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钗正在後花園裏,聽到薛姨媽找她,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對身邊的丫鬟名雀兒的道:“我先回去,也不知母親有什麽事情,你在這裏幫我摘幾朵花回去插瓶。”
“是,姑娘。”雀兒應道,留了下來。
待得薛寶钗的身影消失,樹叢間突然轉出個年輕的男子來,大約十□歲的年紀,眉目清俊,身上有種尊貴的氣度。
“三爺,”雀兒低聲喚道,“奴婢送您出去。”
男子轉身朝後門方向走去,雀兒躬身跟在後面。薛家的後花園裏,安靜得很,竟是一個人都沒有。男子毫不隐藏身形,就不惹人注意地出了薛家的側門,很快便坐上等在不惹眼處的一輛普通的馬車走了。馬車慢悠悠地到了一家酒樓門口,男子便下了馬車進了們,馬車卻繼續踢踢踏踏地離了酒樓。
男子徑直上了三樓,在最裏間的廂房裏,已經有人備了酒菜在等他。
男子進了門,隻見當今大皇子——敏靖郡王莊炜一手執壺倒酒,一手捏着酒杯飲酒,一副十足惬意的模樣。
“炜皇兄好興緻。”男子對莊炜随意地施了一禮,便徑自坐下,拿過酒桌上另一個酒壺,自斟自飲起來。
莊炜眼神一閃,卻是笑道:“不如灱弟遠矣。”
說完,還擠眉弄眼地朝着男子露出一個别有深意地笑容來:“與美人幽會,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
男子卻是神色一肅,道:“炜皇兄慎言!钗兒不是那般的人……”說完就露出懊惱不已的神色,似乎是在懊悔自己怎就将心上人的閨名給說出來了呢?
男子名莊灱,是忠敏親王莊晞第三子,乃是側妃所出,非嫡非長,在忠敏親王府所受重視不多,比起擅詩書的長兄、擅經營的二哥,才能平均的他,反倒顯得平平,且在女色之上,頗有些風流,不被忠敏親王待見,娶了正妻之後,短短兩年,又納了三房小妾,通房五六個了。
莊炜看着莊灱懊惱的神色,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道:“想不到我們‘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灱弟,居然也有認栽的一天,看來這位國色天香的牡丹佳人,果真如本王的王妃所說,是個絕色了。既然灱弟喜歡了,還是快些下手的好,不然萬一叫旁人捷足先登了,那可就不妙了。”
莊灱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很顯然不想再就着這個話題繼續談下去了,畢竟莊炜的語氣,實在不像是在談論好人家的姑娘。
莊灱便轉移了話題,道:“消息我都打聽到了,不論是誠恪親王府,還是林家,如今都是一切正常,不見半點慌亂,就連那個小世子妃,也還穩得很,把林家管得跟鐵桶似的,并不怎麽好鑽空子。我覺得,莊煜和林海出事的消息,必然有詐!”
莊炜卻是搖頭,道:“那可不一定。我們的十一皇嬸就不是個省油的燈,她教出來的兒媳婦……呵呵,還是不要以常理推斷的好。我反倒覺得,她們這是在虛張聲勢,爲的就是要讓人以爲,莊煜出事的消息……是假的。”
莊灱想了想,覺得莊炜說的也有一定的道理,畢竟如果莊煜出事的消息是個陷阱,那麽裘卿妤和黛玉就應該表現出慌亂來,這樣才好引人上鈎,絕不該是現在這般鎮定的模樣。可若僅憑這一點就斷言她們是在虛張聲勢,卻又讓人覺得信心不足。
“可惜了,”莊灱越想越沒底,“若是能夠叫林家亂起來,最好是林家夫人這時死了,就不怕探不出莊煜和林海的虛實來了。”
若是賈敏死了,他相信林海和莊煜必然會想盡辦法趕回京來的,那是他們被困是真是假,就不必費心猜了。
莊炜也覺得可惜,不過對他而言,不管莊煜出事的消息是真是假,都決不能叫他再平安地回了京。莊焰漸漸長大,莊炜看得出來太上皇和皇帝對他的重視寵愛,他不能再等了。還不如趁着莊焰羽翼未豐,先将其最得力的後盾斬去一半的好。反正,這次唱主角的,是他的好三皇叔,出了事情就是現成的替罪羔羊,可怪不到他身上來。
想着,莊炜的眸子得意地眯縫起來,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莊灱看着莊炜得意的樣子,低頭抿了口酒,眼底露出些許嘲諷來,卻半點不露聲色,黃雀的背後,還是可以有獵人的。
卻說薛寶钗,還來不及和莊灱多說上幾句話,就被薛姨媽急急地叫了回去,卻是有些不滿的,不過不想叫薛姨媽看出端倪來,便也隻是如往常一般的随和安分,問道:“母親這般着急叫我來,不知有什麽事情?”
