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來送禮的人,便是鄭嬷嬷。鄭嬷嬷在莊煜小時便在誠恪王府伺候,又深得莊煜等人的信任,對賈家和黛玉的那點子事情,雖說不很清楚□,但也知曉個大概,故而對這賈家衆人,那是半點兒好感都無。
鄭嬷嬷進了賈府,便被領去賈母那裏,她被送給林雩當奶嬷嬷的事情,賈家還不知道消息,隻當她是王府下人,也不敢小看于她。
鄭嬷嬷見了賈母,心下也道這老太君看起來也是個慈眉善目的,可這心腸算計,卻都朝着自己至親的親人而去,未免叫人心寒。鄭嬷嬷到底是個内宅婦人,不懂這外面的事情,賈家男子中,全無頂梁立柱之人,老太太的無奈算計,也算是被這一屋子沒用的男人逼出來的。
鄭嬷嬷見了賈母,不卑不亢地行了個禮,便叫身後跟着的小丫頭子奉上了所謂的“禮物”,不過一個小匣子,看外表也不精緻不豪華,普通得緊,這讓賈母心底的困惑越發多了幾分。
鄭嬷嬷皮笑肉不笑地扯動嘴角,道:“老奴是奉世子妃之命,前來給貴府送禮的。”
賈母叫鴛鴦接過了小匣子,可怎麽看都覺得有一種違和感,這真的是禮物嗎?
邢夫人是個藏不住話的,又覺得這禮物小小一匣子,怕是沒他們大房的份了,便開口問道:“敢問嬷嬷,世子妃這送的是什麽禮?如今既不是什麽節日,府裏也沒辦什麽事情……”
賈母瞪了邢夫人一眼,卻也沒斥責于她,因爲這也正是她想問的,卻不好問,由邢夫人出頭,也沒什麽不好。
鄭嬷嬷回道:“這是回禮,前段日子,貴府給我家太太送了幾份‘大禮’,世子妃知曉了,說是沒道理讓貴府這般破費,便叫老奴将其……送回來了。”
賈母心中一跳,有種不祥的預感。
邢夫人還在接着問:“你家太太?嬷嬷不是王府的人麽?”她家太太該是稱作“王妃”的吧?
鄭嬷嬷道:“不瞞幾位太太,世子妃憐惜幼弟,便求了親王妃,遣了老奴到雩哥兒身邊,以後就專門伺候雩哥兒了。”
鄭嬷嬷說完,狀似無意地看了賈母一眼,又接着道:“小主子身邊離不得人,老太君若是沒什麽吩咐,老奴便告退了。”
賈母聽說黛玉求了鄭嬷嬷給林雩當奶娘,便知自己想要在賈敏身後時不時将林雩接到賈府來住的計劃,怕是實施不能了,心下歎息,便也無心再和鄭嬷嬷周旋,打發了人領了鄭嬷嬷出去。
鄭嬷嬷前腳剛出了房門,賈母立刻便叫鴛鴦打開了禮物匣子,邢夫人、王夫人也好奇黛玉究竟送的是什麽,便也不露聲色地湊上來瞧。
匣子打開了,匣子裏面的東西便露出了廬山真面目,竟是幾錠銀子,一些金裸子,還有一些钗環首飾,并不是多精緻的東西,加起來不過也不過價值幾百兩。
邢夫人奇怪極了,道:“這是什麽?世子妃送的禮,居然……隻是這麽些東西?”
邢夫人愛财貪婪,雖覺得這些東西也值點兒錢,可一想到這是親王世子妃給賈府送的禮,就覺得……是不是太寒碜了點兒?
“老太太!”首先驚呼出聲的,是鴛鴦。
這個匣子裏的東西,有将近一半,是從鴛鴦手裏流出去的,那是賈母吩咐她拿給鄒嬷嬷堂嫂子收買鄒嬷嬷用的。
賈母聽到鴛鴦的低呼,又見鴛鴦驚懼的臉色,立時也明白了過來,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變了臉色,朝着邢夫人低喝道:“閉嘴!”
