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朵時常坐着她家的馬車去鎮上,上次鬧個臉紅正有些不好意思,聽見她相求自然滿口答應下。
她讓四丫看家,跟着李婆子去了。一進屋就瞧見個姑娘坐在炕上,見到她們進去就站了起來。
“這是我遠方侄女。”李婆子說着,趕忙讓孟朵上炕坐,“我要做裝老衣裳,想到她活計還可以就喊了來。不過有些地方要動剪刀,我們都下不去手。”
“李大娘身體硬朗,怎麽這麽早準備身後之物做什麽?”孟朵聽了問道。“早些準備免得往後更加拿不動針線。”李婆子笑着回道,“咱們這邊有這個風俗習慣,趁早準備就能長壽。”孟朵倒是聽過這個說法。
李婆子準備了些瓜子,孟朵忙着幹活,不得空吃。那位李姑娘手腳挺麻利,說話幹脆,活計比不得孟朵,卻也拿得出手。隻是她對孟朵的态度有些奇怪,帶着三分讨好在裏面。
等到幫完忙,孟朵起身回去。李婆子送出來低聲說道:“這就是我說的李姑娘,你看怎麽樣?”
呃!孟朵聞聽一怔,扭頭有往屋子裏瞧了兩眼。李姑娘也正往外瞧着,迎上孟朵的眼神羞澀地笑了一下。
十七八的姑娘,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穿戴上稍微亮麗些,臉上再擦些胭脂水粉,身形勻稱五官端正都難看不了。況且這李姑娘挺會穿戴,衣裳雖然半新不舊,可顔色跟她的臉色挺相稱,顯得她膚色白皙了不少。
看今天的情形,肯定是李婆子跟她串通好了。孟朵心裏登時有些不舒坦,誰被人算計了也不會高興。
“你别生氣,我這也是沒有辦法!”李婆子把孟朵扯到無人的地方,一臉央求無奈之色,“我誤會你大伯答應,便急忙去王家莊送了消息。我那老嫂子聽了十分高興,催促着我趕緊辦了。
可誰曾想……唉,我沒臉跟她們家說實話,苦想了幾日才想出這麽個主意。你大伯是害怕她給你氣受,我把她接過來給你瞧瞧,你看了覺得怎麽樣?”
“大伯氣得不得了,根本就不許我再提什麽娶妻的事。眼下我也無能爲力,您還是别費心了。四丫一個人在家裏我實在是不放心,我先回去了。”孟朵不等她再說,就急急忙忙走了。李婆子滿臉愁容,隻好回了屋子。
孟朵回去沒敢跟孟大提及,可不出三日竟然又來了。她哭天抹淚的一個勁道歉,說自個犯了該死的罪行,眼下隻有孟大才能救她一命,不,是兩個人的命!
原來,李婆子見事情實在是隐瞞不過去,隻好實話跟李家說了。誰知道李家以爲這門親事成定了,便露了口風出去。眼下王家莊不少人都知道李家姑娘要嫁到孟家去的事,還有上門賀喜的人。
李姑娘更是心滿意足,覺得自個沒白白等了這十八年,全心全意等着出嫁。誰知道晴天霹靂,一切竟然都是美夢。那李家姑娘想不開竟然上了吊,慶幸發現的及時被救了過來。
那姑娘說了,大夥都知道她是孟家的媳婦,若是孟大不娶她就隻有死路一條。李家見閨女執意尋死,自然上門找李婆子理論。李婆子半輩子沒做過這樣掉鏈子的事,又羞又惱又無可奈何,隻能厚着臉皮到孟家哀求。
孟大聽見那李家姑娘這般剛烈,倒是多了幾分好感。雖說這件事不是他的錯,不過到底是跟他有幹系。倘若他始終不脫口,李姑娘的名聲不保,性命自然就保不住了。
反正早晚都要娶媳婦兒,孟大考慮了一陣也就答應了。李婆子千恩萬謝的走了,就差沒給孟大磕頭作揖。
“其實那李姑娘不錯,模樣周正,幹活麻利。”孟朵見狀說着。
孟大聽了有些納悶,“你見過?”
