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随意吃了幾口飯菜,就擱下了筷子,捧着丹橘特意爲她熬的粥喝了幾口,林家的事情如今這般錯綜複雜,除了自己,卻是沒人能夠多管的,她可不能倒下了。
吃完晚飯,黛玉又去林雩那裏逗弄了一會兒。黛玉在王府和兩個奶娃娃小叔子相處極好,自然懂得怎麽讨小孩子歡心,沒多久,林雩對黛玉的生疏感便徹底沒了,在床上跌跌撞撞地又爬又跳,“姐姐姐姐”地叫個不停。
黛玉瞧着他那天真無邪的樣子,也難得地露了絲歡顔,攬抱着林雩,輕輕地道:“雩哥兒乖,我們一起去看看娘好不好?”孫禦醫說了,賈敏的病症不會把病氣過給别人,隻要小心一些,林雩去見見賈敏并無關礙。
“娘?”林雩的反應,卻是明顯地愣了愣,然後轉頭去看蔣嬷嬷,見蔣嬷嬷朝他點了點頭,這才回頭朝着黛玉道:“嗯。”
黛玉眉頭一皺,林霁的反應,并不見如何欣喜,這很不正常。而且,他居然在做決定之前,要去看蔣嬷嬷的眼色,這讓黛玉心底無法不忌憚。
黛玉淡淡地掃了蔣嬷嬷一眼,蔣嬷嬷倒是沒什麽異樣,她是個略顯嚴肅的中年女子,隻在看着林雩的時候,會露出慈愛的笑容來。
黛玉不經意地問道:“嬷嬷原是哪裏人?怎麽會到府裏給雩哥兒做了奶娘的?家中還有些什麽人在?”
蔣嬷嬷恭恭敬敬地回道:“回世子妃的話,老奴是城外鄉下人,曾經養育過三個孩子,來府裏之前,生了個女娃。因着吃飯的嘴巴多了,便求了牙婆子,幫老奴找一個奶娘的工作,能來給小公子做奶娘,也是老奴的福分。”
蔣嬷嬷的話很尋常,卻又不尋常。這林家找奶娘,爲什麽沒有在家生子裏找?而是通過外面的牙婆子找人?
黛玉也沒多問,隻笑笑就将此事帶過了。
入夜,賈敏再次清醒過來,拉着黛玉的手不放,黛玉知道,賈敏這是有話要對她說了,她也正猶豫,她察覺到的事情,是不是要跟賈敏說,可又怕賈敏多操心,使得病情加重,想來想去,還是決定等情況明朗一些再說。
賈敏拿眼神示意黛玉打發走了所有的下人,兩母女趁着昏黃的燭火,倒是有種久違的親昵。
賈敏對黛玉的感情是極深的,十幾年無子的壓力,是她所不能承受的沉重,直到懷了黛玉,才算是洗脫了自己,可又對于黛玉是個女兒而略略覺得有些遺憾,當時真的是想把黛玉當做兒子來教養了。
隻可惜,對于這個女兒,她到底沒有疼愛多久,就成了别人家的兒媳婦。如今,人人都羨慕她有一個親王世子的女兒,但于賈敏心裏,終究是覺得有些遺憾的。
賈敏拉着黛玉的手喚道:“玉兒。”
黛玉一瞬間有些恍惚,仿佛聽見裘卿妤在叫莊煜,卻也立時反應過來,在林家,林海夫婦還是習慣叫她作“玉兒”的。
賈敏并不曾察覺,隻仍拉着黛玉的手,掌心有些微涼:“玉兒,這兩天見過雩哥兒沒有?”
