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孟大一說話一靠近,他就吓得縮頭縮腳,好像孟大是罪大惡極能吃人的怪獸。他隻跟孟朵親近,扯着孟朵的衣襟不松手,像個離不開娘的小孩子。
孟朵見他漸漸安靜下來,起身想要去給他倒碗水。他也麻利的跟着下地,連鞋子都來不及穿。
“地上涼,快點回去坐好!我不過是倒水,你乖乖等着。”孟朵看見他滿眼的驚恐無助,說話的語氣越發輕柔。
“不要!”他竟撅着嘴巴猛搖頭,“屋子裏吓人,怕!”說罷還低着頭隻用眼睛瞟着孟大。
“大伯……”孟朵見他拉着自個不送手,大冷天隻光着腳丫連襪子都沒穿,隻好哄着他在炕上坐下。
孟大見到她帶着央求的眼神,不情願的扭身出去舀水,聽見孟朵低低的聲音,“大伯是好人,你不用害怕!”
雖說這話好聽,可孟大心理卻不舒坦。他是不是好人,需要跟那個傻小子說嗎?怎麽好像他們兩個人更近乎,自個才是外來的哪個?
他舀了水進來,瞧見孟朵朝着那傻小子呵呵的笑,心裏越發的不是滋味。不知不覺沉下臉,手上的動作重了些。
“快點喝吧!”他把飯碗遞到二人中間,胳膊擋住了孟朵的視線,朝着傻小子狠狠的剜了一眼,裏面滿是警告的意味。
“你好兇!”傻小子吓得一縮頭,使勁往孟朵身邊靠,“我不要喝,不要喝!”
孟朵一隻手撫着他的後背,另一隻手接過飯碗,輕聲說道:“大伯,他挺怕你,還是我來吧。”說完又扭臉輕聲細語的哄着他喝水。
他對孟朵的話倒是言聽計從,乖乖張開嘴巴喝了小半碗的水。孟大看見他連手都不伸,身子往前探,嘴唇都要蹭到孟朵的手指上,火氣登時就上來了。
“你問問他是哪裏人,我打聽打聽,免得他家裏人着急。”孟大丢下一句話,挑簾子出去了。
他見孟大出去,情緒明顯放松了不少。孟朵慢慢跟他說話,想要問出來一些有用的東西。可他一問三不知,逼問急了就頭疼地眉頭緊皺,滿臉痛苦不堪。
看着他頭疼地在炕上打滾,孟朵還怎麽敢再繼續問下去?她一邊輕聲地安撫,一邊用手輕輕的按住他的太陽穴來回揉搓。
片刻,他漸漸消停下來,閉着的眼睛睜開第一句話竟然是說“我餓了”。
孟朵哭笑不得,看看時辰三春該散學回來,便喊四丫放炕桌、揀碗筷。
這邊剛把炕桌放好,三春就背着書包樂呵呵的回來。他進了院子一見孟大就說起來,不外乎是夫子講了什麽,同窗之間發生了什麽趣事等等。
“快去洗手,然後進來吃飯。”孟大的興緻顯然不高。
三春滿心都是歡喜也沒多注意,胡亂洗了頭臉跑進屋子去。
“二嫂,我回來了!今兒個……”他進了屋子,看見炕上坐着個男子,挨在孟朵身旁挺親近的模樣。
那男子見了他往孟朵身後躲閃了一下,見到他瞧也把臉探出來悄悄的看,視線一對上就驚慌失措的躲開,不一會兒再探出頭來。
“二嫂,他……”三春瞧着他不太對勁,疑惑地問道。
孟朵微微點頭,偷偷用手指了指自個的腦袋,又朝着他搖搖頭。
三春見狀細細的打量他,眼中多了些内容,心中有了“可惜可憐”四個字。他印象中,大哥、二哥是村子裏長得最好看的男人,而且不輸給那些鎮上的人。如今看見炕上的男子,突然覺得男人好看是其次,那股子不容忽視的氣勢才震懾人。
冷眼一瞧,他往那裏一坐不動不言語,倒是有幾分威嚴。可一眨眼的功夫就漏了陷,傻頭傻腦的樣子還不如二寶明白。
孟大端了飯菜進來,孟朵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今個兒讓大伯勞累了。”
“一家人之間相互幫襯是應該的。”孟大邊說邊掃了那人一眼,“你可問出什麽了?明個兒一早得把他送走!”
