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敏怔怔地看着林霁,發現一段時間不見,這個她親手養大的孩子,已經變得那麽陌生了。
林霁的眼神有些哀傷,表情卻是堅毅的,可他畢竟隻是個孩子,稚嫩的臉上露出這般表情,看起來就像是一種故作堅強的脆弱。
賈敏的心裏不由得一酸,她一直都希望林霁能夠爲林雩讓路,她甚至也覺得林霁很該這麽做,但是聽到林霁這樣說了,真的打算這麽做了,她的心底,竟是又産生了一股奇異的失落的感覺。
林家祖上雖說是軍功起家封侯的,但是傳承至今,不說已經沒了爵位的傳承,更是沒了在軍中的人脈勢力。林家如今所倚靠的,都是林海漸漸經營起來的人脈,且幾乎都在文臣之中。林霁棄文從武,便意味着他不再能夠從林家的人脈上受惠,更甚至可以說是辜負了林海的期待,林海是個典型的文人,他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子承父業,所以,一旦林霁從了軍,那麽林雩将會成爲林海僅有的選擇,林雩便能夠得到林海的全力支持。
當然,林霁從軍必然會得到來自誠恪親王府一系的照應,但是這種照應賈敏倒并不稀罕,因爲她是絕對不希望林雩去軍營那麽粗魯的地方的,更何況戰場上又是那麽的危險。
“霁兒,”賈敏喊道,似乎是太久沒有喊過他的名字了,出口的聲音竟有那麽幾絲生硬,“你可知道,你究竟在說什麽?你要知道,你既然這樣說了,我可不許你後悔。”
林霁的眼底竄過一抹傷痛,忙低下頭去,不讓落下的眼淚叫人看見,悶聲道:“兒子知道,兒子不會反悔。兒子從武、弟弟從文,這樣……相互扶持對林家會更好一些。”
林霁說的是實話,林海經營起來的人脈關系就那麽多,不可能無止盡地用來給兄弟兩個鋪路,林霁比林雩大上許多,自然更占優勢,這也是賈敏忌憚林霁的地方之一。
可當林霁選擇了從軍,一文一武相互扶持,反倒更有利于彼此的發展。
賈敏雖不至于因爲林霁這樣說了,就全然相信了他,但到底熄了步步緊逼的心思,也不再逼着黛玉做出承諾,一時之間林家似乎終于又恢複了平靜。
林霁遂了賈敏的願,心底也是一松,他自知他和賈敏已經回不到過去的相處方式了,或許他原先以爲隻要自己一如往昔,總有一天會感動賈敏,但事實上,這隻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因爲改變了的,不僅僅是賈敏,還有他自己。他雖然識破了古建的不安好心,可古建所說的古姨娘是被賈敏害死的事情,到底也是在他的心底留下了痕迹,和賈敏的相處便怎麽都自然不起來。
至于報仇?當然沒有這回事情。慢說古姨娘究竟是否爲賈敏所害林霁根本不知,便是真的,林霁也無法做到漠視這麽多年的養育之恩,而選擇向賈敏複仇——更何況,賈敏自己已經病得很重,也許沒多久好活了。至于黛玉和林雩?一個是真心疼愛他的姐姐,一個是懵懂無知的弟弟,他怎麽都不可能選擇将怨氣撒在他們兩個的身上的。
可若古姨娘之死和賈敏并無關系,那林霁自己都會覺得他這等态度,實在是涼薄不孝。可是,他不能控制地在面對賈敏的時候無話可說的感覺,所以當他如了賈敏的願給林雩讓了路後,反而覺得輕松了許多。
至于人脈、家業、權勢,在尚且稚嫩的林霁心底,反而不那麽看重。在林霁的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兩個男性角色,一個是林海,另一個卻是莊煜。林海是父親,是崇拜孺慕的對象;而莊煜,卻是想要并且可以被模仿的對象。
莊煜是誠恪親王府當之無愧的繼承人,坐擁叫人豔羨的權勢地位,卻并不松懈怠慢,更不會覺得繼承父輩的榮耀是無上光榮的事情,反而覺得,隻有自己拼搏得來的,才是自己的,才是值得向子孫後代炫耀的東西。
林霁雖然不滿莊煜一直欺負作弄自己,但是不得不承認,莊煜确實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所以對莊煜的敬佩憧憬,并不會因爲對他性格中的惡劣一面,而磨滅掉。
所以,對于放棄從林家既有勢力人脈上得到恩惠,林霁心底并不抵觸,他渴望憑借着自己的努力,建功立業,哪怕達不到父輩們的高度也無妨,至少給了後人一個前進努力的方向,而不會讓自己躺在父輩營造的安樂财富窩裏,失去了奮鬥的動力。
