愛,其實是他心中最深處的無聲反抗,他依舊介懷親生母親的身亡。
應該說,他甚至是有些恨夙明鏡的絕情,恨上官依雲的獨寵,爲何夙明鏡連一點點的愛都不肯施舍給娘親,爲何上官依雲不肯大方點地接受娘親。如果,如果當初夙明鏡他能割舍出那麽一點點的愛給娘親的話,如果上官依雲在夙明鏡面前開口求個情的話,那麽也許就沒有當年的悲劇發生了。
但是現在,當他自己面臨感情的時候,他才知道,有時候絕情勝過多情。如果今日方箐跟他之間插入一個大哥夙漓的話,如果方箐也分割她的愛給夙漓的話,那麽他會抓狂,他會發瘋的。所以換個立場來說,夙明鏡沒有錯,他愛上了上官依雲,他就必須一輩子地守護着他愛的女人,不容許其他的女人來傷害她。上官依雲也沒有錯,她的愛不容許其他女人來分享,因爲她的愛是唯一的。
錯的是他的娘親,錯的是她明明知道來遲了,偏偏不顧一切地介入他們之中,錯的是她明明知道感情不可以勉強,她還是飛蛾撲火般地沖過來。是她的錯,是她的錯。
可是,那是他的親生母親,那個帶他來到這個世上的女人,他心中盡管掙紮矛盾,痛恨悲憤,還是始終一直地站在了親娘的立場上,卻忽略了上官依雲,忽略了另一個母親的愛。
今晚的關懷,曾經的畫面,多次閃過夙烨的腦海中。他蓦然藍眸瑩瑩而動。也許在很多次他婉轉拒絕了她的好意之時,在他沒有感情地喚她一聲母後的時候,他已經傷害到她那顆慈母般明亮的心。
而他,卻從未在意過。對不起。他在心中道歉着,冰藍色的眼瞳霧氣渺渺而浮。他提筷夾了一個雞腿放到了上官依雲的飯碗中。
“娘,我會多加一件衣衫的,你吃雞腿。”也許是初次叫喚,夙烨喚得有些不太自然,神情有些别扭不安。
啪——
上官依雲手中的筷子滑落了下去,滿席安靜了下來。
她震驚地盯着夙烨絕美的容顔。稍刻,她清亮盈盈的水眸之中,晶瑩的露珠凝結而起。
哎——
她音色顫顫地應了一聲,滿懷激動地咬了一口雞腿。肉脆而香甜,香在她的唇内,也甜入了她的心窩裏。
“烨兒,爹也要一個雞腿。”夙明鏡深邃幽沉的黑瞳中有着渴求的期盼,他要求的其實根本不是一個雞腿,而是夙烨從未開口的那個親昵字眼。
他也想聽到夙烨喚他一聲。
夙烨薄唇揚了揚,他柔順地夾了一個雞翅膀給夙明鏡。“爹,雞腿沒有了,除非你跟娘去搶,雞翅膀給你一個。”
少見動容之色的夙明鏡,聽到夙烨喚他一聲爹,他眼角眉梢止不住地流淌出激動的光彩。他手指微顫,夾了好幾次雞翅膀才夾到了唇内,咬到了一口。
“味道好,不錯,真不錯。”他誇贊着。
旁坐的夙漓了然地拍了拍夙烨的肩膀,他沒有開口,卻将一切的感激都漂浮在他一雙溫潤的黑眸中。
方箐靜靜地吃着酸菜魚,不由地嘴角流瀉淺淺的,甜美的笑意。
晚餐就在一片安詳溫馨的氣氛中結束了。
明月高懸,月光如水。
寂靜的夙家庭院,清冷素淡的身影,提着精巧的蓮花燈籠,走向冰雨閣。
叩叩叩——
她擡手輕輕地敲擊着門闆,室内并無動靜。
淡然的子眸之中水波不由地漾開,一抹淡淡的困惑攏上她的雙眉。她推開門,室内一片昏暗,夙烨根本不在房内。
奇怪?她明明記得他吃晚餐的時候形容很疲倦了,她還囑咐他要好好休息的,這會兒,他上哪裏去了呢?
她正詫異的時候,房門被推開了。
一張絕代風華的美麗臉龐,呈現在她的視線中。他,一雙冰藍色的眼瞳中,似有詭異的紅色光芒隐隐爍爍地閃動着。
此刻的他,看起來好像比吃晚餐的時候更加疲憊不堪,他額頭上還有細珠冒出的痕迹,臉色慘白如雪。
方箐不由地快步朝他走過去,攙扶着夙烨。“烨,你究竟是怎麽了?你看起來好像很不舒服,我去叫大夫過來看看你?”她轉身想離開,夙烨卻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搖搖頭,有些虛弱道:“箐兒,我沒事的,老毛病犯了,時而會這樣的,你别擔心,我休息一會兒就會沒事的。”
他真的是老毛病犯了嗎?爲何未聽到他一聲咳嗽,也未見他咳血的症狀?他這個樣子,看起來像是體力消耗過度,真氣用盡的虛脫狀态。
難道他去運功救人了?隻是他救治的人不能告訴她嗎?莫非是個女子,所以他才不能告訴她?
方箐淡然雙眉不由地凝了凝。
也許這件事情她再追問下去也是沒有什麽結果的,算了,還是她以後悄悄地跟随他身後,查證一番便好了。
不過如果要跟蹤夙烨的話,恐怕還需要大哥夙漓的幫忙了。方箐心中暗暗地做了一個決定,等會兒求助大哥好了。
她心思百轉的時候,夙烨詫異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淡然的容顔上。“箐兒,你在想什麽呢?”爲何他心中升騰起隐隐的不安來呢。
方箐冷然的嘴角,微微地勾了勾,她淡道:“沒什麽,我隻是想,皇後說得對,明日确實該讓公子羽看看你的病情了。”
哦——
夙烨蓦然松了一口氣,他柔笑道:“都說是老毛病了,他來看了之後,開的藥方恐怕也還是那些。”他說完話,有些虛弱地倚靠在椅背上。
方箐體貼地攙扶起他。“烨,天色不早了,我看你是該休息了。”她替他寬了外袍,将他安置到雲塌上,溫柔地給他蓋上了被子。
回頭瞬間,她看到夙烨竟已沉沉地入睡了。
眉心不由地突起,方箐淡然子眸,光色浮沉。看起來,他是真的很累了。可是,他究竟爲何那麽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