“他連自個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更别提家在哪裏。我們能把他送到哪裏去?若是就這樣趕出去,他又會東家走西家竄。碰上好心的人還使得,再被人當成小偷,打死他讓咱們于心何忍?”孟朵見他絲毫沒有半點生活能力,自然不能答應送走他。
“不要打我,很疼!”他聽見孟朵的話,一張臉皺成一團,用手摸着後腦勺的傷處。
孟朵瞧見心裏越發生出不讓他離開的念頭,或許這人原本好好的,挨了自個一棒子才呆傻了。她應該要負責任,怎麽能不管他的死活呢。
“你不用太自責,你那一棒子哪有這麽大的勁?連傷口都是細細的一道,不能把好人打傻了。”孟大瞧出她的想法,“一會兒你再好好問問,吃完飯我出去轉悠一圈打聽打聽。”
雖說孟家的日子比之前好過了些,可出了正月飯桌上也看不見一星半點的肉渣。一盆炖白菜加了粉條,一大碟子蘿蔔鹹菜,一鍋棒子面的餅子。
别看沒什麽好東西,可最起碼能往飽了吃,比清湯寡水的米湯禁餓多了。
傻小子餓得連凍得邦邦硬的窩窩頭都偷吃,眼下見了軟乎乎、熱乎乎的吃食更加不客氣。
他的飯量真是不小,一連吃了七八個大餅子,又吃了一大碗的白菜粉條。估計都吃到嗓子眼了,這才拍拍鼓起來的肚子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吃飽喝足,他似乎越發安靜下來。孟朵下地收拾碗筷,他隻用眼睛裏裏外外的盯着,不再扯着不放。
孟大才有心情詢問三春在學堂的事,三春把夫子教得《三字經》背了幾句,四丫在旁邊也跟着念叨起來。
孟朵把從鎮上帶回來的文房四寶拿出來,三春見了歡喜的不得了。反複瞧着,放進書包裏掏出來,再放進去再掏出來。四丫更是覺得新奇,湊在跟前瞧。
傻小子也想看又不敢上前,伸着脖子張望了幾下往跟前挪了一小步。不一會兒,他又挪了一小步。片刻,兩個小腦袋和一個帶傷的大腦袋湊在一起,孟朵見了不由得笑了。
快到睡覺的時候,三春才小心翼翼的把那些物件收進書包裏。孟朵和四丫鋪好了被子,大夥都鑽進自己的被窩準備睡覺。
傻小子看見孟朵躺在簾子後面,把頭鑽過去,屁股撅在外面,像一隻讨好主人的小狗。
“我要跟你睡!”他臉上帶着撒嬌、讨好的表情。
孟朵聽了一愣,随即滿臉通紅。雖說他傻裏傻氣冒傻話,不過是對孟朵有一種依賴感,可到底是個壯小夥。
孟大聽了眉頭緊鎖,伸手拽住他的後脖領子,“快點老實躺好,不然就把你扔出去!”
那小子雖傻,見到孟大真生氣了也不敢再耍賴。他委委屈屈的說道:“不讓我過去睡也行,我要挨着你。”
“二嫂,他比我還要磨人。”四丫不耐煩的說着。平日裏都是她和孟朵一塊睡,如今來了個傻小子跟她搶二嫂,讓她心裏不舒服。
“二嫂!”那傻小子聽見四丫喊也跟着喊起來,孟朵聽了忍不住笑了。平日裏,三春和四丫喊她二嫂并未覺得怎麽樣,如今聽見他喊心裏覺得怪怪的。
他聽見孟朵的笑聲越發的上臉,連聲喊起來。
孟大見了越發不高興,“弟妹,你快讓他停了吧。”他發現者傻小子隻聽孟朵一個人的話,或許是因爲他從昏迷中睜開眼睛第一眼瞧見的就是孟朵,所以才把她當做第一親近之人。小雞出殼時,第一眼看見誰就認爲誰是它的母親,估計是同樣的道理吧。
從見到那傻小子第一眼到現在,孟大正在慢慢習慣他的幼稚舉動,告誡自己不要跟一個傻子過不去。
傻小子聽見孟大的話,不喊二嫂又喊起弟妹來。孟朵忍住笑,讓他叫自己的名字就好,他眼珠子一轉,竟喊起朵朵來。
孟大聞言眼神閃爍,三春也不高興的嘀咕道:“他憑什麽喊二嫂叫朵朵?父母在時也沒這麽叫過,就連二哥也不曾如此喊。”
“别喊了,趕緊睡覺。”孟朵柔聲說着,又讓三春挪到孟大旁邊去睡,把位置空出了。
傻小子高興的挨着簾子躺下,那簾子并不太厚,孟朵隐約看見他近在咫尺的臉。
孟朵突然覺得臉有些發燙,即便是跟孟大、孟二也從未這般緊挨着睡覺。她趕緊翻過身去,聽見身後傳來低低的呼聲。
“朵朵,你睡了嗎?”
