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倒是有幾分不适應,她早已習慣了被稱爲“黛兒”,“玉兒”這個稱呼實在是陌生違和得緊,尤其她知道賈家還有個賈寶玉,雖然賈家人從來都隻叫他“寶玉”,而非“玉兒”。
黛玉的神情淡淡的,她和賈母從來就沒怎麽相處過,根本談不上有什麽感情,尤其在得知賈母曾經間接傷害過自己、直接地算計過自己的母親之後,更是生了些厭惡,隻是念着賈母人之将死,不去與她計較罷了。
賈母也顧不得和黛玉拉關系套近乎,她如今說話都吃力得很,也隻能撿緊要的說。
雖說今日林海和林霁、林雩都來了,可賈母最有把握能夠說服其對賈家伸出援助之手的,也就隻有黛玉了。林海老謀深算,不是那麽容易說動的,而林家的兩個哥兒,林霁不恨賈家就是好的了,林雩還小尚做不得主。
隻有黛玉,女兒家總有幾分心軟,看在她即将死去的份上,有些事情,說不得就會答應下來。
而要說賈母最放心不下的,自然是賈寶玉了。
所以賈母一開口,便是說的賈寶玉:“玉兒,你二表哥……走失了……”
黛玉看賈母臨死枯槁的模樣,也有幾分恻隐之心,隻是對賈母所言不以爲然,賈寶玉都十幾歲成了親的大人了,如何還能用“走失”一詞?他又不是癡傻的。
“他是個單純的……怕是……一路要被人騙了的,你叫外孫女婿派人找他一找……”賈母不叫“世子”,偏叫人外孫女婿,就像稱呼黛玉“玉兒”一樣,不過是想要更拉近些關系,好叫黛玉不好推脫,“外祖母沒求過你什麽……這件事情你一定要答應我……”
“好。”黛玉應得幹脆,倒是讓賈母很是愣了一愣,似是沒料到她如此好說話。
“外祖母可還有什麽吩咐?”黛玉淡淡地問道,賈寶玉回不回來,說來和她不相幹,隻是答應下來,卻也不是難事,總比賈母胡攪蠻纏些旁的事情的好。
賈母當然并非隻這一個要求,她的腹中有千百句話要說,想把阖家都托付給黛玉照看,讓黛玉許他們一世平安、一世富貴榮華,這對于黛玉來說,并不是做不到的,誠恪親王府權勢煊赫,要護住賈家這一家子,可謂輕而易舉。可是看着黛玉清透的眼神,尊貴的風華,賈母的腦海中卻不由自主浮現出一張淚水漣漣的臉,耳邊響起“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啼血聲,心中不由得狠狠地一悸,種種話語,都在嗓子眼裏翻滾,可到最後也隻餘一聲歎息,道:“外祖母……知曉……賈家……未曾照顧你什麽,可……你舅舅……舅母……表哥表妹……總是……你的親人……外祖母請求你……照看他們……一番……莫叫……旁人害……害了去,尤其……尤其是你……寶玉表哥,他性子……最是……良善溫和,是……再好……再好不過的……孩子了……”賈母對賈寶玉的心,當真是旁人難及,可偏偏在她生命的盡頭,這個最叫她牽腸挂肚的人,卻沒能在她身邊。
黛玉垂眸,不去看賈母枯槁的面容和瀕死乞求的眼神,她确實心軟,沒辦法冷心冷肺,更做不來心狠手辣的事情,否則不會從未蓄意報複賈家,可若叫她放下對賈家的積怨,反過來以德報怨保護他們,就未免強人所難了。
“老太太且莫這般說,”黛玉道,“這世上自有公道國法,隻要奉公守法、安穩度日,誰也害不了舅舅他們去。至于其他,我不過是一個外嫁的外孫女兒,卻不能夠插手去管舅舅家的家事,否則旁人也要說我不識禮數的。”
笑話,賈家的行事作風,旁人害他們可沒有他們害别人來得多,難道也要護着他們不成?他們王府裏尚且自律不肯作奸犯科,哪裏能爲了這不相幹的賈家壞了自家的門風家風?她所能夠做的,不過是冷眼旁觀,若是賈家因爲以前犯過的錯誤和罪孽付出代價,那原就是該當他們得的,她是絕不會保護縱容他們的。
賈母被黛玉一句話噎了回去,狠狠地咳嗽起來,黛玉趁機避開把位子讓給了帶來的禦醫,自己立于一旁,身邊丫鬟圍繞,雖身段婀娜,卻并不顯得嬌柔,而有一股子叫人不敢輕易冒犯的氣勢,叫等在一旁聽到了賈母和黛玉全部對話的王夫人和邢夫人雖心中不滿,卻不敢表露分毫,更不敢胡亂說話把人給得罪了。
