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三春來了倔脾氣,任憑他打不僅不躲閃愣是連哼都不哼一聲,咬得嘴唇冒血,臉色煞白像紙。
四丫見了哭起來,又懼怕孟大不敢出聲。五福吓得渾身哆嗦,躲在孟朵身後不出來。
孟朵讓三春服軟,可他就是一聲不吭,孟大越打越生氣,手中的棒子掄圓了一下比一下重。這樣打下去,不死也要殘廢!
孟朵管不了那麽多,撲過去抱住三春,“大伯若是非打到順氣爲止,就打我吧!”
“啪!”孟大對着她怎麽還能下得去手?他把棍子扔到地上,罵道:“從明個兒起學堂你就不必去了!”
“大哥!”三春聽了這話眼淚唰的一下掉下來,“大哥打罵我并無怨言,隻求大哥讓我繼續念書!”
“念什麽書?你要是不識字,不懂謀略不過是個頑童,長大了最多成個無賴;倘若讓你學到一分半分,你還不成爲大奸大惡之人禍害鄉鄰?”孟大跺着腳指着三春罵道。
“我哪裏有禍害鄉鄰的念頭?”三春聽見孟大打算不讓自個念書,頓時有些急了,嘴巴不再耍硬分辯起來,“那胖仔一家整日裏欺負人,我不過是想要尋個公道!我從未想過要仗誰的勢做壞事,隻是想到二嫂臉上挨得那巴掌心裏就不舒坦。
大哥曾經說過,遇事一定要忍耐,不能沖動連累家人。我一直謹記大哥的話,沒有沖動行事更沒連累家人半分,大哥怎麽反而要打死我?不過大哥做事必定有道理,我不敢不受着,可大哥不能不讓我繼續念書!”
“你到底是心裏不服氣,一直以爲自個做得對!我倒要問問,你執意非要念書時爲了什麽?”孟大盯着他逼問着。
三春想了一下回道:“沒去學堂之前,我看見胖仔他們念書心裏羨慕;等到去了學堂才知道念書不是隻爲了識字,還是爲了學習聖人之道,小到治家,大到治國。我不敢妄想治國,隻想能夠蟾宮折桂出人頭地,讓大哥、二嫂和四妹過上好日子!”
“我雖然沒念過聖賢書,卻也聽說些聖人之道。哪個聖人不是以寬厚仁德爲首要?以德報怨的事也常常有,哪個像你這般小心眼?你别再辱沒‘聖人’兩個字!”孟大聽了嚴厲地罵道。
三春聞言臉色一暗,垂下頭回道:“我怎麽敢跟聖人相比?隻不過是心裏不舒坦,一時氣不過吓唬了胖仔兩句。是他們家人自個做了虧心事睡不踏實覺,這才上門賠禮道歉,我沒存其他半點心思!”說話間,他的語氣已不再像之前那般倔。
“既然你是爲了學習聖人之道才去念書,就要時刻以聖人爲人處世的标準來要求自己。今個兒你爲了一時痛快行爲有偏差,得逞之後就會得意,以後自然而然不會收斂反而會越發放肆。長此以往下去,你就會離聖人之道越來越遠!
就算以後你做得好學問,卻不會做人,我們也不敢沾你的光!”孟大的話越說越重,“咱們孟家雖然窮,不過卻落個幹淨清白。行爲不端言語粗鄙之人固然可恨,可那等表面文绉绉,暗地裏卻無惡不作草菅人命的東西更讓人發指!”
孟朵剛想要上前替三春說話,聽見這話心中忽閃一下。陳大爲今年上秋就會被砍頭,可他帶給陳家村的震動卻難以平複。直到現在還有人不相信那些壞事是他做的,可官府張貼出來的告示上說得明明白白,還蓋着鮮紅的印章,斷然是假不了!
十多年來,他頂着好人的光環,表面大施善舉,暗地裏卻把壞事做盡。全村的人都被他愚弄,還不是因爲他識文斷字有頭腦?所以說,這壞人要是有學問,指不定會有多少人遭殃!
陳寡婦母子的慘死在孟朵眼前浮現,她又想到了自個的上一世。差不多的情形,不一樣的人物,那種比死還要難受的絕望她能夠體會!