“嗯,前幾日在李大娘家碰過一面。我們一起幫李大娘做活,說了幾句話,坐了一會兒子。”孟朵回着。
孟大聞言眼神一閃,片刻方回道:“你說好就好,這我就放心了!婚事不需要你張羅,我請王大娘幫忙。”
“被褥總要做兩套,還有枕套什麽的。大伯娶媳婦兒是咱們家的大喜事,雖然不跟旁人家比,可該有的物件都該準備。我讓王大娘列個單子,明個兒去鎮上正好采買。”孟朵笑呵呵的說着,随後去了胳膊的王大娘家。
看見她這般高興,孟大心裏堵得慌。三春瞧出些端倪,倒是五福沒心沒肺的嚷起來,“大伯娶媳婦兒,我也要娶媳婦兒!”說完就跑了出去。
“大哥,我不喜歡家裏有外面的女人進出!”三春不高興地說着。
孟大聞言回道:“她不是外面的女人,進了門就是你們的大嫂。”
“可是……家裏有二嫂不就行了嗎?大哥何必又麻煩娶媳婦兒,花錢不說,還不知道弄個什麽樣的女人進來。饒是她再好,還能好過二嫂去?”三春小聲嘀咕着,孟大聽得清楚,眼神一滞随即呵斥他,“二嫂是你二哥的媳婦兒,大嫂是大哥的媳婦兒,枉你念書,連這個都弄不明白嗎?”
“我……”三春被訓得不敢言語,咬了咬嘴唇回了書房去念書。
東屋隻剩孟大一個人,他一反常态的頹廢,呆呆坐在炕沿上。
他腦子裏亂哄哄的,孟朵第一次到孟家來的情形清晰的出現在眼前。那個時候的孟朵才七歲,又瘦又小滿臉的菜色,唯一有些光彩的是她的眼睛。
二弟跟她的年紀差不多大,兩個人形影不離的在一起。本來買孟朵就是爲了做童養媳,隻是當時爹娘是想讓孟大過幾年娶孟朵。後來他們見孟朵跟二弟感情好,便改了主意。
這些事都是孟大偷偷聽見的,爹娘還以爲他不知道。他們兄弟之間感情一向深厚,孟朵給二弟做媳婦兒,他并沒有半點不情願。
後來爹娘去世,二弟也去世,孟朵突然就成了寡婦。一想到她的命運,孟大有時候會想,若是當初爹娘不該決定就好了。
孟朵來得時候是個小孩子,一轉眼就成了大姑娘,她笑起來的時候嘴巴、眼睛彎彎,讓人見了心情也跟着好起來。二弟走了,她哭了幾天暈倒過去,孟大見了心疼卻又無能爲力。
他成了家裏的頂梁柱,暗暗下決心要保護好弟弟妹妹和孟朵。他每天像牛一樣埋頭苦幹,希望用自個的雙手改變生活。
孟朵手巧脾氣好,屋裏屋外收拾的利索,他可以放心去外面幹活。每每走近家門,他都能看見煙囪裏冒出的縷縷青煙,回家的腳步就越發的急切了。
不管他什麽時候進家,總能吃到熱乎乎的飯菜,總能看見她溫柔的笑容。在外面吃再多的苦,這一刻都覺得舒坦!他習慣了一家四口人過日子,習慣了自個主外,孟朵主内。
他曾經說過,等過了三年就認孟朵做妹子,然後另外找個好人家把她嫁了。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種想法漸漸消退?甚至他腦子裏偶爾會閃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要是長長久久這樣過日子也挺好!