經過這次的事情,林霁便仍然每日裏請上幾個時辰的假回來給賈敏侍疾,兩人都緻力于做出如以前那等母慈子孝的樣子來,可是兩個人每天其實都說不上幾句話,更是沒有了以前那種溫情脈脈的氣氛。
黛玉在一邊看着,心底很不是滋味,卻也知道,這是賈敏和林霁的選擇,她若堅持要幹涉,并不見得是好事。所以她隻能默默地注視着這兩個在她生命中同等重要的人漸行漸遠,努力把林府治理得水洩不通,再不給人可乘之機。至于帶古建進京的人,那個隐在幕後的黑手,她已經叫人去查了,而結果似乎又再度和賈家扯上了關系,這讓黛玉無比心寒。不過礙于賈敏的病情,她隻得暫時放下找賈府麻煩的打算,而選擇粉飾太平。不過賈家人幾次登門想來探訪賈敏,都被黛玉以賈敏需要靜養回絕了。後來賈母親自登門,黛玉才與之虛以委蛇了半個時辰,隻是那次賈敏并未清醒,賈母是無功而返了。
這是黛玉第一次親自處理這等爾虞我詐、虛情假意的算計,頓時覺得分外的疲憊不堪。她突然越發地想念莊煜,想念那種在他身邊,什麽都不需要費心的輕松感覺。隻是,如今的林家,林海出門在外,沒了主心骨,若她也軟弱下來任人算計,還不知林海回來需要面對的是一種什麽樣的局面呢。
黛玉打起精神,勢要讓出門在外的人無後顧之憂。
偏生這個時候,湖南洞庭湖地區卻爆發了疫情,林海和莊煜等人被瘟疫困在了一座縣城裏的消息,被八百裏加急送入京中,頓時一石激起千層浪來。
而且這消息也不知怎地,一夜之間便被傳得沸沸揚揚的,黛玉自然也很快便知曉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黛玉頓時覺得一陣暈眩,渾身像被冰水泡過一般的冷,臉色瞬間白得驚人。林霁在國子監讀書,自然也是聽到了消息,匆匆趕了回來。
“姐姐……”林霁本來是想要跟黛玉核實這個消息的,但見了黛玉這般模樣,倒不知該如何問起了。
姐弟二人一時有些相顧無言,那被困在險地的有他們的父親、她的丈夫。瘟疫這種事情,姐弟二人雖從未見過,但不妨礙他們聽說過它的可怖,染了病會有極大的可能性死去,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便是爲了避免瘟疫蔓延,爆發了瘟疫的城鎮或村落會被封鎖,不許進、也不許出,如此一來,本來好好兒沒病的人,都有可能會在那樣的環境裏,染病、死去。更有甚者,如前朝末年,惠帝昏聩,各地朝局不穩,同樣是水災引發的瘟疫,在疫情爆發最嚴重的小鎮上,當地的官員爲了阻止瘟疫蔓延,竟喪心病狂地将整座小鎮的人全部燒死,數千人的城鎮,足足少了兩天兩夜,最終成了一片廢墟。而那一場殘忍的屠殺,也是前朝末年各地起義軍揭竿而起的導火索。
黛玉和林霁都是讀過那一段史書的,所以當聽到林海和莊煜被“困”在縣城裏的時候,就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這一段典故來,越是去想臉色便越差。
可黛玉這幾年在誠恪親王府裏,習慣了誠恪親王府堅毅果敢的作風,即便擔心恐懼,但該注意到、該做的事情,也是不會遺漏的。很快便強逼自己鎮定下來,吩咐下去,嚴令封鎖消息,決不能讓賈敏知道林海被困的消息,要是讓賈敏知道了,着急擔心起來,這原本便勉強維持的身體,怕是得立時便垮了下去的。
賈敏的擔心于事無補,倒不如不叫她知道,仍然安心養病的好。
黛玉也囑咐林霁,斷不可在賈敏面前表現出異常來,又叫林栖和鄭嬷嬷帶着林雩到賈敏處守着,别叫那别有用心的人趁亂去跟賈敏說些有的沒的。
然後,黛玉便匆匆忙忙地回了誠恪親王府找裘卿妤詢問事情的究竟。
裘卿妤得到消息的時間,自然是比黛玉早的,而且誠恪親王府有自己的消息傳遞渠道,裘卿妤知道的自然比黛玉來得多。裘卿妤一早便猜到黛玉會回府,見了她,便示意她獨自一人跟着自己進了莊晔的書房。
裘卿妤是和莊晔并肩的女人,莊晔的書房裘卿妤向來可以來去自如,但是黛玉卻是第一次進這個書房。隻是心中的擔憂惶恐,使得她對于裏面的布置也沒了欣賞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