她甚至在想,如果自個沒有重活一次,陳寡婦或許就不會有這樣的遭遇了。爲此她感到非常的自責,還偷偷去了陳寡婦的墳上一次。
孟朵完全能夠理解孟大的心思,三春是個聰慧異常又有些倔強的孩子,眼下又正是他接觸外面事物快速成長的階段。他就好比是一棵小樹苗,扶正了就長得直,歪扭着就會長偏了。有陳大爲在前面做例子,孟大在三春身上自然是越發的用心。
“三哥!”四丫的喊聲打斷了孟朵的沉思。
隻見跪在地上的三春搖搖欲墜,一眨眼的功夫就倒了下去。
孟朵吓了一跳,孟大也變了臉色,急忙把他抱起來放到炕上。
三春到底是小孩子,孟大下手沒輕沒重,他掙紮着挨住那些棍子,可聽見孟大不讓他再去念書立即像遭了雷劈一般。肉體、精神雙重折磨,他一下子就暈了過去。
孟朵輕輕脫掉他的夾襖,看見貼身的内衫上有血滲出來,手不由得一哆嗦。她趕快把三春的内衫解開,隻見後背上有七八道又紅又腫的印記,道道破皮出血,看着猙獰吓人。
“怎麽打得這樣重?”孟朵的眼淚差點沒掉下來,想要用手摸,又怕弄疼了他。
孟大見狀心底有些後悔,忙去打了溫水,用趕緊布擦拭他的傷口。随後又去外面壇子裏舀了一勺大醬,剛剛往三春後背上塗了一點,三春就被灼得醒過來。
“啊,好疼!”村子裏沒有大夫,誰有個頭疼腦熱都用土法子治。磕傷碰傷那有什麽外敷的藥,抹些大醬過兩日就好。
孟朵輕聲說道:“小叔忍着些,睡一覺就好了。”
四丫在旁邊抹眼淚,“三哥,我給你呼呼就不疼了。”說着在他的傷口上面輕輕的吹起來。
“大哥,我錯了,你就讓我繼續念書吧。”三春咬着牙,央求着說道。
孟大扭臉不看他,“念書不在一天兩天,等你傷好了再去不遲。”
“大哥,你真是太好了!哎呦~”三春激動地快要跳起來,身子一動扯着後背的傷口,疼得他直咧嘴。他忍住疼痛,伸手擦去四丫臉上的眼淚,笑着說自個一點也不疼。
折騰了這麽一通,天早就黑了。孟朵把被子鋪好,熄了燈躺在床上睡覺。孟朵擔心三春睡不踏實,怕他半夜喊疼,又怕他半夜蹬被子。她醒過來幾次都發現孟大坐在三春旁邊,看着三春用手輕撫着他的額頭。
孟家二老去世多年,孟大這個做大哥的拉扯兄弟妹子不容易。他怕兄弟妹妹吃不飽穿不暖受人欺負,想方設法不讓他們受委屈。可又怕他們被慣的不成樣子,以後到了地下難見爹娘的面。
他的棍子打在三春身上,卻疼在他心頭,誰能理解他糾結的心情啊!
第二天,孟大的眼睛明顯凹了進去,好像一晚上都沒有睡好。三春後背上的傷好的差不多了,都是皮外傷沒有傷到筋骨,這讓孟朵感到萬幸。
她讓三春在家休息兩天,可三春死活不願意非要去學堂。孟大說男孩子不需要太嬌氣,三春龇牙咧嘴的穿好衣服,吃了飯背上書包照常去學堂。
五福本來就懼怕孟大,昨個看見三春被打,對孟大越發敬而遠之,又像剛到孟家時那般粘着孟朵。
孟朵見了笑着說道:“隻要你乖乖聽話别惹禍,就不會挨打。”
五福聽了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争着搶着幫孟朵幹活。人家擡木頭他伸手,人家和沙土他幫忙……可他到底幹不好,反而給衆人添亂。衆人攆他到旁邊去玩,他不高興的去找孟朵。
孟朵正在屋子裏縫補衣裳,把往日裏孟大穿小的衣服找出來,又找了些邊角餘料,打算給五福縫一件合體的衣服。
她見五福進來,把他喚到跟前,給他測量尺寸。
“把胳膊張開。”她先給五福量了衣長和肩寬,又轉到前面。
五福聽話的張開雙臂,笑盈盈地盯着孟朵。孟朵低着頭用布條量着他的胸圍,他卻突然合攏雙臂把孟朵圈在懷裏。
還不等孟朵有反應,他就把孟朵抱了起來原地轉着圈圈,還咯咯的笑起來。
“快點把我放下來!”孟朵面紅耳赤又覺得有些頭暈。
五福聽話的把她放到地上,笑得像個孩子。孟朵原想罵他兩句,可迎上他無邪的笑,純真的眼神卻又張不開口了。屋子裏除了他們沒有旁人,院子裏幹活的人都在忙活沒有人留意屋子裏的動靜。他本就是個頭腦不健全的人,應該是沒有什麽旁門左道的心思。孟朵這般一想,也就釋然了。
“往後再不許你這樣!”孟朵低聲警告着。
五福聽了不解的問道:“爲什麽?不好玩嗎?是不是我弄疼了你?”說罷在孟朵身上動手上下查看起來。
“拿開!你也就是個……不然我非打你嘴巴不成!”孟朵躲閃開,“反正我告訴你,以後不準動手動腳,不然就别指望我再搭理你!”