第一次肖強把他心裏的這點念想揭開,他登時就急眼了,不是因爲氣憤,而是害怕、羞愧!不管怎麽說,孟朵是他的兄弟媳婦兒,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會嫁給他!兄弟襲妻古來有之,可在現在卻是有傷風化。
雖說孟朵和孟二并未成親,可村子裏誰都知道這段姻緣。他不能讓孟朵被人非議,不能讓她背負罵名。
打這開始,他暗暗約束自個的行徑,更是不敢有一絲一毫其他想法。他告誡自己,要把孟朵當成妹妹。
可誰能管得住自己的心?那些念頭被揭開,便像破土的種芽,日漸瘋長不可收拾。他每每用兄妹之情自我安慰,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那日從白家吃了喜酒出來,喝多了的肖強又提及。孟大往孟二墳上做了半晌,回來之後對孟朵就多了些疏遠和冷淡。
誰知世事難料,突然來了個五福,整日裏粘着孟朵。看見二人親昵,孟大好不容易壓抑住的感情屢屢失控。再這般下去,他恐怕會無法收拾。
陳寡婦母子命喪黃泉,讓他如醍醐灌頂。這世俗的禮儀對女子就是不公平,但凡有好色之徒調戲、侮辱,必定會有人說什麽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之類的話。倘若旁人瞧出些什麽,鬧出閑言碎語,還孟朵還怎麽活?
正是這般想,孟大才答應下這門親事。他這輩子隻守着弟弟妹妹和孟朵,看着他們能幸福平安就算圓滿了。
不知道他獨坐了多久,外面傳來孟朵說話的動靜。
“再胡說八道仔細我打你嘴巴!”
“媳婦兒,媳婦兒!”五福嬉笑地動靜響起來,“大伯要娶媳婦兒,我也要娶朵朵!”
“你再說我真生氣了!”孟朵挑着門簾子進來,紅着臉“啪”地一聲撂下。
五福跟着進來,瞧見她似乎真得生氣這才不再言語。
孟朵手裏拿着一張單子,笑着說道:“王大娘幫着精減了不少,還是有不少東西要準備。我跟着小叔學了不少字,可還是有些寫不上來,一會兒讓小叔謄寫一遍,免得明天去鎮上讓人家笑話。”說完又往後面書房找三春。
“二嫂,咱們家要辦喜事了嗎?”四丫樂呵呵的前後追着,“辦喜事最熱鬧了,人多、菜多。”
“貪吃鬼,長了一歲還是這樣沒出息。”孟朵掐着她的小臉蛋,感覺上面長了些肉,心裏越發高興。
小叔進來學堂,小姑單薄的身子養過來不少,大伯馬上要娶媳婦,這日子越過越有奔頭!
“紅蠟燭一對,炮仗一挂,大紅喜字多多益善。”“但凡紅色的物件都免了吧!”孟大進來,瞧了瞧孟朵手中的單子說道,“明年才辦喜事,東西不忙着置辦,先把聘禮預備下。即便是辦喜事,也要一切從儉。”
孟朵聽了遲疑了一下,回道:“我明白大伯的心思,隻是爲二哥守孝三年是咱們自個家的意思,依照慣例一年就到了頭。人家好好的姑娘嫁過來,怎麽能委屈了?”
“嫁過來就是孟家的人,自然要遵守孟家的規矩!”孟大結這門親事本就不十分歡喜,“下聘的時候我請媒人去說,随她們家反悔也成。”
過了幾日,媒人帶着聘禮去了王家莊李家。李家人見聘禮雖然算不上豐盛卻齊全,自然十分樂意。他們聽見孟大主張婚事不用紅色之物,心裏卻不舒坦起來。
照理說,沒有做兄長的爲弟弟守孝的道理。孟家把婚事推到明年,怎麽還要這般行事?莫不是看見自家姑娘爲他尋死,這才輕賤爲難?