邢夫人猶自不平,仍絮絮道:“老太太,不是我說啊,這世子妃堂堂親王……”說着說着,邢夫人在賈母似乎要吃人的臉色中,消了聲。
賈母有些脫力,看着匣子失了神,這個匣子裏的東西,被黛玉叫人送還給她,這意味着什麽?意味着她的算計,全叫黛玉看清楚了,這種做法,簡直就像是狠狠地打了她的臉,偏生還叫她什麽都說不出來。
不過,賈母很快便覺得有些疑惑,這匣子裏的東西,會不會太多了些?她對鴛鴦十分信任,也是叫鴛鴦随便取些東西給鄒嬷嬷堂嫂的,但是,很不該有這許多呀?收買個奴才秧子,頂了天拿個百十兩的東西也就夠了,可這裏的東西,細算一下,可是差不多要值個三百兩的樣子,這可和當初鴛鴦回複她的話不同。
賈母擡頭去看鴛鴦,卻恰好看到王夫人不自在的臉色,頓時如醍醐灌頂,明白了這多出來的東西,是來自哪裏的了。
“老二家的!”賈母幾乎立刻便鎖定了王夫人的嫌疑,她不會懷疑邢夫人,因爲她知道邢夫人有多貪财吝啬,是絕對舍不得拿錢财去收買奴才的,隻有王夫人,看賈敏不慣,才有可能做出收買賈敏身邊人的事情來。
王夫人被賈母喊得忍不住一抖,卻仍是故作鎮定,回道:“老太太有何吩咐?”她平日裏做慣了菩薩樣,臉上的表情很是僵化,如今雖緊張,但繃着臉,看來倒也似乎是全然的無畏。除非如那日在林府看到賈敏的病狀,叫她實在太興奮,才會管不住自己的臉皮。
賈母雖能确定了王夫人在這其中必然是摻了一腳的,但是想着賈圓春和賈寶玉,想着賈家的未來,想着賈府将來的榮光怕是就落在這兩個孩子的身上了,終是不能無所顧忌地将這事嚷嚷開了,反而還需要将此事掩飾過去,粉飾太平。
“老大家的,你先回去吧,今日的事情,是世子妃孝順,怕我太過擔心敏兒而傷了身子,故而特特命人拿了老參來給我補身子,你若是胡亂嚷嚷些有的沒的,就休怪我對你不講情面。”賈母打算先打發走了邢夫人,再來敲打王夫人。王夫人生的子女确實都是好的,寄托着賈府未來的希望,但是若王夫人這個做娘的太過折騰,把好福氣都折騰沒了,賈母也是不打算姑息遷就的。
邢夫人張了張嘴,到底沒敢說什麽,橫了王夫人一眼,卻也隻能憋着氣,離開了。
等邢夫人走了,賈母便沖着王夫道:“老二家的,說說吧,這些東西,哪些是從你那兒出去的?也好領了回去,你不一直說公中的錢不夠花用的嗎?領回去補貼一下家用,也比拿去貼補了奴才的好吧?”
王夫人自是不肯承認的,當初叫周瑞家的去收買那個鄒嬷嬷,王夫人也是知道厲害的,所選的都是無記号的普通的東西,要想光憑這些東西指認于她,那是不可能的。
王夫人這些年在賈府,地位是日漸高漲,有個郡王正妃的女兒,她自認比起賈敏來,是隻高不低,若非她的丈夫不及林海,使得她如今的诰命身份沒有賈敏高,否則她早就明打明地給賈敏難堪了,何必動這些小手腳?不過,有個皇子郡王女婿,賈政的未來也指日可待,沒見他一下子從工部的小小員外郎,一躍成了從四品的工部侍郎了麽?有這樣出息的女兒,還有個銜玉而誕注定有大造化的兒子,總有一天,她的身份地位必然會比賈敏高得多,隻可惜,賈敏快死了,真到了那一天,她反而沒辦法在賈敏面前耀武揚威一番,實在是可惜。
正因着王夫人身份的擡高,她心底作爲王家嫡女的傲氣也逐漸複蘇,漫說邢夫人從來就不被她放在眼裏,便是賈母,也逐漸變得越來越無法壓制得住她。王夫人一直覺得自己是委屈的,她是王家的嫡長女,憑她的身份,便是嫁個侯爺爲正妻,也是不無可能的,結果呢?嫁給了賈政,一個不能襲爵的嫡次子,若非她自己的肚皮争氣,若非老大的媳婦早早沒了,她還不知有沒有出頭的日子呢。不過,事實證明,她還是有福氣的,就算命運曾經轉了個彎,也到底還是會回歸到正途上來的。