“嗯。”
他立即不在言語,不一會,響起均勻的呼吸聲。孟朵聽見心裏暗笑,到底是腦袋不靈光,比小孩子還要好哄。
第二天,孟朵醒來的時候發現孟大不在屋子裏。她起來燒好了早飯,三春和四丫都起來了。他們兄妹先把被褥疊好,然後洗頭臉。傻小子跟着他們學,雖然被褥疊的不算整齊,洗臉水弄得滿大襟都是,不過卻算是能自理。
孟大從外面走進了,悶聲說道:“沒聽說村子裏誰家來親戚,吃完飯我跟強子去鎮上買種子,沿途打聽一下。不是怕他吃喝拖累,隻怕他家人着急上火正四處尋呢。”
吃罷飯,孟大和三春都走了,孟朵在屋子裏幹活,四丫和傻小子在院子裏喂狗。
“喂。”孟朵喊了一聲,看見傻小子沒有半點反應,走過去說,“沒個名字叫你也不方便,你是後來的,就排在三春、四丫後面。叫你五福怎麽樣?”
“五福!五福!”他似乎挺喜歡自己的新名字,笑着拍手高喊起來。别看他傻裏傻氣,可模仿能力很強,隻要有人打樣學什麽像什麽。孟朵見了心裏越發自責,看樣子他原本不傻,隻是腦袋上挨了一下才變成現在這樣。應該給他請個大夫瞧瞧,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一切等孟大回來做主,孟朵暫時把這個主意存在心裏。
這一整日,五福都非常興奮,誰一喊他的名字便高聲答應着,然後屁颠屁颠的跑過來。孟朵抱柴火他搶着抱,孟朵洗衣裳他幫忙搓,孟朵做飯,他鍋子、鏟子亂動。雖然做得亂糟糟,卻滿臉的認真幹得滿頭大汗。
孟朵見狀并不氣惱,耐心、細緻的教他,他越發來了興緻。四丫見了撅着小嘴,扭身回屋子去做針線。
平日裏孟朵教她些針線活,她隻顧貪玩懶怠動手。如今見到孟朵一個勁的誇獎五福,她這才把早就仍在一旁的活計撿起來。
“二嫂,你看我繡的好看嗎?”她把自個繡的花樣拿到孟朵跟前,聽見孟朵誇贊,還示威地瞪了一眼五福。
“朵朵,我把小狗喂了,還帶着它們在院子裏溜了一圈呢。”五福也獻寶似的說着,随即朝着四丫做鬼臉。
孟朵笑着看着二人,“你們都是懂事的好孩子。”說完伸手摸摸四丫的頭,擡眼瞧瞧五福,這丫太高還真是摸不着。
沒想到五福竟然彎下腰來,把頭湊在孟朵跟前讓她照樣摸摸。白白長了這麽大的個子,還真是個小孩子脾氣。
“哎呦,這是誰家的小子,長得挺不錯的!”李婆子從外面走了進來,眼睛不住的打量着五福。
五福才跟孟家幾口人熟悉,冷不丁見了陌生人吓了一跳,連忙躲在孟朵身後不敢出來。
“李大娘快屋裏坐。”說着又安撫的拍拍五福的胳膊。
李婆子進了屋子坐在炕上,伸頭瞧着在院子裏逗狗的五福,壓低聲音說道:“你們家什麽時候有這樣的親戚?瞧着怎麽有些不對頭呢?”
“哪裏是什麽親戚,不過是他又冷又餓闖進家裏來。那凍得邦邦硬咯掉牙的窩窩頭都啃得下去,瞧着着實可憐。先留他幾日,大伯已經四處打聽去了。找到他的家人去給送過去,李大娘消息靈通也幫着留意一下吧。誰家丢了人,能不着急?”
李婆子聽了她的話,歎口氣說道:“也就你們家好心,留下這麽個腦袋有問題的家夥。看他長得又高又大,肯定是能吃的不得了。俗話說得好,家裏有一個壯漢,米缸裏就存不下餘糧。不是我說,除非是有錢人家,不然誰願意養活個能吃不能幹的廢物?或許他家巴不得他回不去呢!一日找不着他家人,你們就留他一日?”
“那又能怎麽辦?他這樣的到了外面,會被人家欺負。”李婆子雖然心眼好,可卻嘴大舌長,孟朵沒敢把打暈五福的事情說出來。
她并不是想要推卸責任,等到見了五福的家人,她自然要當面請罪。
“你就是心底太善良。”李婆子笑着說道,“他這樣的不被人欺負又能怎麽樣?白家的二寶就是個例子!”