薛姨媽忐忐忑忑将王夫人被送進廟裏的事情說了一遍,問薛寶钗道:“你姨媽被送到廟裏去了,會不會和我們那日跟賈大太太說起林家的事情有關?”薛姨媽知道王夫人和賈敏的那點龌龊,畢竟王夫人常常會在她的面前咒罵賈敏,不過薛姨媽是沒有那個膽子去和林家不對付的,不過在沒有外人的情況下,附和王夫人幾句罷了。這次之所以會提起林家,一來是林海和莊煜出事的消息确實是如今京裏最熱門的話題,二來正好之前薛寶钗和她說起要請一尊高僧開過光的佛像回來供奉,順嘴說到林家是不是撞了邪的話,便被薛姨媽記在心裏了。所以在和王夫人、邢夫人聊天的時候,就說了出來,倒叫王夫人動了心思,故意挑撥了邢夫人去林家獻殷勤。
薛寶钗好看的眉峰輕輕揚起,笑道:“母親在說什麽?我們不過是說起要請佛像回來的事情,便是說給姨媽她們聽了,又有什麽關礙?我猜姨媽之所以會被送到廟裏,怕是跟她們府裏的老太太起了什麽沖突吧,母親又何必把什麽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若是母親實在擔心姨媽,就抽空去廟裏瞧瞧,若是姨媽缺了什麽東西,就給姨媽送去。想來又敏靖郡王妃和寶玉在,姨媽是受不了什麽罪的。”
薛姨媽聽了薛寶钗的話,覺得很有道理,這事還真和自己沒多大關系,頂多是在王夫人和邢夫人——即賈府大房和二房的争鬥中,被王夫人利用了一回罷了,根本怪不到自己頭上來。
薛姨媽安了心,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趁着那日去請佛像的機會,去瞧一瞧你姨媽,她養尊處優慣了,哪裏受得了廟裏的清苦?鳳丫頭也是的,也不替姐姐求個情,到時候姐姐受了委屈,郡王妃怪罪下來,她可怎麽受得起?”
薛寶钗嘴角勾起嘲諷的弧度,若是要将自身該得的利益全部奉上才能得了賈圓春的歡心,王熙鳳會願意才怪了,這世上有多少傻子,願意做那損己利人的事情?
說到請佛像的事情,薛姨媽又來了精神了,道:“這天華寺的佛像最是靈驗,最好能保佑你哥哥說一門好親事,成了家的男人便會有擔當,到時候這鋪子裏的事情還是叫蟠兒管着,也免得女兒你總是擔着家裏的重擔,不能好好兒地做女紅針鑿,這銀錢鋪子的事情,哪裏是個女兒家該管的?這萬一要是叫你未來的婆家知道了,恐怕不好。”
薛寶钗的臉色微微一僵,繼而含羞道:“母親說到哪裏去了?什麽婆家不婆家的,真真羞死人了!”