五福聽了滿臉的委屈,耷拉着腦袋出了屋子。孟朵見到他一個人坐在院子的角落裏無精打采,心裏有些不落忍。可轉念一想又不想太縱着他,冷他一下也好。
雖說他傻傻的并不是存心占便宜,可到底是男女有别,倘若被人瞧見生出閑話來可不好。唾沫星子淹死人,若不是有人存心散布謠言,黑六怎麽會膽敢如此對待陳寡婦?他以爲是找到了帶縫的雞蛋,卻不知陳寡婦是個最三貞九烈之人。
好好的母子二人說死就死了,陳大爲有罪,黑六有罪,那些盲目傳閑話的村民也少不了推波助瀾的罪過!人們隻知道臭罵黑六和陳大爲,卻不知道自個也犯了罪。
她想起三春講得五十步笑百步的故事,又想起一句俗語,老鸹落在老母豬身上,看見别人黑卻看不見自個黑!話雖然不一樣,可細細品味道理卻是一樣的。
孟朵腦子裏胡思亂想,可手上的活計卻并未停下。等到她裁好尺寸,擡眼卻沒看見五福。這小子又跑到哪裏給人家搗亂去了?孟朵出來找了一圈,不見人影。幹活的人說似乎看見他出了院子,孟朵聽了心裏忽閃一下。
自從五福到了孟家,就從未自個一個人出過院子。他腦袋不好使,要是被人欺負,或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怎麽辦?孟朵擔憂地出了院子,急忙四下裏找起來。
她圍着房子裏裏外外尋了一圈都不見蹤影,瞧見幾個小媳婦端着木盆從河邊回來,好像在說什麽傻大個有意思之類的話。
五福很少出院子,雖然村裏人知道孟家收留了一個傻子,可還有不少人沒見過他的面。孟朵聽見她們說得很像五福,趕忙往河邊跑了過去。
剛剛跑到河邊,她就看見五福蹲在河邊,旁邊放着一盆髒衣服,正是她還沒來得及洗的。不知道他是跟誰學的,正把一件長衫放進河水裏浸濕,然後平鋪在旁邊的石頭上,用棒槌使勁捶起來。捶了兩下他又把衣裳翻了個個,照着樣子捶了一會兒,這才把衣裳又放進水裏。
看着他又高又大縮成一團,撅着屁股認真地洗衣裳,孟朵心裏突然柔軟起來。旁人都道她們家人心善,肯收留這麽一個傻乎乎的小子。每天吃得多幹得少,說不定就賴在她家一輩子了。可隻有孟朵心裏明白,他變成現在這樣,雖不能說完全是她的責任,可跟她那一棍子脫不了幹系。
等到家裏忙完了這一陣,就帶着他去鎮上找好大夫瞧瞧。若是他能變成正常人最好不過,實在不行孟朵也打算照顧他,直到找到家人爲止。
孟朵正瞧着他的背影發楞,就見他突然就下了河。這條河很深,平日裏大夥都看着孩子不能輕易下水。五福洗衣服的地方尤其深,眼瞅着他已經走到河中央,饒是他長得高大,水也沒過了他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