媒人向來嘴巧,死人都能說活。她一個勁的誇孟大兄弟情深,是最重情義之人,往後對自個媳婦和娘家人自然也會看重等等。李家人聽了這才轉怒爲喜,李家姑娘也滿心歡喜一心待嫁。
孟朵沒有操辦過喜事,雖然孟大說過東西不着急準備,可她還是動手籌備,免得到跟前一時手忙腳亂。
每月初一、十五她都要去陳府做活,順便采買些東西。做被褥、衣服的布料預備齊全,她就開始縫制。眼下四丫能幫把手,喂雞打狗不在話下,一般的針線活也能幫把手。看着她盤腿坐在炕上,拿着針線有闆有眼,還真是有模有樣。
孟朵擡起發酸的脖子,瞧見天色不早便起身去做飯。可能是坐的時間太長,竟覺得腰酸的不得了。她往鍋裏舀了些高粱米,又加了涼水搓起來。這年頭誰家都吃不起上好的米,都是那種賣不上價錢的殼子都沒完全去掉的大尾巴高粱。吃的時候得使勁用手搓,煮出的飯還是紅呼呼的,吃着咯牙。
搓了幾把,她就感覺肚子絞痛,站都站不起來。不一會兒腦門冒虛汗,起身想要去西屋躺一會兒,沒想到一扭身就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覺。
四丫在屋裏聽見“咕咚”一聲,連忙跑出來瞧。她看見孟朵雙眼緊閉,臉色煞白的躺在地上,頓時吓得大聲哭起來。
可巧,今兒個地裏活不多,孟大和五福在山裏轉了一圈也沒收獲,急的五福煩躁不安,一直嚷着回家去。孟大隻好帶着他早早回來,沒想到一進院子就聽見四丫驚天動地的哭聲。
五福一個箭步穿進去,四丫看見他哭得越發兇了,“二嫂死了!”
他聽見後臉色大變,過去把孟朵抱起來,手上粘膩,低頭一看都是血!
“朵朵,朵朵!”他大呼小叫,發瘋了一般,見到孟大又喊,“趕緊套車,看大夫,看大夫!”
孟大見狀不敢耽擱,急忙到院子裏把馬車套好。三春從學堂回來,他來不及細說,讓三春把門鎖好帶着四丫去肖強家。
他趕車,五福抱着孟朵坐在車上,四丫把被子抱出來一鋪,蓋在孟朵身上。孟大讓他抱緊孟朵,鞭子一甩,一下又一下的抽在馬屁股上。
馬兒拼命地撒開四蹄跑起來,帶起來一溜的煙。快到鎮上,孟朵醒轉過來,五福見狀驚喜又緊張地說道:“朵朵好了,好了!”
孟大趕車不能分神,扭頭瞧了一眼說道:“你别害怕,就要到醫館了。”
“你是不是也頭痛?”五福在孟朵的太陽穴輕按起來,“好了嗎?”
孟朵掙紮着坐起來,靠在他懷裏,肚子、腰又下墜似得疼起來,似乎有東西往外湧。她突然想到了什麽,滿臉通紅地說道:“我沒事,不用看大夫,還是回去吧!”
“這都到了醫館門口,看完再回去!”
“大伯……”
“你聽些話!”孟大勒住馬缰繩,跳下馬車,語氣中有不可察覺地擔憂、交急和親昵!
“你聽些話!”五福也這樣學着說,還用手撫着她的後背。他見馬車停穩,抱着孟朵下車,不等孟大,就急着往裏面闖,嘴裏嚷着“大夫”。
醫館裏的人一見這架勢,以爲是來了将死之人,正覺得厲害不敢擅收,另外有小夥計跑進去回禀。孟大進來,正看見大夫出來。若說這大夫不是旁人,正是當日給五福看病的那位。既是熟人自然就好說話,況且那大夫瞧見孟朵臉色也沒那麽要命。
大夫讓三人進了裏屋,孟朵扭着臉說無妨,不讓看。可話還沒說就又疼得受不住。大夫急忙給她診脈,片刻方說道:“左寸沉數,左關沉伏;右寸細而無力,右關虛而無神。其左寸沉數者,乃心氣虛而生火;左關沉伏者,乃肝家氣滞血虧。右寸細而無力者,乃肺經氣分太虛;右關虛而無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
“劉大夫說得直白些無妨,到底是什病?”孟大實在聽不下去,打斷了他的話說道。
“别急,我正要說。”大夫搖頭晃腦的回着,“心氣虛生火者,應現經期不周;肝家血虧,必然腰酸墜痛;肺經氣分太虛者,必然頭目眩暈。依脈息看,這是症候,若不好好調理,恐怕以後對子嗣無益!”
孟大聞聽一皺眉,瞧見孟朵低垂着頭,連脖子都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