薛姨媽哈哈笑道:“這兒就我們母女二人,這種事情你早晚要面對的,有什麽好羞的?待得你哥哥娶了媳婦兒進門,我就去求了嫂子,幫你好生物色一個出息能爲的如意郎君,當娘的我啊,也就對得起你們死去的父親了……”
薛寶钗見薛姨媽提起早死的父親傷心起來,連忙輕聲安慰,隻這眸子裏,有絲絲的陰霾,揮之不去。
薛家的鋪子,表面上是薛蟠管着,然而實際上,薛蟠早就被薛姨媽寵壞了,是個扶不起來的阿鬥,根本不懂經營之道,這幾年若不是薛寶钗在幕後打理薛家的鋪子生意,薛蟠隻要照着薛寶钗的吩咐辦事,這薛家的生意絕不會如今日這般紅火。
王子騰原本打算将薛蟠送進軍中曆練,本朝大戰已平,近年來并無戰事,不必擔心薛蟠被派上戰場,曆練一番也能整一整他懶散的骨頭,不過薛姨媽舍不得,哭哭啼啼地硬是叫王子騰打消了念頭。便又說叫薛蟠進學讀點書,不指望他科舉爲官,通點文墨也是好的,恰好賈家有個家學,便将薛蟠送了進去,倒也是安分了一段時間的,不過到底也沒讀書讀出什麽名堂來,倒是在外面傳了些風流名聲,說是在學堂裏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小子搞在了一處。薛寶钗若是養在深閨的小姐,自然是不知這些事情的,不過這幾年薛蟠無用,薛寶钗隐在幕後打理生意,又和莊灱有了瓜葛,對外面的事情不再是兩眼一抹黑,知道了以後實在又是氣憤又是羞惱,隻覺得這樣的兄長讓她蒙了羞,在莊灱的面前一貫以來的矜持也似乎變成了笑話。
若是如此,便還罷了,隻是薛蟠此人不僅能力不強,偏還愛惹是生非,以前怵着王子騰,并不敢太過胡鬧,薛寶钗還能指示管束得了他,如今王子騰放了外任,薛蟠更是撒了歡地胡鬧起來,糾集了一幫纨绔子弟,每日裏花天酒地,當真算得上是吃喝嫖賭無所不精了。那些纨绔子弟當薛蟠是冤大頭,每次都讓薛蟠付賬,薛蟠仗着家财萬貫,從來都是大手一揮,手裏完全沒數地到賬房支取銀子。
薛寶钗一個小姑娘,苦心經營薛家營生到如今的地步,不可謂不艱難,絕對是費盡了思量的,對于薛蟠的這種行爲,薛寶钗根本無法忍受。然而,在她想和以前一樣約束薛蟠的時候,薛蟠也不知是受了什麽刺激,竟說薛寶钗是“牝雞司晨”,直把薛寶钗氣得眼眶發紅。雖然後來薛蟠很快便道了歉,說是在外面叫一起玩耍的朋友嘲笑了,說他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竟管不得家中财政大權,明明是家主,卻還要瞧母親妹子的臉色行事,委實太窩囊,薛蟠感覺失了面子,才在薛寶钗不許他支銀子的時候亂發脾氣。
薛寶钗自然是原諒了薛蟠,但她也知道,兩人之間的隔閡已經産生,不是那麽容易消弭的,尤其那句“牝雞司晨”,更是如同一把鋒利的尖刀紮進了她的心裏,讓她無法忘懷。她難道不希望自己能夠如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安安心心地呆在家裏做做女紅針鑿,等着嫁個良人好好過一輩子?可是自家的情況呢,出身商賈,根本嫁不得豪門大戶,若是靠着舅舅的關系,或許可以嫁個低階武将、寒門士子,若是那般,她隻要帶着豐厚的嫁妝進門,她相信自己也能夠幫助丈夫登上高位,所以她才那麽努力地經營家中的産業。直到後來,在天華寺上香的時候,意外撞見了莊灱,開啓了一段孽緣,對權勢身份的渴望如同最好的肥料,催化了薛寶钗的野心,她不再滿足于嫁一個低階武将、寒門士子,然後拼搏算計幾十年。她将目标轉向了莊灱,而莊灱顯然也對她有心,爲了自己的未來,薛寶钗願意搏一搏!
然而,直到如今,她突然發現,無論她怎麽努力,怎麽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将薛家的産業擴大,這些也都不是屬于她的,而是理所當然地屬于她那個整日裏什麽都不用操心,隻要支取銀子吃喝玩樂的兄長。薛寶钗很難覺得甘心。
而且,當她和莊灱接觸之後,也曾經悄悄地、陸陸續續地挪用了大筆的銀錢給莊灱辦事,她雖自認做得無隙可循,但如果薛蟠将來正式接手薛家全部的産業之後,隻要找經驗老道的賬房先生仔細查驗,并不難發現這些事情。
所以,不管是出于什麽原因,薛寶钗都不可能将薛家的全部,都交托到薛蟠的手上。更何況,薛蟠這樣的能力,薛家若是真的交到他的手裏,怕是不用多久,就要被他敗光的,倒不如留一部分在她手裏,将來還能發揮它該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