黛玉想起林雩,也忍不住微微笑了笑:“見過了,雩哥兒很乖,也很聽蔣嬷嬷的話。”黛玉說着,悄悄地注意着賈敏的表情。
賈敏卻并未覺得有何不妥:“蔣嬷嬷确實盡心,有她在,我也放心,若是我将來……相信她也能夠照顧好雩哥兒。”
黛玉聽賈敏這麽說,忍不住道:“母親,你别這樣說,你一定會沒事的!母妃明日裏會過來探望您,到時候,讓母妃給您瞧瞧,母妃的醫術傳承自白先生,一定能治好你的。”
賈敏聽黛玉說起白先生,終于是苦笑一聲,道:“玉兒,你有所不知,當年白先生在揚州我們府上時,我曾經求過白先生,想讓他治好了我,能夠再給你父親生一個孩子。隻是白先生卻說我……若是命中無子,則可安享晚年,若有子……則必定命不久矣。我當時便覺得,若能爲你父親生個孩子,便是立時死了,我也願意。可是,不論我怎麽祈求白先生,他都不肯答應。”
黛玉是第一次聽到賈敏說起這件事情,她一直就覺得很奇怪,林海對于白先生的态度,那是當成大恩人一般看待,至今提起,仍是非常推崇。但賈敏卻顯得有些複雜,她也感激白先生,但和林海比起來,卻顯得有些敷衍和憂怨?原來其中還有這個緣故。
“後來……我有了雩哥兒,身體也貌似無事,便一度覺得,白先生是因爲偏袒霁兒,才故意對我說了謊。”
黛玉皺眉,她覺得白先生是不會說謊的,但是這不是在說賈敏必定會命不久矣嗎?所以她隻能說:“也許是母親身上又發生了别的機緣吧,白先生那麽早就走了,他沒有料到也是可能的。”
賈敏苦笑,道:“到了這個時候,我也不必再自欺欺人了,白先生,确實是個神人,他說的話,果然是不會落空的。”
黛玉急道:“母親……”
賈敏打斷了黛玉的話,道:“就像我之前說的,若能給你父親生個孩子,我立時死了也甘願。但是,人心果然是不容易滿足的,有了雩哥兒之後,我又很想呵護他長大,給他世間最好的,想看他金榜題名、成親、生子,得到他該得到的一切,一生平順。可是,我卻做不到了。玉兒,除了你,我不知道還能相信誰,所以你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
黛玉的心底有着隐隐的不安,卻又在賈敏那種濃烈期盼的眼神下敗下陣來,隻得點頭道:“母親你說吧,女兒聽着呢。”
賈敏微微松了口氣,才接着道:“玉兒,雩哥兒是你的親弟弟,這個世界上,你是最該保護他的人了,你知道嗎?”
黛玉點頭:“母親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雩哥兒的。”
賈敏搖搖頭,道:“不,玉兒,我要的,不僅僅是讓你好好照顧雩哥兒,而且,我還要你幫着雩哥兒,從霁兒那裏取回他該得的東西。”
“母親?”黛玉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霁兒也是我的弟弟……”
賈敏一把抓住了黛玉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氣:“不,玉兒,說到底,霁兒并非我親生的,若非我當初以爲自己不會再有孩子……他如今不過是個庶子。”
黛玉的心裏很難受,她想她知道賈敏的心結在哪裏了,可這也正是她不想要面對的。
賈敏看着黛玉的表情,便知道黛玉心底的不願,可是她如今能賭一把的,也就隻有黛玉的心了。
賈敏根本不給黛玉說話的機會:“玉兒,我知道你和霁兒的感情好,那麽多年的相處,我又何嘗不是?霁兒是我拉扯大的,我對他怎麽樣,你難道還不知道嗎?”
黛玉痛苦地看着賈敏,正是因爲她知道賈敏待林霁的好,如今對比之下,她才越發覺得難過。
“可是,”賈敏接着道,“玉兒,你不覺得這對雩哥兒來說,這一切是那麽的不公平嗎?他本該是唯一的嫡子,卻因爲我一時的錯念,而多了個長兄壓在他的頭上,本該名正言順繼承的家業,也要被别人分去大半。你也許會覺得我糾纏于林家的家産,是很自私的表現,可是,那本就該是屬于雩哥兒的!更何況,被霁兒分去的,何止是林家的家業,還有本該屬于他的來自于父親的寵愛、姐姐的疼愛,甚至……甚至連他的母親,都沒有辦法陪伴他長大。他比起霁兒,能夠得到的,是那麽那麽的少。玉兒,你真的忍心嗎?雩哥兒那可是你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啊!”