黛玉趁勢離開賈母的房間,賈母後來又見了林海,林海比之黛玉更加圓滑,任賈母說什麽,都隻是不痛不癢地繞了開去,賈母拿他半點辦法也無。賈敏已死,更别提拿孝道來壓林海了,名不正言不順的,講情份,賈母害怕林海把當初東平郡王府借她的手送太醫給賈敏的事情翻出來算舊賬,這件事情賈敏都知曉内幕,林海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所以,賈母雖請了林海來,其實并沒有期望林海能幫賈家多少的忙。所以賈母和林海并沒有說上幾句話,林霁和林雩更是隻見了一面,說了幾句套話便罷。
所以到了最後,賈母真正叫林海和黛玉答允下來的,也不過就是派人去把賈寶玉找回來罷了。
找人這種事情,自然是莊煜手下的人馬更爲擅長。
黛玉跟莊煜說了,莊煜二話不說地答允下來,隻派了五人,卻分做五路,往不同的方向尋找而去,而并不僅僅隻盯着五台山一個方向——誰知道賈寶玉和李冉兩人會不會走岔了路?更何況,他們身上應該并無許多銀兩,路上會遇到什麽,還真是說不準。甚至也有可能被人拐騙了去,就越發不一定是往五台山方向去了。
事實上,李冉出門,就隻帶了些散碎的銀兩,他和李琳進了賈家,家财便沒能留住,雖說吃喝都是賈家的份例,也和三春一樣有月錢可拿,卻不過每月幾兩銀子,他本身又不是個善于攢錢的,總覺得錢财乃身外之物,所以這幾年下來,身上也隻有二三十兩銀子,其他的都被他散掉了。
賈寶玉和李冉都不曾意識到銀錢的重要性,所以兩人上路沒兩天,就覺得銀錢不湊手了,後來若不是賈寶玉身上有不少值錢的東西典當換了銀兩,李冉還真就需要一路“化齋”才能趕去五台山了。
隻是他們兩個年輕的公子哥兒,沒半點兒出遠門的經驗,典當了賈寶玉身上除了通靈寶玉之外的所有佩件玩器後,也不知“财不露白”的道理,賈寶玉更是難掩首次和李冉出遠門的興奮,興沖沖地走在路上便談論起銀子來,可不叫人給盯上了麽?沒幾日就叫人偷、騙、搶光了當東西得來的全部銀錢,李冉倒是想化齋,可是他還未剃度,根本無人理會于他,反覺得他是個騙子,到最後兩人快要淪落到乞讨的地步,偏偏兩人都細皮嫩肉的白淨模樣,如何放得□段?甯肯餓着,卻又别無辦法,想做工掙錢,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彷徨來去,叫有心人看在眼裏,輕而易舉地就将兩人騙了去,等到被人關起來,兩人還不清楚是爲了什麽,兩人身上被搜了個徹底,連賈寶玉的通靈寶玉也給搜了去,任他怎麽哭鬧怎麽哀求,都沒能把東西要回來,哭鬧得叫人煩了,還被人狠揍一頓,賈寶玉也就不敢再糾纏不放。
被捆綁着關在馬車裏,兩人也不知被運去哪裏,賈寶玉更是日日隻知道哭,鬧着要李冉想辦法。
李冉又知道什麽?隻會日日念佛。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誠心感動了佛祖,終于在這一日裏,有人從天而降,救了他們。
救了他們的正是莊煜派出來尋找賈寶玉的五人之一,名喚韓哲,是莊煜的近衛之一。
誠恪親王府的近衛,不論是莊晔的還是莊煜的,都是精銳,上戰場可以以一敵十的存在,如今隻是出門找個人,還真的是不算什麽。所以他們雖是單獨一人成一隊,可不管是效率還是速度,都不是賈家那群奴仆可比的。
事實上,賈寶玉和李冉兩人被人綁了,早已偏離了五台山的方向,倒是離京城還不怎麽遠,難怪賈家人怎麽都找不到人了。
若非莊煜派人四面開花,這賈寶玉和李冉,可就不知道被人送到什麽腌臜地方去了。
綁架了賈寶玉和李冉的人販子,不過七八個烏合之衆,韓哲沒費多少工夫就把他們全部打翻在地,又随手掏了錠銀子叫了一個路人去報官,就将人販子們交給當地官員處理去了。
而賈寶玉,卻是他要立時帶走趕着進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