孟朵對二寶的事多少聽見些風聲,最近鬧得越發不成樣子。
原來那二寶本就腦袋不靈光,雖然生活小事能夠自理,不過卻不能像正常男人擔起家裏的重擔。她娘用賣女兒的銀子,給他買了一個媳婦兒回來。
那小媳婦兒并不知道二寶的情況,也是被媒人半诓半騙糊弄過來的,都是家裏頭艱難的緣故。
洞房之夜倒還糊弄了過來,二寶雖說有些發呆,好在身子健康有着最原始的本能。稍微有些不靠譜,小媳婦兒以爲是他喝多了的緣故。
等到第二天,小媳婦兒才發現他有些異常。說話行事帶着小孩子性兒,家裏做豆腐,他什麽活都不會幹,不順心了還耍氣。
那小媳婦兒也挺厲害,什麽話都沒說。等到三天回門,帶着東西回去,回來的時候卻隻有二寶一個人。白嬸見了着了急,趕忙去她娘家領人,小媳婦兒說什麽都不肯回來,說要把聘禮銀子退了,實在逼急了就一頭碰死!
後來還是白嬸又答應拿出五兩銀子,她娘家爹娘才死活給攆了回來。那小媳婦兒回來,心不甘情不願。白嬸自然要叮囑二寶好好對待,還要寸步不離的看着。等懷了孩子,她也就死心塌地了。
那小媳婦兒早上不起,白日裏不是這難受就是那不舒服,整日裏什麽活都懶得幹。白嬸稍微給些臉色就不幹,又哭又鬧尋死覓活。偏生二寶被她哄得溜溜轉,一味向着自個媳婦兒。
白嬸原本是潑婦的性子,沒想到竟然折在自個兒媳婦手裏。這可真是惡人自有惡人降,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不過村子裏沒幾個人同情可憐白嬸,她對豆花沒個做娘的樣子,把全部心血都放在兒子身上。如今是指望哪塊雲彩,哪塊雲彩不下雨。眼下她兒媳婦兒就這般惡刁,以後也難孝順她。還有人背後議論,說那小媳婦兒長得有幾分姿色,能不能養活的住都成問題。
孟朵一向不喜歡背後嚼人家的舌根,隻是因爲有豆花的關系才多關心了些。
“剛才我從他們家門口過,瞧見那小媳婦兒描眉打鬓的,眉眼不太穩重的樣子,怕是……”李婆子的話說了一半,“哎呦,我也坐了半晌。上次我托你描得花樣可好了,我來取。”
孟朵聽了忙拿過來,笑着說道:“好不好的李大娘别挑,若是不嫌醜,以後有什麽活計又不着急,隻管拿來便是。”
“你做得活最好,連鎮上的陳姑奶奶都相中。我這臉皮子厚,以後少不得煩你。眼看天不早,我家老頭子要回來了。我得回去燒飯,你忙吧。”李婆子最是行動麻利的人,說話間已然站起身出了房門。
她到了院子裏,看見五福正傻呵呵的笑着,過去問道:“你今年幾歲了?家在哪裏?怎麽到了陳家村?”
他聽了滿臉茫然的搖搖頭,随即又撓撓頭可憐兮兮的瞧着孟朵。
李婆子見了搖搖頭,說道:“怪可惜了的,不缺鼻子不缺眼,單單心眼子比旁人少了些。”說完拿着花樣走了。
晚上,孟大扛着幾個小口袋回來,裏面裝着幾樣種子。
“大伯,往年咱們都是隻種苞米,今年的種子樣怎麽多了起來?”孟朵看着放在外屋地上的口袋問道。
孟大一邊洗手一邊回道:“那幾塊地都不算太厚,還有一塊是沙土地,我合計着種些花生。可那種子貴得離譜,我隻買了些苞米、高粱和大黃米的種子回來。沙土地種什麽都不打糧食,我正犯愁呢。不行就種紅薯,好歹不能荒着啊。”
孟朵聞聽眼神一閃,她記得過兩年,村子裏就有人開始種芋頭。那東西高産,能當成主食又能做菜,饑荒的時候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大伯,我去陳家瞧見他們廚房做芋頭,咱們也種一些?”她想到這裏說着。
孟大聽了一愣,他們這邊倒是有人種紅薯,不過誰都不肯用口糧田去種,多是在河邊、山腳下開荒的地方種。他們不怎麽把地瓜做主食,不過用來漏粉,磨成粉面子做菜用。
“聽說那玩意兒還不如紅薯的味道,吃得時候要蘸糖,一般人家誰吃得起?”孟大擦擦臉回着。
她聞聽笑着回道:“正是有錢人才吃,咱們賣了換錢再買糧食也是一樣的。我聽陳府裏的廚娘說了,他們家用的芋頭都是荔浦運來的,個頭大口感軟糯,味道很好。
廚娘還說,這芋頭最喜沙土地,長得好了,一拔秧子下面帶出一大串芋頭。若是咱們也種,我就跟陳府的人打聽打聽,買些荔浦芋頭的秧子。”
孟大聽了覺得種得過,便讓她明天就去陳家問問。需要多少錢他們掏,隻需要給指個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