黛玉難過地拼命搖頭,是的,賈敏說得對,林霁如今得到的一切,包括賈敏十年來的母愛,都是本該屬于林雩的,但是,這種事情,真的能夠這麽清楚地計算嗎?人的感情,真的是可以說抹滅就抹滅的嗎?更何況,她如果真的要偏袒林雩,要置林霁于何地?林霁是記了名、上了族譜的,這繼承權是她說改就能改的麽?少不得要動用些手段,但是她一點兒也不想在自己的親人身上施手段。
黛玉的抗拒,全都看在賈敏的眼裏,她眼底的過分灼烈的期望,漸漸的暗淡,變成失望,她松開了黛玉的手,她知道,想要讓黛玉幫助林雩壓制林霁,怕是不能了。她也知道,也許她可以靠臨終遺言,逼迫黛玉,但是,那樣真的對林雩好嗎?就算黛玉出于孝道,真的照自己的遺言做了,但黛玉的心底,恐怕是會對林雩生了芥蒂的,更可能對林霁産生極大的愧疚。那樣一來,就算林雩得到了林家的家業,卻要失去黛玉所在的誠恪親王府這個助力,而黛玉因着愧疚會對林霁做出補償。這樣算下來,也許對林雩來說,未必是好事。
所以,賈敏想來想去,她隻能夠退一步了,很無奈,卻是她目前爲止,能夠做的最好的選擇了。
賈敏費力地擡起手,撫摸上黛玉的頭頂,柔聲道:“玉兒,是母親讓你爲難了。”
黛玉喃喃道:“對不起,母親……”她知道,也許這是她母親生命當中,最後的心願了,而她卻不能夠做到。
賈敏道:“你既然不願,母親也不會逼你,你是我最疼愛的女兒,我也不想讓你爲難痛苦。不過,我有個不情之請,卻是希望,你能夠做到。”
黛玉回道:“母親,你說吧。”
賈敏接着道:“我朝有先例,記嫡長子與嫡子之間,繼承權歸記嫡長子爲先,但家業,嫡子也能分得一半。”
黛玉點頭,這個先例,她也是知曉的。【1】但那個情況,和林家如今的情況,還是有少許不同的。當初那戶人家,也是侯爵門戶。記嫡長子是記在先夫人名下,而嫡子卻是出自填房夫人的肚子。當初爲了爵位的繼承權,兄弟二人各自出盡手段,鬧得是沸沸揚揚。照理說,填房之子身份低于原配之子,偏偏原配名下的孩子,不過是庶子記嫡,這之間,身份孰高孰低,甚至在當時的衛教士中很是引起了一番争論。最後鬧得過分大了,還是由當時的皇帝出面平息了這場風波,頒下旨意,爵位由記嫡長子繼承,家業卻是一分爲二,兄弟二人一人一半。但是這個分家的過程,卻也産生了很大的貓膩,隻因爲老侯爺覺得虧欠了嫡子,便在分家的過程中,看似公平的分配,卻是将空殼子分給了記嫡長子,而真正的出息産業、莊子都分給了嫡子。
黛玉既然知道這個先例,自然也明白賈敏要說的是什麽了。
果然,接下來,賈敏的要求沒有出乎黛玉的預料。林家如今早已沒了爵位,所以,林霁能夠繼承的,也不過是林家家主的地位。賈敏便要求黛玉能夠說服、或者影響林海,等到了林霁和林雩分家的時候,盡量多地把好的産業,分給林雩。并且,賈敏還要求黛玉将來盡可能多的幫助林雩,給他鋪路,讓他能夠步步青雲,一生富貴平安。
作者有話要說:注:【1】因爲作者沒有能夠找到具體的古代實例資料,故而編了一個“本朝”先例。因爲本文架空,所以……這個可以有……的吧?