若是以前,被賈母這樣一說,王夫人便是強作鎮定,也到底還是害怕的,但如今她的底氣十足,自然就不會被賈母這麽簡單的一句話,給糊弄出實話來。所以,王夫人隻是故作不解地問道:“老太太,媳婦……當真是不懂您的意思,這些物件兒,雖說模樣普通了些,與媳婦那兒用來打賞的東西十分相像,可想來到底是世子妃孝敬您的,該當……是有什麽特殊之處的吧……”
王夫人鎮定地裝糊塗,還不忘悄悄兒地諷刺賈母一句,你當成心肝寶貝來疼的外孫女兒,可是拿着“打賞下人”的東西來“孝敬”你的呢。
賈母被王夫人的話氣得臉色都變了,王夫人心中解氣,面上卻仍是木着臉,接着睜眼說瞎話:“當然,若是老太太體恤憐憫小輩,要将其補貼公中,媳婦就替鳳丫頭謝過老太太了。”
賈府即便出了個郡王妃的女兒,可全然沒有得到改變的,是賈家如今入不敷出的境況,更甚至可以說,自從賈圓春當了莊炜的正妃後,這賈家的銀錢是越發捉襟見肘了。賈家的生活本就是十分奢侈的,出了個郡王妃後,自然更不可能自降身價,縮減開支,而是越發地驕奢淫逸起來。再加上,賈圓春要在敏靖郡王府收攏人心,博得莊炜的寵愛和信任,這銀子上,說花錢如流水,真的是一點都不爲過的。
賈家家财豐厚,一時之間倒也不至于被這家常開銷拖垮掉,但是賈家如今的收益是入不敷出,賈家就是有金山銀山,也抵不住這等揮霍,早晚坐吃山空。賈母的私房守得死死的,更收着府裏的庫房鑰匙,沒有她的同意,王夫人也拿不到庫房裏的好東西,雖說她幾次三番接着賈圓春的名義,哄着賈母開庫房給了她許多東西,但人心貪婪,總是覺得不滿足的。
王夫人管着家的時候,又要攏銀子進自己的腰包,又要維持着風光無限的奢華開銷,頗覺得力不從心,漸漸維持不了表面的平衡,又壓根不樂意拿自己的私房來貼補公中,于是便主動提出将管家之權交給了王熙鳳,王熙鳳管家,一來可以安撫賈赦一房,好歹也是長房長媳管家,名正言順;二來還博得了王熙鳳的感激和信任,王熙鳳本來就親近王夫人勝過正經婆婆邢夫人,如今姑侄二人一手把持着賈府的内務,對各自貪墨、中飽私囊的行爲默契隐瞞,也算得上是一拍即合、合作無間了。
賈母聽了王夫人的話,氣得呼哧呼哧喘了好幾口粗氣,心底卻有些無力的感覺,如今的王氏,羽翼漸豐,憑着賈圓春和賈寶玉,隐隐有種将要取代她的架勢。賈母自然是不甘心的,她把持賈府數十年,怎會甘心在晚年受人擺布?所以,賈母才要擡舉王熙鳳來分王夫人的權,讓王夫人知道,她既然能擡舉了二房,自然也能重新扶持起大房,哪怕王夫人的女兒是郡王妃,沒有她這個老太太的幫助,這賈府也斷無可能落到她們二房的頭上去。
“王氏!”賈母冷笑一聲,對王夫人的稱呼也變了,“你莫要以爲我不知道你算盤珠子撥算的是什麽!你要算計我的敏兒,你道瞞住了我就萬事大吉了麽?這匣子裏的東西被直接送過來,就表示你的盤算被識破了,你以爲世子妃會就此揭過此事?誠恪親王府最是護短,若是立意爲世子妃出氣,你以爲你有什麽能耐能抵擋得住?還是你要我們賈府給你陪葬?你這般算計,也不怕連累了我們全府,也不怕連累了敏靖郡王妃麽?”
王夫人暗自撇嘴,嘴上卻是斷不肯承認的,隻道:“媳婦真是不知道老太太說的什麽,媳婦真的沒有算計妹妹。”林黛玉不過是個世子妃,諒她也調動不了誠恪親王的勢力,而她可是皇子正妃、郡王妃的母親,黛玉想要對付她,還得看看賈圓春答不答應。
賈母見王夫人咬死不認,恨得幾乎要直接提了拐杖往王夫人身上戳,隻是想到王夫人身後的賈圓春,又聽到門外傳來“寶二爺回來了”的聲音,隻能憤憤地忍下心中的氣,暫時放過了王夫人。
可看着王夫人眼梢微微帶着的得意,以及語氣中再也掩飾不住微微擡頭的傲慢,賈母的眼底,漸漸變得陰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